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第二輪小組賽,中國隊對挪威隊,以大比分獲得勝利,然而葉修的眉頭自團隊賽行進到一半至結束都一直皺着。
賽後召開的例會上,葉修輕描淡寫地提前告訴唐昊,下一場将不會派他出場。
椅子和地面發出尖銳的摩擦聲,唐昊面色陰沉地站了起來,無言地盯着葉修。
過了一會兒,他沒有說話,又坐了下去。
會議室裏的選手互相看了看,都沒有對這件事發聲。
等到葉修回到房間,就看到唐昊坐在落地窗邊的布藝沙發上,沉默着一言不發。
唐昊和葉修的關系最近有些緩和,他之前對于葉修就并不懷有惡意,只是單純地有些看不慣,近期相處時的只言片語讓他意外地發現有時候和這人交流起來還挺輕松。
這人并不是時時刻刻都帶着刺,偶爾會露出星星點點的溫柔表情,他一不小心捕捉到的時候,就會在吃驚之餘生出一種悸動。
就好像是極度的反差造成了化學反應,訇然炸裂,生出點副産物,屬性相悖。
唐昊對于葉修的感覺就在讨厭和不太讨厭中飄忽不定。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今天葉修那漫不經心的一句“唐昊,下一場你別上了”會讓他感到那麽的憤怒。
就好像登山客終于攀到了自己以為的頂峰正打算舒口氣的時候又看到了更上方的重巒疊嶂。
“你到底想怎麽樣?”唐昊的情緒經常很容易激動,但這次他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冷,似乎掉着冰碴。
“你這個問句似乎有點意義不明吧,什麽叫作我到底想怎麽樣?”葉修靠着內置衣櫥的木門,表情一點都不嚴肅,“這是比賽,能夠上場的人滿打滿算也只有十一個,而我們一共有十三個人,誰都可能會被輪空。你當初在百花也坐了那麽長時間的板凳,這個道理難道還要我來告訴你?”
“可是我沒見過有誰會在比賽剛結束就自作主張地進行你這樣的安排。”唐昊冷笑,“還拿以前的經歷說事,你覺得很有意思嗎?”
“呵呵,你覺得你這輪比賽表現得很好嗎?”葉修沒有接口唐昊的質疑,只是似是而非地問了這麽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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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昊一愣,以一種懷疑的眼神看着葉修。
因為無論是從什麽角度來看,唐昊這場的表現都能夠封上MVP,他也正是本場最後評出的最佳選手。在擂臺賽上收拾了對手殘血的拳法家,并解決了下一個戰鬥法師,最後還給第三位元素法師造成了不小的麻煩。在團隊賽裏最開始是唐昊被二圍一,最後卻變成了他一拖二奠定了勝局。
而即使這個既定的結果擺在了眼前,葉修還是對他的表現發出了疑問。
焦躁。
難言的焦躁在唐昊的心裏升溫,而葉修顏色淺淡的嘴角,漫不經心的眼神還有晦明不清的眸色都成為了助燃劑,讓唐昊非常難熬。
看不透的,理不清的,剪不斷的某些東西,像是細小的毛線絨頭,糾纏在一起,越想解開就越是繁亂,越勒越緊。
“喂,你是想故意找茬還是怎麽樣?”唐昊已經失去了耐心,他放棄了思考那個讓他不太讨厭的葉修和這個總是讓他胸悶氣短的葉修之間到底是怎樣的同分異構體,從沙發上站起身就打算離開這個讓他透不過氣來的空間。
但在此之前,葉修朝他扔來了一張帳號卡。
“嘿,陪我玩回兒榮耀嗎?”
葉修似乎是站着累了,走幾步到床邊坐下,随手打開床邊的電腦,腦袋微微擡起,側仰,看着唐昊,他笑得很淡,但挺沒心肺的樣子。
唐昊一時間都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好了。
他忽然想起以前還在百花的時候無意間聽到當時還是隊長的張佳樂曾經說過的話。
“真受不了葉秋這個莫名其妙的混蛋。”
昔日的百花隊長和身邊的某位老隊員抱怨着,眼角眉梢卻沒有厭棄的情緒,反而襯出了點轉了個彎的溫柔。
唐昊并沒有思考很多,他只是因為心情不好,并且需要發洩,而通過榮耀來打擊對手正好是他最喜歡的方式,所以他接過了那張朝他飛來的帳號卡。
明明是一個前一秒還讓他覺得非常讨厭的混蛋,他卻不想拒絕這個人的邀請。
大概是因為他招惹上了這個比任何人都莫名其妙的家夥,所以連他自己,都變得有些莫名其妙了。
三分鐘後,唐昊無比煩躁地狠狠瞪了葉修兩眼,而後者則咬着香煙濾嘴,若無其事地說了句:“看着我幹嘛,你能不能專心點,小心被打死。”
他這話不說還好,說了之後唐昊的火氣燒得更旺,但還是忍着噴葉修一臉血的沖動,下手極重地敲着鍵盤操作着自己的角色。
兩臺并列的電腦屏幕上開着榮耀網游的界面,一個名叫“日天最牛逼”的流氓和喚作“葉神比天高”的戰鬥法師行色匆匆地疾跑着,而他們的身後跟着數名呼嘯而至的公會玩家。
唐昊一口牙都快被咬碎了,他真是無法理解葉修的腦回路,原本他估量着葉修所謂的玩榮耀肯定是兩人在競技場打上兩把,他正好心中窩火借此發洩,沒想到的是,葉修說要玩,就真的是玩,而且還要玩大的。兩個小號剛在神之領域碰頭,葉修就操着戰矛朝一個頂着霸氣雄圖公會名的玩家撩了過去,此舉一下子驚動和他站在一起的數十名同伴。他們看起來是一個副本團,大概五十人左右,突然一人遇襲,必然牽動全隊的注意。所有人瞬時間警戒起來,當把罪魁禍首的樣子收入眼中後,那是想冷靜都被氣紅了眼了。
只見攻擊他們的人是一個戰鬥法師,說實話,要只是一個戰鬥法師也就算了,殺一殺解解氣也就完了,偏偏這個玩弄全霸圖人民最讨厭職業的家夥還取了個“葉神比天高”的晦氣名字,讓人一看就手癢癢,想抽他。
于是唐昊和葉修順理成章地被人追殺了。
唐昊本是很想靜靜看着葉修被群毆來解解氣的,雖然葉修技術登峰造極,但是捱不過人家有一個簡單粗暴的優勢——人多。
饒是再牛逼的大神,面對五十幾個滿級玩家,也不可能有多輕松的。
但是現實并沒有給唐昊安靜吃瓜圍觀的機會,人家霸圖粉絲直接把他和葉修捆綁成了一個整體,并且還有着充分的理由——
“我去,這兩人一看就是一夥的,連名字都是配對的。”
“日天最牛逼,葉神比天高?還一個流氓,一個戰鬥法師?這肯定是唐昊粉絲和葉修粉絲談戀愛了吧。”
“哎喲喂,這還是兩個男的呢。”
身後霸圖人民的議論讓唐昊臉黑了又黑,幾次都想回過身去把那些碎嘴的家夥給胖揍一頓,但最後都沒有這麽做。
他畢竟是職業選手,雖然容易沖動,但并非不懂審時度勢,此刻将自己的裝備與身後這些副本團成員的一比較,再通過人數上的優劣差,基本上能夠斷定敗勢。
被一群網游玩家圍毆致死,雖然縱觀全局情有可原,但是唐昊的自傲絕不會接受這件事。
于是最後,他只能跑。
但是逃跑對于他來說,也是件讓人難以忍受的事。
身後的霸圖副本團并沒有猛追,只是不緊不慢地跟着,順帶飙點垃圾話。他們在等前面這對亡命鴛鴦跑到體力耗盡。
唐昊吐出一口濁氣,此刻陷入兩難的境地,絕對是葉修這家夥惹出來的禍。
對于葉修的所作所為,唐昊其實并沒有多少厭惡,要說到底是什麽心情的話,大概是無奈。
如果情況允許的話,唐昊真想把身邊的葉修抓過來放到腿上狠狠抽打兩下屁股,就像對待讓人鬧心的熊孩子那樣。
他自己都沒發現,他對于葉修的态度其實是多元化的,就像葉修在他面前的姿态也是善變的一樣。
永遠讓他摸不着頭緒。
“到了。”
唐昊有那麽一瞬間的走神,然後就聽到了葉修平淡吐出的兩個字。
“嗯?”
唐昊下意識發出了一個音節,稍微有點茫然,然後覺得眼前忽地一亮。
原本對于脫險已經失去希望的唐昊,似乎又重新看到了希望。
他們跑着跑着,忽然跑到了一條狹窄的巷口,最多只容三人同時通過,唐昊和葉修二人算是游刃有餘,但對于人數占優的霸圖人民,他們的優勢可就完全地被削弱了。
于是立場瞬間倒換,葉修和唐昊猛地反撲,先前還非常得瑟的大團隊瞬間就有點被打蔫巴了。
跑在最前面的團長快被打哭了,他既然能成為霸氣雄圖公會裏的副本團團長,那還算是有點本事的,雖然帶領的不是最頂尖的精英,但在游戲裏好歹也是可以橫着走的。今天剛好出副本的時候遇到了個不識貨的葉修粉以及他的姘頭,于是就閑來無事戲耍來玩玩,沒想到最終被玩的卻是他自己。
被流氓“日天最牛逼”一拳撩翻後戰鬥法師“葉神比天高”就毫不客氣地打出一套低階連擊,魔法炫紋纏了一身,很是好看的樣子。
唐昊一開始打得不太順手,畢竟一個裝備不算太好,技能點分配也不太清楚的小號,讓他有點留有餘力卻無處釋放的不爽感。
他不想留有破綻,所以打得盡量小心謹慎,甚至不太像他本人。
但很快他就發現所有他無法彌補的漏洞,一把閃着挺劣質的紫光的戰矛都會替他填補上。
說實話,在目前的狀況下,這種無論出了怎樣的纰漏都不用驚慌,因為有個人會在你身後處理好一切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
好到唐昊越來越能放開手腳,用一個名字特中二的小號隐隐打出了第一流氓的風範。
這兩個名字特二逼的家夥是什麽玩意兒啊!
副本團徹底被打得沒脾氣了。
這倆已經不能稱之為高手了,對于普通的網游玩家來說,這兩人所處的地方大概才是真正的神之領域。
唐昊覺得很不解。
和普通玩家PK,這種放在平時無論是輸是贏都會讓他覺得很掉份兒的行為,在今天卻讓他頗有點酣暢淋漓的感覺。
直到五十多人全都或躺屍或回城複活後,唐昊的手心還是隐隐發燙。
血液流動着,很熱,還不肯停息。
“好玩嗎?”旁邊的人忽然發聲,唐昊看過去,這人雙手交叉像是把電腦當成個軟墊般抱着,頭擱在手臂上,表情居然有些狡黠。
唐昊一時間有些呆滞,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點過了頭。
“游戲,就是要多一點人一起玩才有意思。”葉修似乎很滿意唐昊的回答,獎勵似地摸了摸唐昊的頭。
唐昊又僵住了,他實在有點跟不上葉修莫名其妙的牌路,不按常理,鬧得人心慌。
“你知道你今天問題出在哪裏嗎?”葉修忽然又變了話題。
“……”唐昊這次倒沒有先跳起來反駁,而是努力思考了一下,“沒問題……”
“啧啧啧。”葉修豎着食指搖了搖,唐昊的視線情不自禁地被那根像脂玉般的手指給纏繞住,随後立刻被戳中了腦門。
唐昊捂着腦門,表情難得顯得有些呆萌。
“是意識問題啊,唐昊小朋友。”葉修道,“就拿開頭那一拖二來說吧,你原本完全有機會和楚雲秀會合打出更能控制局面的配合,但是你并沒有這麽做,而是全部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并不是說你這麽做不好,但這種意識已經在你腦海裏根深蒂固了,所以在之後也有很多細節上,明明可以和隊友形成呼應,但是在你心裏根本沒有和別人配合這個選項。”
“比賽和練習是不一樣的,不會有現成的機會擺在你面前告訴你是時候去配合隊友了,只能自己去尋找或者創造。這才是團隊賽。”
“也許你們現在的年輕人比較崇尚個人英雄主義,但是游戲嘛,大家一起玩才好玩。你說是不是?”
唐昊看着葉修,他的口氣特別尋常随意,就像是鄰居間的碎語寒暄,卻又一滴一滴地化作溫水融進他心髒的脈絡裏。
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唐昊撇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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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少天,交出帳號卡饒你不死。”
“你煩死了,滾滾滾。”黃少天一臉嫌棄地驅趕着在他上衣表面亂摸的葉修的手,不忘把夜雨聲煩的帳號卡揣兜裏捂嚴實了。
“黃少天你這麽做可就不對了,違抗領隊命令,這種行為難道不應該被譴責嗎?”葉修看向左邊的喻文州,“文州你怎麽看?”
“嗯……用眼睛看?”
“喻文州,你對黃少天的袒護簡直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身為你們的領隊,只能允許你們在蘇黎世直接扯證了。”
蘇黎世某五星級酒店周邊的一條小吃街,某間拉面店內,三個華人并排坐在拉面師傅面前的吧臺,一邊目不斜視地看着拉面的制作,一邊進行基本上毫無意義的對話。
由于葉修來蘇黎世沒帶帳號卡,所以他最近的興趣變成了借中國隊裏的成員們的帳號卡來耍耍,但大部分時間都是被拒絕的。
開什麽玩笑,要是葉修這個全職業精通用他們的神級帳號卡玩出了和他們差不多的水平,那他們所謂的大神的臉面往哪兒擱?
雖然理論上來說即使是全職業精通也肯定比專攻者要稍遜一籌,但這個理論放在葉修這精怪身上可不一定通行,誰知道他還會不會在某個大家意想不到的時間點完成再次進化來着。
所以葉修目前為止順利搞到手玩了幾把競技場的帳號卡只有李軒和張佳樂的。對李軒進行言語上的調戲,對張佳樂運用适當的激将法。然後到了黃少天這兒葉修就卡殼了。
雖然在外界很多人看來,黃少天的話痨都會讓他顯得很容易急躁,但深谙黃少天禀性的葉修卻知道黃少天冷靜的時候幾乎比張新傑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葉修一臉了無生趣地咬着飲料杯裏的吸管,把吸管口咬成扁扁的一段平面。黃少天開始理所當然地和喻文州讨論起了咬吸管與性欲強之間不得不說的必然聯系,收到了葉修漫不經心的一枚笑,以及如同看待一個白癡一般的眼神。
“習慣性咬吸管的人性欲很強,這是有科學依據的,可不是我瞎說,你說是不是隊長?”黃少天迎着葉修不以為意的表情,繼續在那邊進行高談闊論,喻文州時不時接幾句話,葉修坐在這兩人中間,扶着額頭,神情有點痛苦,類似那種“你們兩只脫團狗不要再在我面前秀恩愛”的感覺。
正好這時候吧臺對面的老板把一碗淋上海苔絲的豬骨拉面推上了長桌,葉修毫不客氣地捏着碗沿把碗拉到自己的面前,埋頭就吃。
“我真是太驚訝了,隊長,我和你說,我真的非常驚訝。”黃少天目睹了葉修的舉動後又立刻給他家隊長打小報告,“這個世界上竟有如此不懂謙讓,無視禮義廉恥之人。不敢置信,不可思議,太不要臉了。”
葉修充耳不聞,眼神停留在飄着油花的奶白色湯底上,看都不看數落他的黃少天。
葉修這種完全忽視他的行徑,讓黃少天更起勁地和喻文州分析着葉修的不是。
沒辦法閉上耳朵的葉修狠狠地咬了一口配菜的白菜幫子,回想了一秒自己到目前為止的領隊生涯,心境很是滄桑。
世界榮耀邀請賽,這場全世界最豪華隆重的榮耀盛事,讓中國這些平日裏處于對立狀态的職業選手第一次有機會近距離且長時間地進行磨合搭配。由于根本沒有意外情況發生,葉修的工作除了每戰之前調查對手資料,進行戰略性分析,以及戰術安排之外,就只剩下照顧他們中國隊隊員的生活起居,俗稱跑腿的。
這些基本上都是被葉修虐大的職業選手們借訓練無空為由,心安理得地差遣着葉修,一會兒口渴要遞個水,一會兒嘴饞想吃零嘴,一會兒頭疼想要被揉揉,一會兒肩酸需要按摩。葉修咬着香煙濾嘴一向有應必求,但同時不忘露出一個和藹可親的微笑,看似善意地提醒道:“領隊對你們的關懷相信你們都感受得到,所以如果你們得不到冠軍,領隊會很傷心的,領隊一傷心就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相信你們也不會想知道的吧?”
于是前一秒還春風得意的落井下石分子如方某黃某張某,立刻安靜如雞。
蘇沐橙和楚雲秀咬耳朵,覺得葉修只是因為某些人提出的煙味會影響他們的訓練質量而內心不爽,所以在無法抽煙的時候只能進行調戲和恐吓來獲得心理平衡。
“別看這家夥總是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其實幼稚得很。”楚雲秀吃話梅。
“我們都和他一樣幼稚不是嗎。”蘇沐橙嗑瓜子,“一個游戲玩了這麽多年,還玩得這麽開心。”
“嘛,做人最重要的就系開心啦。”
“……秀秀你昨晚又看了什麽電視劇?”
三碗拉面做好的時間其實相差不多,不一會兒原本還在鬧騰的黃少天也安靜了下來,并排坐着的三個人都沒有在說話,一時間只能聽到哧溜的吸面聲。
忽然黃少天像是發現了些什麽,瞟了葉修好幾眼後才忽然道:“老葉,我發現你還挺注意形象的嘛。”吃飯的姿勢感覺很有涵養。
葉修嘴裏含着口面,看都沒看黃少天一眼,細嚼慢咽着吃完,才慢悠悠地朝黃少天笑了一下:“我一直很注意形象。”
黃少天誇張地打了個寒顫,開始長篇大論地嘲諷起了葉修。
三個男人一起吃飯吃得很快,十分鐘後三人就已經站在了店門外迎着并不太熱辣的陽光。
黃少天走在最前面,說是要去對邊的便利店買薯片,昨天吃的那個口味他很喜歡。
場上的黃少天和場下的黃少天,有相似的地方,也有大相徑庭的地方。
比如他來自生活中的那份活潑勁兒是真實的,而場上的多半靠垃圾話的僞裝。
“真不錯。”葉修看着黃少天的背影,忽然冒出了句前言不搭後語的感嘆,“這麽些年了還真沒什麽改變。”
喻文州思考了一下,笑道:“前輩是在說少天?”
“不。”葉修微微側過了頭,他和喻文州身高相仿,恰好平視,“我是說你們。”
你們兩個,這麽些年了還真沒什麽變化,真不錯。
喻文州看着葉修的眼睛,只是很短暫的一瞬間,之後葉修的眼神就和他錯開,他沒能捕捉住葉修的情緒,但是隐隐覺得那雙眼睛能夠反光,又或許是它本身就在發光。
很久以前,在喻文州還是塊未被發掘的璞玉,而黃少天已經鋒芒畢露的時候,葉修在私底下就看好過這一對搭檔,并且和魏琛有過交流。
那個時候的黃少天太年輕,連鋒芒都像是尖刺,而喻文州不聲不響,安靜紮根,溫潤的包容力也早在那時就顯露了出來。
黃少天和葉修認識得很早。
一開始他并不喜歡這個前輩。
畢竟葉修本身并不是一個讨人喜歡的家夥。
他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喜歡吵着要葉修和他PK,并且絲毫沒有把當時風頭無兩的頂尖大神的遷就當作殊榮,記挂着的只有每次競技場裏被挑翻在地的時候對話框裏冒出的幾句嘲諷。
當然,黃少天讨厭葉修的很大一個原因主要還是來源于魏琛的熏陶。
經常被魏琛帶着到處轉溜的黃少天,只要遇到和葉修有關的事,基本上都會聽到魏琛對此人充滿痛恨的咒罵,“葉秋”等于讨人厭的家夥,這個等式在黃少天跟着魏琛進入藍雨的那一天就已經在他腦海中成形了。
而且更讓黃少天覺得難以置信的是,在葉修那屈指可數的幾次來藍雨青訓營蹦跶的參觀時間裏,這人幾乎沒有正眼瞧過他,反之則是一直坐在當時被稱作吊車尾的喻文州的對面,跨坐在椅子上,抱着椅背,腦袋歪着就好像這顆頭沉重到托不住一樣,一副爛泥般的樣子,只有眼睛閃着流光,直直地盯着喻文州打量。
雖然這人後來被魏琛強行拎過來和自己打指導賽,但當時的黃少天無論是賽前還是賽後,都對這個前輩很沒有好感。
他看着屏幕上幾乎毫無反抗之力就被放倒的夜雨聲煩,焦躁地想要抓幾把頭發,但在他動作之前,一只灌注着輕柔力道的手就撫上了他的發頂。
黃少天感覺自己的腦袋像是一只長了毛的籃球,被葉修胡亂地抹了幾把。
“繼續加油。”
葉修剛說完這句話就被魏琛叫板,于是轉頭去虐魏琛了。
“什麽嘛。”黃少天煩躁地撓了撓剛剛被葉修揉弄過的頭發,暖熱的餘溫讓他從發旋開始隐隐發燙。
一副了不起的樣子,高高在上地讓自己繼續加油,可望而不可及的前輩。
黃少天輕微地發出一聲哼,悄悄探頭看了一眼魏琛和葉修那邊,正好看到躺屍的索克薩爾以及抓着葉修衣領神色猙獰的魏琛。
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打敗你。
黃少天對着吊兒郎當的某前輩背影,豎了個中指。
喻文州在最開始,是不太喜歡葉修的。
和許多熱愛榮耀的玩家不同,喻文州從未對葉修抱持過仰視的姿态,他拙于手速,但精于思考,很多時候,他觀看着嘉世的比賽錄像,覺得葉修所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只是做不到。
硬傷二字,置于職業選手身上,最為合适的同義詞就是手速不夠。
但是喻文州從不去規避這個缺陷,缺陷天生使然,克服不了的,就去打破。
只要做到就算有手速也做不出的事,那就是他的勝利。
雖然喻文州是如此秉持着自己的意志,但他揣度不出葉修直視他的眼神裏究竟包含着什麽。
那個下午,突然被魏琛帶進青訓營的家夥,在他的身後停留了幾分鐘,然後就搬了張椅子坐在他的對面,抱着椅背盯着他打量。
喻文州手下的動作并未因此就被打斷,但那毫不避諱的目光像是一根軟軟的刺,不深不淺地紮在了皮肉裏。
“葉秋你這家夥在這邊偷什麽懶,給我過來。”
直到魏琛忽然走到這邊以一個粗魯的動作拖走了一直盯着他看的這個青年,喻文州才間接性地知道了這人是誰。
“你挺有意思的。”
葉修在被拖走前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喻文州當時并沒有能夠從這句話裏分辨出善意或惡意,只是隐隐有些不舒服。
不管葉修對他是善意或是惡意,他大概都不會太舒服。
就好像潛心修行的僧侶,他不需要褒揚,也不想被他人贅述得失。
他原本安心地成長,向既定的道路上堅實地前進。他不認為自己會被埋沒,也從未失去熱情。
但葉修的出現卻讓他覺得自己的一切都被放在了陽光下曝曬,被這個人看得清清楚楚。
沒有人會喜歡被人看透的感覺。
發生改變的契機來得十分突然。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周六,來藍雨主場應戰的嘉世客場作戰最終比分鎖定八比二,魏琛罵罵咧咧地對葉修動手動腳,不一會兒葉修被他旁邊的吳雪峰拉到身後擋着。吳雪峰好脾氣地笑着打圓場,但葉修不安分地從他肩膀上探出腦袋對着魏琛嘲諷幾句。魏琛伸手就想把葉修拉過來教訓,可被吳雪峰攔着,只能口頭上對葉修進行威脅。
藍雨青訓營的幾個孩子也來到了比賽現場觀摩,當時的比賽場地運行機制還很簡陋,幾個年紀不大的孩子擠在通道裏杵着也沒有人來管。
喻文州站在人群的最旁邊,黃少天被圍在中間。
迎面走來的魏琛和葉修已經從最初的唇槍舌戰轉為開始勾肩搭背,魏琛說道:“我不管,你贏了,你要請客。”
葉修掰了掰橫在他脖子上的那截手臂,沒掰開,無奈地嘆了口氣,嘲道:“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地主之誼?”
魏琛很正經地回道:“我和你沒有主客之分,只有上下之分。”
“我上你下,我懂的。”
“放屁,明明是我上你下。”
“我們單挑勝負率是多少?”
“我靠你個不要臉的,每次就只這一句詞兒,敢不敢換點有新意的?”
“呵呵,我這叫用事實說話。”
這兩人說着話,後面還跟着個吳雪峰,這會兒正好經過黃少天他們的身邊。葉修稍微朝他們這兒瞟了一眼,忽然道:“一起去嗎?”
視線直指喻文州。
喻文州先是下意識地一愣,然後開始思考适當的措辭拒絕,不過他身邊的黃少天先開口了:“去就去,看我不吃窮你。”
話語間全然沒有一般榮耀玩家對葉修的尊敬,讓其他幾位青訓營成員都對他投以了呆愣中帶着欽佩的目光。
不愧是黃少,太牛逼了。
不過葉修這時候才剛剛很茫然地把視線轉接了一部分給黃少天,表情看起來居然有點無辜:“你叫嚣什麽?我又沒和你說話。”
結果當然是黃少天面紅耳赤地和葉修争論了一番,并且對葉修的惡感度直線上升。
也多虧這一場小小的插曲,讓葉修沒有再把視線轉回到喻文州的身上。
喻文州不知為何松了口氣。
但其實最終還是沒有逃脫掉。
周日晚上七點,喻文州在青訓營附近的公園長椅上喝着黑咖啡,揉了揉眉心。
藍雨和嘉世戰隊的兩隊人加上黃少天在昨天比賽完之後就一起去宵夜,而喻文州一向是青訓營裏邊緣化的人物,并沒有加入這項活動。
說實話,就算叫上了他,喻文州大概也不會去。因為他不太想見到葉修。
并不是帶有惡意的讨厭,只是不太想被那雙眼睛看着。
那雙眼睛太透徹,就好像把他完全看穿。那雙眼睛又太清明,絲毫沒有窺探別人內心的自覺,仿佛一不小心就發現別人的秘密。
當時的喻文州還很年輕,所以他暫且把對于葉修的感覺定義為不喜歡。
那種被輕飄飄地看上一眼就從頭頂心開始緊張發麻的感覺,讓他不太喜歡。
“找到你了喲。”
一小片陰影覆蓋了下來,稍微有點讓人耳熟的聲音,緊接着出現在他上方的,是葉修的臉。
葉修就站在長椅後,雙手背在身後,微微低着頭,直視正後仰着腦袋和他對視的喻文州。
“噗,你現在的表情有點可愛。”葉修忽然笑了,很真心的那種笑,喻文州好像隐隐從葉修濃黑純粹的瞳孔裏看到了自己略帶着傻氣的臉。
混雜着尴尬、驚訝和愣神的表情。
“平常就這樣不就好了。”葉修随手捏了捏喻文州的臉,“你才幾歲啊,怎麽能一點都不活潑呢?”
喻文州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
“你很厲害。”葉修走到喻文州旁邊坐下,“這個秘密被我發現了。”
“所以你才讨厭我。”
“嘿嘿,被我說中了吧?”
路燈下翅膀寬大的飛蛾,空氣裏成群的微小蜉蝣,牆邊草地嗚嗚長叫的野貓。接近夏季的燥熱氣候,蒼白燈光下朝他狡黠笑着的嘉世小隊長。
喻文州忽然有點口幹舌燥:
“前輩和我說這些,是什麽意思呢?”
“嗯?沒什麽意思啊。就是覺得你挺有意思的。”
喻文州開始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和葉修在賽場上表現出的心思缜密所不同的是,現在的這個葉修,在喻文州看來誠實得讓人害羞。
非常真誠,讓人不會産生這個人會欺騙自己的念頭。
“說實話,我覺得你手速不夠真是太好了。”葉修的十指交叉在一起随意地做着一些靈活的手指游戲,“你這家夥手速不夠的時候就讓我覺得危險了,要是連手速都提上來的話,那就太可怕了。”
喻文州莞爾,至今遇到的所有人,都對他低于職業選手的手速感到惋惜又抑或是因此而認為他不會成為職業選手。
但是這個人卻絲毫沒有憐憫地往他的硬傷上再補了一刀,還是用那麽慶幸的語氣。
“前輩。”喻文州沉默了一會兒後開口,“你也挺有意思的。”
後來回想起來的時候,喻文州發現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葉修之于他的意義就不僅僅只是一個單純的前輩或對手,而開始成為了比較特別的那一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