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3)
意外,但是如果這種意外來自于葉修,他會很樂意接受。
葉修回到家的時候正好只有葉父一人在家,葉修一邊脫鞋一邊和葉父對視,在葉父一言不發的注視下換好了拖鞋:“爸,你別這麽看我,我出去有三小時了絕對,已經很久了。你在家吹空調知道外面有多熱嗎?”
葉父嗤之以鼻:“瞧你那出息。”接着推了推棋盤,“過來陪我下期。”
“……爸,我們能不能下點不同種類的棋,比如飛行棋之類的。”
“哪兒那麽多廢話,快給老子過來。”
“……哦。”
葉修一臉面癱地走過去,接受他親爹的荼毒。他真心不太擅長下圍棋,所以每次總要被葉父給好生嘲笑一番。
“我最近,”葉父在下棋途中似是不經意地開口,“下載了你玩的那什麽游戲。你知道埋骨之地吧。那副本應該怎麽通來着?你通關了沒?”
“……”葉修的眼角不明顯地抽動了一下,“我……嗯,我通關了。”
葉父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想不到你小子技術還挺不錯啊。”
葉修笑了,是那種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的,很是嘲諷的笑。要是葉修這麽一笑,陳果和黃少天之類的鐵定得炸。
他爸明顯也看這表情不爽:“你這表情什麽意思。”
“沒什麽。”葉修正色,“爸你還是專心下棋吧。”
棋下到最後,當然還是葉修輸了。
葉修把玩着一個棋子,口中啧啧兩聲,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戳了戳那枚圓圓的小東西:“看來我天生和你不合。”
在葉修和葉秋的童年時光,圍棋也是他們的必修課之一,那個時候的葉修算是挺有天賦,在同齡小朋友中鶴立雞群,只是沒等他把這天賦發揚光大,他就喜歡上了打網游,并且一發不可收拾。一開始還顧忌着父親的威壓,不敢讓家人發現自己沉迷于在當時看來是不務正業荒廢學業的網絡游戲,可是後來還是被發現了,為此葉修小時候沒少被罰站軍姿,一站就是三兩個小時。偏偏葉修又是從小就生了個不能任人揉捏的性子,家人越是反對,他越是無法放棄對網游的熱情,因為他是真的喜歡。随着他偷玩游戲被發現的次數越來越多,他的父親徹底沒收了他的一切電子設備,試圖以此來徹底斷絕他繼續打網游的念頭,但是沒想到這直接造成了他的離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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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旁人看來,葉修是那種随性慣了很多事都無所謂的性子,但是真正觸及到他的底線的時候,他的決斷會相當決絕,不容半點回旋的餘地。
當初十幾歲的葉修拖着個碩大的行李箱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汽車的鳴笛聲與各種噪音混于一體的嘈雜在耳邊嗡嗡作響,那也是一個悶熱的夏天,黏膩的汗和聒噪的蟬鳴,白色襯衫貼在後背透出鮮嫩的肉色。他的小腦袋裏對于以後的事其實一點頭緒都沒有,但他也沒有給自己留下後路,用身上大半的現金買下了前往H市的火車票,一個人拖着行李箱坐在硬卧上沉默地看着擁擠的車廂裏的人們。他們有的在吃着氣味濃重的方便面,有的脫了鞋窩成一堆打牌,還有的大聲講着電話唾沫橫飛。
葉修不動聲色地觀察着這一切。這是他所不熟悉的世界,異味與吆喝充斥在有限的空間裏,空氣過于渾濁,像是一片完全灰色的地帶在葉修的眼中失真,構成了一片完全陌生的陰影。
這是十幾年前的葉修,憑着一腔孤勇和稚氣未脫的熱血,帶着對這個世界知之甚少的茫然,最終一個人踏上了H市的土地。
現在想起來确實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鮮活的感受現在倒像是個旁觀者般地回想,包括那時候對于陌生環境的不安,以及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的恐慌。
還有就是,現在回想起來,真的覺得當初的自己非常幼稚。如若是當初的葉修有現在的葉修一半的沉穩,肯定是不會再做出離家出走之類的事,他現在能夠清晰地斷言曾經的自己是多麽的愚昧與無知,做出來的事究竟有多麽的不負責任。
可是他不會後悔,如果時光倒流這種非科學的事能夠發生,他大概也還是會過一遍完全一樣的人生。
有遺憾,卻不後悔,這大概就是最好的人生。
葉修看着父親把棋子收回棋盒,他的父親鬓邊染上的霜白像是細碎的雪片,摻雜在黑色的發絲裏。
他這個時候才真正意識到,在不知不覺間,曾經那個讓他懼怕,仿佛無所不能的男人也已經老了。
還好他回來的不算太晚。
他的選擇之中有太多的辜負與過錯,這是哪怕再多榮耀疊加也無法抵消的東西。虧缺的需要彌補,丢失的需要重拾。有些東西如果現在不去抓住,那會成為永恒的悔。
而現在,被分割成一棱一棱的陽光,以及手邊冒着熱氣的毛尖,都是記憶裏最熟悉的光景。
“爸,對不起。”
在葉父把最後一顆棋子收入棋盒的時候,葉修忽然這麽開口。于是葉父手中的那枚棋子便久久沒能放下。
“我也是。”對不起。
葉父這麽說道。
對不起,沒能早點接受你的夢想。
對不起,這一路沒能看着你成長。
即使你沒有像我要求的那樣長大,也沒有成為我希望你成為的那種人,但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你也還是成為了一個很好的人,成為了比我想象之中還有好上許多倍的人。
葉父阖上蓋子把棋子歸于原位,而那些曾經的隔閡與無法逾越的巨大鴻溝似乎也就這樣被存封了起來。
葉修在離開H市之前去掃墓了一次。
那個時節确實并不怎麽适合掃墓,墓園裏冷冷清清,他随便地選了一束花,付錢的時候賣花的小姑娘一邊找給他零錢一邊介紹道這束花叫勿忘我。
葉修的心中激起一小朵漣漪。
他輕車熟路地找到蘇沐秋的墓碑,把捧花放到突起的石階上。他從口袋裏拿出手帕紙把蘇沐秋那張稍微積了點灰塵的黑白照給擦拭幹淨。
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那麽久,但他們兩個一起穿着背心啃着西瓜打着游戲的日子卻又從未被遺忘。
蘇沐秋曾經和他一起度過了最純粹的快樂,即使到現在也還是那麽鮮活。
除了蘇沐橙以外,誰都不知道蘇沐秋死去的那一天葉修流下了往後十年再也沒有流下過的淚水。蘇沐橙至今都無法忘記那個時候葉修的表情,準确地說應該是沒有表情的,他就那麽站在醫院人來人往的走廊,劣質的白襯衫比醫院的一切都白,然後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隐隐發紅,透明的水線脫離眼眶滑下。
他沒有任何表情,但又确實在流淚。他沒有說話也沒有故作堅強,只是幾分鐘後摸了摸哭得快要喘不上氣的蘇沐橙的小腦袋,笑着對她說:以後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現在的蘇沐橙實在難以回想起來當時的葉修究竟有多難過或者悲傷,只記得從那一天開始,葉修就再沒放開過她的手,一如他所說的那樣,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
直到後來,葉修能夠輕描淡寫地說出:我有一個朋友,榮耀玩得很好,後來他死了。
沒有故作姿态,也并非随着時間愈合,只是過多的情感都已經随着時間沉澱于胸腔底層,成為養料讓他在前行的過程中不忘初心。
照片裏的蘇沐秋像以前那樣年輕好看,葉修伸出手指撫摸上他的臉頰。
葉修其人似乎周圍總築有銅牆鐵壁般的屏障,來保他百毒不侵,他好像從不因中傷诋毀而失落難過,也不因沒有回報而垂頭喪氣。
但事實并非如此。
其實只是因為曾經有過那麽一個人,和他在狹小簡陋的出租屋裏看着染上黴斑的天花板暢談未來的職業生涯,和他在炎熱的夏日在只有破舊電扇的小網吧敲擊鍵盤甩動鼠标并樂此不疲,和他拌嘴吵架為了制作裝備時應該使用哪個稀有材料而争執不休,因為有過這麽一個人在他的身邊根深蒂固地存在,讓他收獲到最透明澄澈的喜悅,讓他心無旁骛地沉浸于他熱愛的世界,讓他在不斷地摸索中前行,所以他才比誰都能夠堅持下來。
蘇沐秋之于葉修,絕不是那種因為失去了所以才倍感懷念的人,他對于葉修而言,就是永不熄滅的燈火,照亮了前行時的一切黑暗和崎岖。
葉修前進的道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蘇沐秋很大的影響,他以此為榮。
這麽多年,非常感謝。
遇到蘇沐秋是葉修的生命裏非常幸運的一件事,他深信不疑。
現在回想起來早就不會再流下眼淚,歲月蒸發幹淨當初的悲傷苦楚,只留下最純淨的快樂和蘇沐秋所有的好。
葉修在第二天離開H市。
感謝這座讓他們相遇的城市,讓生命更為豐盛。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