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紛擾種種潇湘逍遙
天氣日漸和暖,黛玉之疾漸愈,青芷等人服侍着飲食越發精心起來。如今日常飲食都是園內的小廚房供給,原是為着更加方便,誰知就連賈琮都能感覺出來菜品的種類是每況愈下,肉食僅雞鴨豬肉,平常菜蔬,豆腐雞蛋之類,別說野味,就連菌類魚蝦這類細菜都少吃到,于是園中的諸姊妹常常要廚房加菜,然而像寶釵、探春這樣通達時務的人還知道送幾百個錢去,像寶玉那裏,廚房巴結都來不及,自然也不缺乏,只像迎春、惜春等處,十天半月地加一個菜,管廚房的婆子便抱怨不已,雖不敢說到姑娘們面前去,每日與丫鬟們就拌不完的嘴。
這一日晌午,天氣清和,岫煙來看黛玉。進屋一看,黛玉正指點着碧葉繡一件屏風,岫煙便笑道:“妹妹越發能幹了,只你剛剛痊愈,不可勞碌着。”黛玉笑道:“不過是哄人罷了,我哪裏還動針線,也沒有那份耐心。”她指了指屏風,說道:“因為那日看碧葉用亂針法繡了一個扇面,平湖秋月,實在是好看,因此突發奇想,讓她仿着古人的墨跡,繡一架屏風,過兩天給寶玉做生日的賀禮。”
岫煙聽她說得新奇,便走過來看,只見紫檀架子上繃着淺淺的水紅绫子,用極細的絲線雙面來繡,繡的是“孤崖一枝花”,怪石嶙峋的懸崖邊上,突兀伸出一枝海棠花,花開葳蕤,紅顏綠鬓,俯仰生姿。只在崖底幾瓣落花,韻味非常。花下大片的空白處,用黑絨繡着草字:“東坡居士嘗曰,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故作詩曰:江城地瘴蕃草木,唯有名花苦幽獨。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惡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底下還有幾十個字尚未繡全,然間架手筆皆出自名家。
岫煙贊道:“畫好、字好、繡工更好,趕得上今年正月十五老太太在大花廳設宴時擺出來的那副璎珞了。”黛玉笑道:“正是仿的那‘慧紋’所繡,我想那慧娘雖繡藝高超,然更要緊的是精于書畫,所以配色選材皆從雅,非一般市賣之物出于匠工之手,字跡板強可恨,設色濃豔媚俗。因此我便從古人寫畫真跡中,尋出自己喜歡的,勾出大概布局,然後讓碧葉依此繡來,果然好看。”岫煙笑着誇獎道:“那以後碧葉的繡品也可以叫‘碧紋’了。”碧葉心裏歡喜,口中只說:“雖然是姑娘們取笑,我卻當不起的。”岫煙道:“什麽當得起當不起的,我竟也看着眼熱,快讓我來繡兩針。”說着便接過手來,黛玉才發現岫煙竟也是繡藝不凡。
這樣講究了一會兒繡藝,紫鵑端來了才送來的美人指葡萄,岫煙便同黛玉一起洗手然後進裏間去飲涼茶,吃水果。岫煙見那葡萄碧綠晶瑩,形似垂珠,便知不是園中栽種的龍眼葡萄,撚了一個,剝皮一嘗,果然清甜爽口。便贊道:“這個就是前日姑媽說道了幾次的,在宮中嘗到的西洋進貢的葡萄‘美人指’了吧?”黛玉笑說是,又道:“這是我大堂兄得的皇帝的賞賜,一共兩小簍,嬸娘就跟送來了一簍,只是我嘗着還不如園裏的龍眼葡萄呢。”岫煙便道:“園裏的龍眼葡萄還沒有熟,先有這個也不錯的。”黛玉奇道:“怎麽沒熟,不是已經送了兩回了嗎?”
話剛出口,黛玉便醒悟過來——必是那個承包了葡萄的婆子沒有給紫菱洲送份例,因此迎春和岫煙皆還未吃到今年的葡萄。岫煙便低了頭,黛玉忿道:“這些嬸子大娘也真是會見人下菜碟,如此明目張膽,可還了得?”她便要立時讓丫鬟去告訴探春、李纨兩人,岫煙忙攔着說道:“其實原先也并不敢公然藐視紫菱洲的,只為了前日二姐姐的丫鬟司棋為要一碗蒸蛋羹,而賭氣砸了廚房,便得罪了這園裏一衆婆子,如今是她們聯手來打壓二姐姐這邊的人呢。姐姐雖告訴去,她們認個疏忽,下晚就把葡萄送過去,只是往後不知又興出什麽法子來為難二姐姐呢。二姐姐人過于老實,豈不是兩面受氣?”
黛玉聽她說得有理,只得嘆息作罷,轉頭命雪雁将葡萄等上等果品給迎春送一個食盒過去。這裏雪雁剛出去,寶釵和湘雲便攜手進來了。寒暄讓座畢,寶釵自去賞鑒碧葉正繡着的屏風,湘雲卻坐到黛玉平日坐的扶手椅上,喚青芷道:“快把你們這兒的好點心端上來!前兒寶玉說在這兒吃了個什麽桂花九層塔,還有牛奶西米露,好吃得什麽似的,我今兒特來嘗嘗。”青芷笑道:“今兒卻沒有那兩樣,姑娘想嘗也容易,改日再做。今兒我是學着西洋的法子,烤了乳酪蛋糕和蜜桃軟香球。”說着端上兩碟子點心來,都用玻璃盤盛着,看來嬌黃軟嫩、奶香四溢。
湘雲正贊不絕口呢,只聽廊上挂的鹦鹉說道:“紫鵑,快掀簾子,寶二爺來了。”衆人都笑了,只見寶玉和賈琮哥倆聯袂而來,寶釵和湘雲都笑道:“好長的嘴子,竟聞着味兒就來了。”寶玉卻笑說:“如今我每天下午都惦記着青芷的下午茶呢。”寶釵便道:“是了,西洋人有這種喝下午茶的嗜好,每日午後,小用茶點,不過那茶卻是紅茶,還是加糖加奶的,不知是什麽口味兒。”賈琮便說:“想必不錯,我倒想嘗嘗。”那青芷早得了林嬸娘的吩咐,不敢小觑了賈琮,聽他這樣說,連忙去泡紅茶,又取來奶罐和糖罐。賈琮便真的自己調弄了一杯奶茶,上口一喝,雖然趕不上絲襪奶茶,可是勝在原汁原味不摻假,很是香濃可口。其他人卻笑他白白糟蹋了上好的祁門紅茶。
寶玉便道:“若是配上盞那日的葡萄酒就更好了。”黛玉笑道:“那是我嬸娘送來給我滋補的,卻大半進了二爺的嘴裏。”雖這樣說着,卻讓丫鬟拿來兩個玻璃瓶子,都貼着鵝黃的箋子,一個寫着“上用肉桂葡萄藥酒”,一個寫着“上用桃仁葡萄藥酒”。注在高腳玻璃酒杯裏,如紅寶石似的晶瑩剔透,賈琮卻知道在這個時代,葡萄酒并不被當成酒品,而是一種上等的滋補藥品,可以滋陰補氣,尤其可治心悸之症。當下每人都淺飲了半盞。
一時寶琴也進來了,黛玉便笑道:“今兒是怎麽了?下帖子請的似的。”屋小人多,賈琮便識趣地退到廊上去逗弄那只鹦鹉。那湘雲興致最濃,見美食當前,人又齊全,便立時要派人去請來李纨和探春等人,再起一次詩社。寶釵忙阻攔她道:“你別添亂了,卻不知她們兩人這幾日忙成什麽樣兒。自從太太把戲班子解散了,學戲的那幾個女孩子們都分到了各房各院,連帶她們的幹娘等人,園裏憑空又多出二十幾個人來,偏偏這些女孩子裏不曉事的多,天天挑肥揀瘦、口舌不斷。老太太和太太最近因老太妃薨逝,跟去送靈一個月不在家,這園子裏便打架鬥毆、喝酒賭錢、并偷盜等事大大小小出了十幾件,又關聯着大太太和趙姨奶奶那邊的人,探丫頭不但生氣,而且窩心呢,哪裏還有閑情逸致來作詩呢?”
賈琮在簾外聽着寶釵侃侃而談,又隔簾隐約見她從容淡靜的姿态,心中暗自贊嘆:“她也是太太委托的辦事人,應該也忙得很,卻并不忘了各房裏走動,誰都不得罪,可見是才幹心胸又在探春之上的了。”
這裏正聊着天,卻見兩個婆子帶着人擡着兩個大箱子進來,衆人都認識那兩個婆子是林府的管家婆子,便知是林家又給黛玉來送東西。那管家婆子便恭恭敬敬地進來行禮請安後說道:“咱家二爺從雲南辦貨回來了,方才給這裏的老太太送去了一尊黑檀木雕的觀音立像和一只琺琅九蓮赤金香爐,給太太們送去了兩箱子綢緞布匹,這兩個箱子是特意給姑娘帶的土儀,請姑娘留着玩兒吧。”黛玉忙讓他們回去道謝,又說明日要親去林府拜見二堂兄,婆子卻道:“太太在我們來之前吩咐了,說東西不值什麽,姑娘才剛好些,別又出門冒了風。而且二爺也在家裏呆不住,這不剛從南方回來,過幾天又要北上,說是一直要去到俄羅斯那邊辦貨呢。”黛玉便命丫鬟給他們打賞,讓他們回去道謝,并給林嬸娘等問安,婆子們磕頭謝賞便出去了。
黛玉便命丫鬟将箱子打開,衆人一起來看,只見滿滿兩箱子琳琅滿目的物件,皆精巧珍貴,一看即知是用了心力財力才置辦得的。雲南多木材、銀器、翡翠、茶葉,因此那一個箱子裏是各色柚木、紫檀、金絲楠木、紅酸枝木等雕刻的擺件、筆筒、筆架、匣子等,無不雕工細致、情致不俗,還有一個銀匣子裏裝滿了上品翡翠雕琢的首飾擺件,如手镯、戒指、頭釵、挂件等,水頭潤澤,另外就是白銀打造的小兔、小鹿、奔馬、彌勒、仕女、童子等,樸拙可愛。
另一個箱子裏卻是各色茶葉,有上品滇紅、七子茶餅、金瓜貢茶等,幹制的竹荪、松茸、雞枞、三七、蟲草,各種蠟染布所制的荷包、錦囊、香袋,苗銀的首飾以花朵和孔雀為主,繡花的布鞋色澤豔麗,各色牛角梳、金剛菩提子做的手鏈,還有香料、脂粉、幹花花籃、竹筒風鈴、椰子殼雕刻的猴子,土陶燒制的各種玩物兒……湘雲寶琴年輕愛新奇,樣樣物件愛不釋手,湘雲便不時撒嬌撒癡地向黛玉讨要心愛的玩意兒,黛玉當然是一笑應許,然後又樣樣數數搭配着送給園裏諸人,賈琮也得了幾樣好東西:一個銀制的奔馬,一個紫檀木雕的和合二仙,一個紅酸枝木雕的梅枝筆筒,一個象牙柄銀茶壺,一餅上品滇紅。寶玉得的當然最多最好,但是賈琮不跟他攀比,見好就收,拿了東西道了謝,便識趣地告辭了。
潇湘館裏去送禮的人也陸續回來,都有謝禮和賞錢,丫鬟們一一向黛玉回禀,大家又議論了一會兒雲南的風土人情,那寶琴幼年時曾随着父母去過雲貴一帶,尚有印象,此時便笑問黛玉:“怎麽林家的二哥哥從來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老是見不到本人呢?若是能見到,也可以聽聽當地的風土人情,跟我小時候所見有無變化。”她自己婚事不諧,且素性潇灑,對于林家二爺這種走南闖北的人有天生的好感,便不防頭地問出來,寶釵最是守禮謹慎,見妹妹言語有失體統,便瞅她一眼,說道:“林家二爺是知經濟做大事的人,哪裏有功夫跟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姑娘聊天?”說時有意瞅寶玉一眼,寶玉渾然不覺,寶琴卻自知造次,紅了臉,不久便與寶釵相攜告辭而去,回到蘅蕪苑,寶釵自然還有一通教誨。
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是因為我寫這些文章,僅僅是由于愛好,所以不存什麽功利心,也不會投其所好。只寫自己想寫的東西,代入感帶着自己走進紅樓,去體貼裏面的生活,樂在其中。曹公寫紅樓全是一種悲憫,不菲薄任何一個人物,我也是這樣,人物命運有不同,然而不會黑化任何一個,只是個人的言行引領了個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