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寧星阮做了一夜的噩夢。
夢裏時而是虞夙被關在祠堂裏,漫天血色中他身上的血肉一寸寸脫落,只餘一副骨架靜坐在那張椅子上,時而是滿頭白發的男人在他面前化成飛灰被一陣風吹散,消失在天地間。
早上睜開眼睛,他許久也無法從夢裏殘留的情緒中脫離出來。
眼尾不受控制地沁出淚珠,他深吸了幾口氣,心髒還是像被無形的手攥緊了一樣,疼得他無法起身。
身邊一沉,光線被高大的身影遮住,虞夙坐在床邊俯身,一只手撐着枕頭,另一只手輕柔地撫過他的眼睛:“做噩夢了?”
寧星阮擡眼看着他,然後伸手緊緊抱着他。
“我夢見你流了好多血。”
虞夙順勢把人撈在懷裏,輕拍着他的後背柔聲安慰:“只是個夢而已,我好好的在這呢。”
寧星阮沉默不語,只是越發用力地抱着他。
直到劉叔在外面詢問,寧星阮才起身洗漱。
陪着寧星阮吃過早飯,虞夙照舊出了門。
把人送走,寧星阮站在門口,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一直沒有進院子。
虞夙這樣的鬼物,以前來無影去無蹤,現在每天和普通人一樣走正門出去,在巷口拐彎處回頭和他告別。
臉上露出淺淺的笑意,寧星阮轉身回到了書房。
隔着窗戶看了一眼外面,他拿出手機,給小道士發了消息。
日頭西斜的時候,虞夙如往常一樣回來了,寧星阮聽見敲門聲便小跑着給他開門,拉開木門,他看着虞夙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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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什麽?有什麽不妥嗎?”虞夙有些詫異地看了看自己身上,并沒有發現異常。
寧星阮搖搖頭,伸手拉住他:“沒有,就是看見你了就想笑。”
他轉身關了門,拉着男人朝巷子外走去。
出了巷子順着路邊往前走,斜陽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寧星阮扭頭看着身後地上自己的影子,然後回頭看着虞夙的側臉,眼神一暗。
他心裏生出一股怨氣,為什麽就不能讓他多一點幸福呢?
三歲那年他失去了最愛自己的父母,現在他剛得到的愛,又要失去。
深吸一口氣,寧星阮知道自己再怎麽抱怨也改變不了這樣的事實,忍不住委屈地紅了眼眶,他別過頭不想讓虞夙看到,臉卻被一只手輕輕捧着轉了回來。
“發生什麽事了?”虞夙略帶擔憂地看着他。
寧星阮微微搖頭,帶着鼻音道:“就是有點想我的朋友了。”
輕嘆了一聲,虞夙把人拉進自己懷裏,低聲道:“若是想見他們,過了這些天我陪你去見便是。”
寧星阮在他懷裏點了點頭:“我知道的,你陪我去學校附近看看好不好?”
“好,都随你。”虞夙道,“幾日不見你就如此想念他們,若我與你分開,你也會這麽想我嗎?”
見他眼中帶着調侃的笑意,寧星阮哼笑一聲,錘了一下他的肩膀:“那你可以試試。”
伸手抓了他的手,虞夙啧了一聲:“那還是算了,我還是日日守着比較放心。”
二人走了段路,坐上開往學校的公交車。坐在最後一排,在前排座椅的遮掩下,寧星阮毫無負擔地依靠在虞夙肩上,透過車窗有些失神地看着外面。
約一個小時後,公交車停靠在學校附近的車站邊。
“不進去嗎?”下車後,兩人路過校門,寧星阮卻沒有朝裏面走,而是牽着虞夙徑直朝前。
聽了虞夙的問話,他看了一眼擠擠挨挨的校門,搖頭笑道:“算了,也不是很想進去。”
起初虞夙還不知道他要做什麽,等過了馬路,爬上小土坡,看到熟悉的湖面,他才低頭目光溫柔地看着寧星阮。
寧星阮朝他笑了笑,撒開他的手,一陣風一樣飛跑了下去。
跑到湖邊,他氣喘籲籲地扶着欄杆,一雙手從身後環着他的腰,他便放松地朝後靠着,倚在了虞夙的胸前。
“怎麽突然想到來這裏了?”虞夙低頭輕輕蹭着他的面頰,柔聲問道。
寧星阮笑了兩聲沒有作答,而是在他懷裏轉過身來,背靠着欄杆看着他,伸手攬着他的脖子,主動吻在他的唇上。
越發紅豔的夕陽披在兩人身上,周圍的一切都仿佛染了一層胭紅。
許久,湖邊的小道上響起兩聲清脆的車鈴聲,貼着欄杆的兩道身影才稍稍分開。寧星阮呼吸輕且急促,唇上潤紅,眼中帶着微微的水色。
腰間的手緩緩摩挲着,他将額頭抵在虞夙肩上,努力按耐住心底的異樣,許久才放開手,拉了拉虞夙的衣服:“我有點累。”
虞夙便松開手,順勢牽着他找到上次他們來時坐過的那片草坪。
坐在草坪上,看着被渲染成紅色的湖面,湖邊野草瘋長,幾只鴨子鑽入水草中,只餘圈圈漣漪在湖面上層層擴散開來。
寧星阮靠着虞夙,微眯着眼看向遠方,輕嘆了口氣道:“真好看。”
虞夙大約是記起了他們上次來這裏時的事情,臉上帶出了笑意。
那時候寧星阮仍然對他心存戒備,與他相處時總帶着妥協和無奈,如今他們這樣親昵地靠着,再見相同的湖中日落,心境卻大不相同了。
“真好,如果……能一直坐在這裏,就好了。”寧星阮喃喃道。
虞夙撩了撩他額前的頭發,語氣含笑道:“日落時時有,想看我陪你來便是。”
寧星阮輕笑,轉頭将臉埋在他懷裏深吸一口氣:“好啊。”
血色的殘陽墜入湖裏,最後一絲光線被吞沒,周圍慢慢陷入昏暗中,寧星阮才起身,被虞夙牽着越過山坡,走出了那片安靜的草坪。
學校周圍仍然是那麽熱鬧,寧星阮這次沒有再在這裏停留,一直走出人群,走過公交站,周圍人影逐漸稀少,他才停下腳步看着虞夙。
虞夙雙手攬着他的肩膀,親昵地貼貼他的額頭問他:“怎麽了?”
“累。”寧星阮依在他身上,軟聲道,“你背我回去好不好,我走不動了。”
學校距離他們的住處,打車也要半個小時左右,若是背着他一步一步走回去,大概要走到深夜了。
寧星阮也覺得自己無理取鬧,然而虞夙很自然地在他面前彎腰,并不将這段路當做一回事兒。
寧星阮抿嘴笑了,俯身趴在他背上,頭輕靠着他的背,搖搖晃晃,寧星阮嗅着熟悉的檀香味兒,覺得萬分安心。
所有的憂懼和忐忑糾結,此時都消失無蹤,他心頭只餘一片安寧。
這條路好長好長,長得他等不及到家,便在虞夙的背上睡了過去。
他睡得很沉,睡着之前,他也努力地要睜着眼睛,他想清醒着與虞夙一起走完這趟回家的路,這麽長,夠他記很久,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讓他掰開了揉碎了慢慢回味。
可惜了。
——
“如果有什麽事,一定要及時聯系我。”
熙熙攘攘的車站,寧星阮耐心地聽着小道士的絮叨,從他手裏接過一個布包。布包打開,裏面是一個手掌大小的小盒子,還有一束黃紙包裹着的線香。
寧星阮略帶着些歉意看着他道:“真的不會有事嗎?”
“你放心吧。”小道士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有我爺爺在,就算他找上門來我爺爺也能應付,再不濟,我還有一堆師叔呢。”
“我不是說這個。”寧星阮揚了揚手裏的東西,“你偷了你爺爺的東西,不會挨打嗎?”
“這個……反正最後這些東西肯定都要傳給我,我爺爺最疼我了,我早幾年拿了,也不是什麽大事吧?”小道士摸摸鼻子,嘿嘿笑了兩聲。
輕嘆了口氣,寧星阮笑着道謝:“謝謝,麻煩你了。”
猶豫了一下,他手摸了摸口袋,還是将裏面的盒子拿了出來。
打開盒子,還沒來得及送出去的戒指靜靜躺在絲絨裏,在陽光照射下閃着金屬特有的光。
把盒子遞給小道士,他笑得有些勉強:“如果……如果他真的找到你,你便把這個給他吧。”
虞夙會明白他的意思的。
小道士也跟着嘆氣:“我也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麽回事,但是既然是你的意願,要是真有那一天,我會把東西送去的。”
寧星阮目送他離開車站廣場,才轉身走進了人群中。
他出門時什麽也沒帶,只拿了自己的證件,站在安檢前看着後面的電子屏,他在最近的車次裏随意選了個靠海的城市,買票進站。
坐在候車廳裏,身邊人群來來往往,耳邊聲音嘈雜,他卻只低頭看着掌心那只戒指,手指輕撫着戒指內側的字,目光空茫。
廣播裏喊到他的車次,寧星阮起身,看了一眼出口處,慢慢走向了檢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