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借力打力祛除心病
自從殷繼東入賈府掌塾,拘着那賈蘭和賈環日夜苦讀,再加上賈琮也不時過來談談,他畢竟是科舉出身,經驗老到,那賈環和賈蘭的學問果然日進。賈政不時考察,心中大慰,難免在言語間時常誇贊,俨然将振興自己這一房的希望寄托在了這兩個子弟的身上,而視寶玉如無物了。趙姨娘本是毫無知識的婦人,見賈政一味褒揚自己的兒子賈環,不免越發張揚,再加上探春自嫁入北靜王府,很是得王府中上下人等的意,她便覺得自己在賈家越發有了體面,行動招搖,除了在賈政面前小意殷勤服侍之外,就連王夫人也不放在她的眼裏了。
王夫人看在眼中,記在心裏,暗恨不已。她于賈政本無多少夫妻的情分,只是以寶玉一人是命,見賈政不待見寶玉,萬分憂急,日夜謀劃,終于想出了一個計策,暗暗地叫來自己的心腹周瑞家的等人,命她們去施行。
這一日,寶玉正在自己的房裏閑愁胡恨,忽然聽見丫鬟來傳賈母之命,叫他即刻過去,說是什麽事情鬧破了。寶玉生恐又有哪個丫鬟要倒黴,連忙跂上鞋子,趕去賈母房裏,卻見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寶釵等人都在,獨未見黛玉,不由得心下不樂,只得耐下性子上前給賈母等人請安。
賈母便問起他那年與鳳姐一起發病時的情形,兩人都說似見惡鬼拉扯,心思迷糊,鳳姐便問:“怎麽半夜五更的,老太太忽然想起問這件事來?”賈母才告訴他們道:“你們道為什麽那年會得那樣的病?卻原來是寶玉的那個幹娘馬道婆做的祟。那個老妖婆竟是壞了肚腸,日日在官宦家內宅中行走,便收些昧心錢,給人作法鎮魇。前日天道好還,她在一戶人家裏藏魇符的時候,被當場捉獲了,直接扭送到錦衣府,送進刑部天牢,這老東西熬不得刑,便都招了,說出好些官宦人家的隐私事兒,都是見不得人的。刑部的老爺們會商了一下,覺得鬧大發了,有失體面,便私下裏知會了各個府門頭,讓各家自己料理家務事。把那馬道婆問了斬,我們這才知道竟是趙姨娘買通了那老妖婆要害你們兩個。”
賈母一氣說完了,鳳姐便搶先說道:“怪不得我記得我病好了以後,那老妖婆見了我便烏眼雞似的,下死眼瞪我,又常偷偷摸摸地去趙姨娘屋裏嘀嘀咕咕,我也沒理論。如今想來必是這麽回事兒了。只是我在這裏當家,惹些仇怨也罷了,寶玉那時候還是個孩子,與她有什麽仇,非要把他往死裏治呢?”
王夫人哼了一聲道:“這有什麽不可解的,必是她要壞了寶玉,把家産都給環兒,才下了這樣的毒手。”她原本的打算正是借這件事将趙姨娘連根拔掉,誰都說不出什麽來,也疑不到她身上的。因賈母最心疼的就是寶玉和王熙鳳,就算是賈政也保不住那趙姨娘的了。
寶釵卻想得深遠,沉吟說道:“我卻想着,這件事鬧騰得如此大發,都驚動了刑部和錦衣府,難保不傳到宮裏面去。這種鎮魇的醜事最是宮裏貴人的忌諱,如今還是家醜不要外揚的好。”那邢夫人巴不得留着趙姨娘這股子壞水,給王夫人見天兒添堵,便也假意迎合道:“寶玉媳婦說得是這個理,再說了,三姑娘剛嫁出去,這裏就收拾了她的親娘,沒得讓三姑娘寒心——可別為了打老鼠傷了玉瓶兒!”
邢夫人這樣說,王熙鳳便不敢再公然頂撞,那王夫人卻将寶釵的話聽了進去,便也低了頭,默默思量。這裏賈母便道:“既如此,便派人去刑部把這起子公案給銷了,只說我家裏并沒有這般的腌臜事兒,鳳丫頭也不必記恨——佛祖看得真,你們姐倆如此還比誰不濟了嗎?”
這裏正說着話兒,有王夫人屋裏的小丫鬟過來禀告:“太太,老爺在太太上房裏立等着太太說話,有要緊事兒商量,請太太回去呢。”衆人各自心裏掂量,必是那賈政聽到了風聲,生怕窮治趙姨娘,故此請王夫人回去說情。賈母便道:“你去罷,沒得為着那些子□□材兒跟你老爺生分了。”王夫人點頭應是,心裏頭冷笑一聲,又吩咐寶釵好生伺候,自己退了出來。
回到房中,卻見賈政顏色不成顏色,急得滿屋亂轉。見王夫人進來,便問:“在母親屋裏說什麽了嗎?”王夫人笑道:“娘兒們說家常話,老爺一向不關心的,怎麽今兒問起這些事來——正說着探春在北靜王府,很得上下敬服的話呢,老爺就叫我出來,不知有什麽要緊事?”
賈政聽了,心裏略定,便坐下喝茶,低頭尋思一陣,忽聽王夫人嗤的一笑,賈政道:“笑什麽?”王夫人道:“我笑寶玉,那天三丫頭回門,寶玉說的都是些孩子話。”便将探春回門那日,寶玉問她可受委屈的話笑述了一遍。
賈政也不禁失笑,又說道:“你提起寶玉,我倒想起來了,這孩子雖說已經娶了親,還是如此天真未鑿,不知世事,可怎麽好?眼看着你我一天天年歲大了,他不能總是個孩子,還是要讀書上進才是正道。前段因他一直病着,我也未曾說,現如今既然已經好了,就該将正事拾起,不可整日在姊妹中胡愁亂恨。如今前書房裏掌塾的殷先生,雖說年紀不大,學問是極好的,為人也通達,我正想着讓寶玉與蘭兒環兒一起去讀書,又有琮兒時常去指點他們,必是有進益的。”王夫人道:“老爺說的很是,我也正這麽想着呢。”
夫妻倆又說了一陣閑話,竟都不提起趙姨娘一事,一宿無話。
第二日一早,王夫人就親自過來,吩咐寶玉到前書房讀書,又發了狠話,嚴令寶玉房中人不得慫恿他分心,自己知道了必不答應,衆人都謹記了。寶玉沒奈何,只得收拾起書本筆墨,先到前面來見父親,賈政自也是一番訓誡,然後就帶他進前書房來拜先生。
那殷繼東一早得了信已經在等着了,見賈政領着寶玉進來,連忙起身迎接。兩人落座之後,寶玉過來請安,然後賈政說道:“我這個不肖子,如今要請托給先生。這孩子從小被老太太給慣壞了,只在女眷中胡鬧,倒是會做幾句詩詞,正經的八股文章卻是稀松。我想着讓他在這裏紮紮實實讀兩年書,立下學問基本,兩年以後的秋闱,去下場試試深淺,或僥幸如琮兒那般博得一第,也不枉天恩祖德。”這樣說着,就立起身來恭恭敬敬向殷繼東打了一躬。
殷繼東側身避過,頗為遜謝了一番,賈政又吩咐了寶玉幾句,便辭去了。這裏殷繼東見寶玉呆呆地立在當地,雖相貌靈秀,神情上卻是萎靡不振,心中不喜這種纨绔子弟,便淡淡地命他坐到靠窗的書桌旁邊,布置了功課,自此寶玉也是每日用功,再不能如從前那般虛擲歲月,因賈政每五日便入書房考察他們的功課,時常訓教,王夫人和寶釵甚為安慰。
自那馬道婆的事兒出來之後,雖說誰也不曾說什麽,那趙姨娘盡自懷着鬼胎,再不敢風毛乍翅,每日躲在自己房裏,輕易不敢出遠門,除了伺候賈政越發殷勤盡心,在賈母和王夫人那裏都告了假,不敢露頭,賈母和王夫人也不理她,府裏頭難得的清靜。
然而那賈環便實在是覺得了難受,他剛剛多了兩日舒心日子,母親得勢,父親重視,家下人等也都殷勤,轉眼間就變了樣子。他雖不知端底,卻也聽到過父親在房裏低聲叱罵姨娘,以及趙姨娘背人處偷偷哭泣,便知道定是母親又做了什麽勾當,被捉了痛腳。那王夫人再不拿正眼看他,書房裏頭,他本就不如賈蘭,那寶玉真若讀起書來,靈性也是比他強十倍的,于是他便諸多不如意齊聚眼前。
這時已是四月初夏,大家都換下冬裝,穿上了夾衣,前兩日寶玉和賈蘭就換上了新做的府綢夾衣,那賈環屋裏還沒有動靜,丫鬟只給他找出來去年的夾衣,他穿着已經有些小了,若是往年,趙姨娘必定打到針線房門上去,今年卻是一聲不敢出,只給賈環動了動針腳,放寬了些,勸說他耐寧些穿着,賈環便積郁了一肚皮的委屈,下午散學之後,想想不願回自己院子裏,便轉彎兒去梨香院找賈琮訴苦。
梨香院裏沿着回廊的一溜薔薇花洞已經噴霞吐豔,濃蔭遮地,雖天氣和暖,走在回廊裏倒有絲絲清涼。賈環讓跟着的小厮先回家去,自己一路往房裏走去,一路想着:“琮哥真會享福。”待進了月洞門,又是另一景致:只見秀閣參差,文窗窈窕,來往的丫鬟有十幾個,都穿着一色的銀紅比甲和素緞的百褶裙,見他進來,各自垂手讓路,雪雁便挑簾子進去回禀,不多時出來笑道:“三爺和我們奶奶請環哥兒進去呢。”說着打起湘妃竹簾。
賈環平日因黛玉清高自诩,自賈琮婚後,就甚少來他房中,這時擡起頭來,見門額上素絹裱着“戲墨齋”三個字,卻不是賈琮的手筆,情致勾曲,不是凡品。湘妃簾後有一架水晶屏,繞過屏風,是一色紫檀透雕花格,磊着滿滿的書和各色文玩寶器。與賈琮從前書房的氣象自是不同,賈環知道這必是黛玉的手筆。
賈環正在五色迷眼之時,聽到賈琮的聲氣,笑着招呼:“環弟,請到裏面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