第9章 婉娘
魏氏小姐府內,魏嬈手中拿着閑書,卻沒看進去多少。
虞念清兄長的事情不了結,她便無法完全放下心。
等待劉繼仁的這段時間,她手中的書已經翻來覆去捏出了褶皺。
過了一會兒,府外總算有了動靜,劉繼仁帶着一身寒氣走了進來。魏嬈看見他身上沾着血與泥濘的痕跡,便大概知曉結果了。
“小姐,那個叫虞松澤的少年拒絕收錢,已經被我解決了。”他低聲道。
魏嬈合上書,不由得松了口氣。
其實她天生喜好美貌的男子,從小便是如此,所以對虞松澤頗有些憐惜之情。
只不過魏嬈雖然有點可惜那眉眼清隽的俊美少年去了,但心中還是欣喜占了上風。
這樣一來,這一世與虞念清有關的最後一人也不在世上,她所做的事情,便是真的無人知曉了。
至于幫她做事的劉繼仁等下仆,魏嬈則是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凡人命賤,她根本不覺得他們會給她造成什麽威脅。
魏嬈十分大方地發了許多賞錢,她沒發現劉繼仁情緒有些奇怪的低沉。
她站起身,抱起手爐,打算去看虞念清最後一眼。
傍晚時魏嬈本來打算将她扔在馬廄裏,可卻發現馬廄旁便是下人出入的後門。于是,她便轉而命人将虞念清扔在了下人所居住的後院裏,一堆柴火邊。
旁邊便是打水的水井,以及幾間下人居住的通鋪長房,位置比較居中,再讓人看守,這樣才能保證萬無一失。
她過去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劉繼仁在前打着燈籠引路,遠遠地,魏嬈便看見院中站着幾個下人,似乎是剛剛随劉繼仁出去的那幾個,紛紛向她問好。
在另一邊,一個模糊的像是包袱一樣的小小黑影在整齊碼好的柴火旁,正是小念清。
不知是不是劉繼仁今日的迷藥下多了,又或者已經虛弱得昏迷,女孩還沒有轉醒的跡象,卻已經凍得下意識蜷縮成一團。
魏嬈披着鬥篷,捧着手爐,看着小女孩身上破舊打着補丁的厚棉衣,不由得蹙眉道,“把棉衣給我扒了。”
她指令下完,旁邊卻十分安靜。
魏嬈擡起頭,就看到這幾個下人面色露出猶豫的神情。
“你們聾了?”魏嬈冷聲道。
她自然不知曉,這幾個男人如今只要一看到在寒風中昏迷的小女孩,便想起那少年赤紅的眸子,和讓人不寒而栗的詛咒。
他們過去做虧心事的時候,也受過不少人口頭上的詛咒,沒有哪一次像是這次一樣,讓他們心有戚戚。
還是劉繼仁一咬牙,走過去将小女孩身上的棉服扒下,露出了裏面單薄的短衫。
魏嬈這才滿意。
她伸出手,修長的手指點向劉繼仁,又點向其他幾人。
“劉叔,你親自看守在院裏。你們幾個叫上其他家丁,一起看守在後門與側門外。今晚辛苦點,明日本小姐還有重賞。”
劉繼仁和家丁們應下,魏嬈這才轉身離開後院。
下人們都不敢看小姑娘一眼,一言不發地去外面守門了。
被少年捅傷的那個人就在魏嬈來之前一命嗚呼了,他的死亡将虞松澤的詛咒又籠罩上了一層慘淡滲人的氣息。
夜晚極冷,劉繼仁在院中蹲守了不到半個時辰,魏嬈的丫鬟悄然從另一邊走來,二人碰到一塊,丫頭低聲道,“管事,小姐已經睡下了。”
“知道了。”
丫鬟一走,劉繼仁便搓着手回了自己單獨的卧房。
他根本無法明白魏嬈為何對此事這樣小心。在她自己的地盤上,又是這麽冷的天,那孩子一晚上自然便死了,看與不看,有什麽區別呢。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定安城開始宵禁。
最後一批出門的下人也從後門外出歸來,後院有些響動,而後逐漸恢複平靜。
劉繼仁披着衣服出去看了一眼,看到火柴堆旁那一小抹陰影還在,又想到有其他人看守在後門外,便完全放下心,回屋喝酒驅寒去了。
他的卧房被設立在後院外,自然也沒有看到一個人偷偷摸摸跑到了柴火旁,将小念清抱走了。
仆婦的下房木門被悄悄打開一條縫,女人剛進來,便被人喊住了。
“婉娘,你拿的什麽東西?”
婉娘一聲不吭,她佝偻着腰,快速走向角落。
下人們住的是通鋪,她過路的時候,其他奴婢看見了,頓時一驚。
“婉娘,你,你怎麽把那孩子抱回來了?!”
她的話頓時引起所有女人的嘩然,年紀較大的幾個仆婦在前,其他年輕丫鬟在後,她們将婉娘圍得水洩不通。
婉娘似乎是精神不太好的,她只是緊緊地抱着小姑娘,嘴裏自言自語着,“音音乖,音音乖。”
“這可怎麽辦?”有年輕的小丫鬟驚恐地說,“要是讓小姐和劉管事知曉了,我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快趁沒人注意,将她放回去吧……”
有人想伸手搶念清,婉娘卻激烈地掙紮開了,她破開人群,自己抱着小姑娘蹲在角落,繼續拍撫着她的後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說着什麽。
女子們面面相觑,她們都有點下不去手。
誰都不想看着一條生命枉死,可是這麽漫長的冬天,如果她們被連累着丢了飯碗,可怎麽養家啊。
她們不由得看向其中一位最為年長的仆婦,無措道,“王嬷,這可怎麽辦?”
王嬷是女婢中資歷最深的老人,也是除了劉繼承外在下人中話語權最大的人。
注視着婉娘懷裏瘦小的孩子,她沉默了半響,低聲道,“事已至此,便救吧。”
她看向其他女婢,淡聲道,“若是出事,有婉娘和我頂着,你們不必擔心。”
有她這樣一說,所有人便都安靜了下來。
王嬷伸手搭住婉娘的肩膀,她開口道,“婉娘,你再這樣抱着,這孩子就真的要死了。把她給我。”
婉娘擡起頭。
她長得很有風韻,眉骨漂亮,看樣子也就三十多歲出頭,只是飽經滄桑,滿鬓的黑白發雜亂地攏在腦後,平添了許多年紀。
婉娘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松了手,讓王嬷抱走了小姑娘。
王嬷摸了摸女孩的身上,卻有點吃驚。
這麽大點的孩子,就算穿着棉衣,被扔在外面幾個時辰,哪怕沒死,應該也要凍僵凍傷了。
可這小姑娘除了有點發燒外,甚至都沒有凍出什麽問題,像是老天保佑着一樣。
如果她溫度太低,又或者關節僵硬,還需要用溫水做急救,如今卻是什麽都不用,只要好好取暖就行。
房裏沒有孩子穿的衣服,仆婦丫鬟們便都貢獻出布料最好的衣物,選了其中最柔軟的衣料将她裹了一層又一層,輪流抱在懷裏暖着。
小女孩的呼吸逐漸明顯,衆人這才松了口氣。
她們看着她蒼白消瘦的小臉,卷翹的長睫毛,小巧的鼻尖,怎麽看怎麽讓人喜歡。
有人低聲道,“這孩子眉眼長得真好看,以後肯定是大美人。”
“她哪裏都可愛,就是太瘦了。”另一個小丫鬟說,“小孩子還是胖胖的才好。”
說着說着,她們便都沉默了。
魏府所有的下人都知道魏老爺這半個月,是怎麽大張旗鼓地尋找與小姐命裏相沖的那個人的。
就算她們救了她一晚,明日這孩子還是要死。
有人低聲道,“……要不、要不我們将她從後門送出去吧。”
“出不去,外面有家丁守着。”其中一個踩着宵禁回來的丫鬟說,“小姐府所有家丁都在外面呢。”
另一個女婢也輕聲道,“我剛剛回來的時候,聽那幾個家丁親口說,劉管事帶着他們将一個少年在城外亂棍打死了,他們說這兄妹倆相依為命,她恐怕沒有其他家裏人了。”
“什麽?!”有人震驚道,“怎麽、怎麽能這樣——”
仆婦丫鬟們不由得心中升起一股憤恨來。
就憑白因為大小姐的一場夢,便無緣無故将這麽一對兄妹置于死地,這世道還有王法嗎?
“那兄長的屍體如今應該還在城外呢。”那女婢低聲道,“等明日白天,我們去把那孩子埋了吧。”
“若是能埋都算好事了,就不知今夜會什麽情況。”有人嘆息道,“這個月城外有野狼徘徊,不然也不會宵禁。還不知道那苦命的孩子能否留個全屍。”
“狼連死人都吃麽?”有年紀小的女婢驚道。
“那是自然,餓急了人都能吃人,又何況畜生呢?”
仆婦們七嘴八舌地聊開了,便聽到有人急促道,“都別說了!”
她們轉過頭,便看到王嬷的懷裏,被各種布料包裹着的小姑娘仍然閉着眼睛靠着老婦人沉沉昏睡着,一滴清淚卻順着卷翹濃密的睫毛流下,滑過她蒼白瘦弱的面頰。
小女孩清瘦蒼白的側顏倒映着微微火光,像是鍍上一層溫暖的光澤,精致漂亮得不似窮人的孩子。可那滴從眼角落下的淚水,卻讓人心中痛了痛。
屋中沉默了許久,才有人輕輕道,“她醒了嗎?”
王嬷說,“她如今雖然昏昏沉沉睜不開眼睛,卻應該能聽到一些東西的,你們都少說兩句。”
衆人都不知所措的時候,有人哼着歌擠了過來,是婉娘。
她将一支發舊的發釵插在小念清的發間,上面做工粗糙的蝴蝶垂下來的流蘇輕輕晃動着。
婉娘撫掌笑道,“音音漂亮。”
王嬷的神情有些無奈,她沉聲道,“婉娘莫鬧,音音生病了,要靜養。”
婉娘這才噤聲,像是做錯事的小孩子,縮着肩膀離開了。
看着她的背影,王嬷頭疼道,“她這看到孩子就發病的老毛病還是沒變。”
那個新來的小奴婢看到這一幕,小心翼翼地問,“音音是誰呀?”
“是她女兒。”旁邊的仆婦嘆氣道,“哎,也是個可憐人。”
“這個婉娘本來并不是本州人,是流浪到安定城的。”另一個仆婦說,“她本來是嫁到一處依河而生的宗族裏,結果男人死的早,她和她女兒相依為命。”
“你也看得出她漂亮,她女兒似乎比她還要美,才十一二就被村裏那些個單身漢盯上了。婉娘護着她女兒一直到十五歲,得罪了宗族的那些人。族長的孫子有天趁着婉娘出門,想強了音音,沒想到那孩子硬氣,一刀戳瞎了族長孫子的眼睛。”
“那,那後來呢?”小丫鬟緊張地問。
那仆婦嘆息道,“婉娘第二天回去的時候,眼睜睜看着音音那孩子被那些以族長孫子為首的男人們綁去沉了河,他們說她惹怒了河神,所以要将她祭祀給河神平怒。”
“婉娘也被宗族的人綁着扔進深山裏等死,等她解開束縛跌跌撞撞地再次趕回去,你猜發生了什麽?”那仆婦說,“她女兒沉河的第二日,那河竟然發了大水,将整個村子都夷為平地,淹死了所有人,只剩下她一個活口。”
王嬷垂下眸子,看着懷裏小女孩頭頂的蝴蝶發釵,她淡淡道,“她那天出門是為了給女兒買及笄的禮物,便是這發釵了。”
在場許多人都知曉這件事,可是重新提起來,仍然十分唏噓。
“也不知哪位神仙顯靈,為婉娘出了這口惡氣。”有仆婦低聲道,“若是也能救救這孩子該多好啊。”
衆人就這樣聊着,一直到整個晚上過去,整屋的仆婦丫鬟們都沒有睡覺,她們坐在一起,守着孩子到天明。
眼見着天逐漸變亮了,女人們都有些不安起來。
“再過一會兒,劉管事就要醒了。”有人低聲道,“我們怎麽辦?”
人心都是肉長的,她們守着這小姑娘一晚上,誰都做不出将她放回去等死的事情來。可是她們又沒有能力留住她。
“要不然我們湊錢賄賂劉管事,讓他和小姐說,這娃娃已經死了,被他扔了,我們偷偷把這孩子再送出去?”有仆婦建議道。
其他女子紛紛贊同,都回去摸自己攢下來的錢財,唯有王嬷沉默不語。
她總覺得這件事不會如此輕易擺平,光是魏嬈讓這麽多家丁守門,就能感受到她對此事的重視。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騷動聲。
“怎麽了?”王嬷抱着小姑娘,她轉過身,蹙眉道,“是劉繼仁醒了嗎?”
有丫鬟從外面跑回來,她掩了門,驚惶道,“大小姐來了!”
衆人一片嘩然。
天還沒亮透,魏嬈怎麽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