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中秀才賜住凹晶館
到了五月,賈琮下場應試,出乎衆人意料的,居然考中了秀才,且因成績優異被選為貢生,入國子監讀書,竟比當年賈珠用性命換來的成績還要好。想當年,賈政因為自家是軍功出身,向來沒有從科舉入仕的子弟,一心想讓長子賈珠考科舉,結果是好容易考出秀才,已是力盡神危,又拼命讀書應鄉試,結果名落孫山不說,賈珠也因在考場受涼成病,竟至一命嗚呼。
如今賈琮竟考中了秀才,還拔了貢,賈赦大喜過望,他當然不稀罕貢生每月的那點兒銀米,勳貴家族正是要這種書香體面的。賈母也很是誇獎賈琮,給了很多賞賜,只是因把寶玉給比下去了,因此家中并未大肆慶賀,這樣王夫人已經是百爪撓心一般氣恨不已,對寶玉比往日嚴厲很多,死逼着他重新回家塾讀書。
那掌管家塾的賈代儒不想自己仕途無望之後居然又教出個貢生來,且喜且愧,一邊嘆着“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一邊對在讀學生的學業要求得更加嚴格了好多,讓寶玉叫苦不疊。而賈琮卻是從此不必去家塾了。賈赦擺謝師宴請過代儒之後,賈琮便算是從家塾畢業,進入高等學府國子監讀書了。賈赦親自帶着賈琮去拜會了國子監祭酒杜承南,杜老先生将賈琮勉勵了一番,要他“奮自镞砺,研求實學”,明年參加鄉試,争取榜上有名,賈琮自然是唯唯受教,心裏卻知道大家都認為自己是憑運氣考上秀才,至于貢生,那是因為林家大爺嘉蕤今科恰好被點了學政,自然是有照應的。
然而明面上賈母自然不提林家的功勞,只誇獎賈琮,如今賈琮入了國子監,自由時間反而比原先多了,他每天的作業是一幅字,每三天背一篇書,且去一次國子監彜倫堂,交上作業,由那裏的教授檢查背書,每個月寫六篇文章,其實也是虛應故事,沒有幾個人會給認真批改的。只每半個月一次的經筵,由當今的儒學名士主講,賈琮感覺獲益匪淺,是必要去聽的。
只有賈赦和邢夫人是真的高興,尤其賈赦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寵這個給他掙了臉的兒子,竟又發起橫來,混不吝地堅決把賈琮也塞進了大觀園,逼着王夫人和鳳姐給他也設一處“清幽”的住處讀書。王夫人難以拒絕,只得将凹晶館指給賈琮,一切伺候人等比照衆姊妹重新添起,又多了一份費用。
那凹晶館建在小山下,遠離衆人,附近只有栊翠庵,住着妙玉和幾個女尼。館中最宜月色,小小的三間抱廈,月夜西窗下讀書,倒也滿惬意。賈琮本來覺得自己的便宜老爹過于多事,及至進園來,發現果然安靜,不像原來的院子常常聽到賈赦的小老婆們的哭鬧吵嚷,有世外桃源的意境。園中姊妹皆因賈琮進來而送了禮物,以後再有詩社等事,也不好意思獨撇下他一人不叫,賈琮便也湊進去作詩,頗有心得,這倒是意外之喜。
恰逢黛玉分送園中諸人扇子,便也送了賈琮一把玳瑁扇骨湘繡鶴紋折扇。賈琮得了,如獲至寶,每日都要拿出來鑒賞幾遍,卻小心翼翼地生怕弄壞了,平時并不使用。他的功課也是越發地上緊了,詩與字也比先前好了不少。更為惬懷的是,隔三差五便可以到林妹妹那裏串串門,聊聊天,當然他自知自己難以與寶玉匹敵,所以分寸拿捏得很好,既不疏遠,也不唐突,黛玉并不厭煩他,只是形容總是淡淡的,這也是千金小姐的矜持,題中應有之義。
又過了些日子,江南甄家進京朝賀,因與賈府是老親,便先遣人送禮請安,說起甄家也有一個寶玉,淘氣逃學,與這邊的寶玉是一個相貌,一個脾性,衆人啧啧稱奇。後一日,便由邢夫人和王夫人帶着寶玉和賈琮去拜會了甄夫人。那甄夫人見了寶玉,驚喜異常,吩咐預備上等席面,又定了京中的名班大戲,盛宴榮府諸人,席間甄夫人攬着寶玉,巨細靡遺地詢問着游樂讀書等事,又問生辰、定親與否等,王夫人度其語意,似要為甄家三姑娘求配,心中實不樂意,只得含糊說道:“我家老太太說寶玉不宜早娶,如今尚未定親,只是他天生帶來塊玉,有算命的和尚說要撿命裏帶金的,方可為配。”甄夫人便不再提起此話,後兩日賈府回請甄夫人,甄家三姑娘便托病沒來,甄夫人形容也淡淡的,不久便回任上去了。
寶玉自那日自己母親提起金玉良緣的事兒,心中便郁郁不樂,而賈琮也擔了心事,猶豫了兩天,究竟是事關重大,不敢瞞下,還是找機會告訴了林嬸娘。林嬸娘倒是并不驚慌,只說道:“如今看來,黛玉是一心想嫁寶玉,所以玉成此事是第一選擇;可是當真不成,也沒有什麽,有王夫人這樣的婆婆,和賈府這樣的一個大爛攤子,也難以收拾;所以只靜觀其變吧,委實不成,還有第二選擇……”賈琮巴巴問道:“是什麽?”林嬸娘莞爾一笑,道:“就是你呀。”賈琮的小心肝撲通撲通地跳得好快。
然而寶黛之間的關系終究不會總是懸而未決,只是賈琮完全忘記了是以這樣一種方式解決的。那日賈琮正在凹晶館外的山坡上對着一叢茉莉花搖頭晃腦地背書,忽然聽到栊翠庵的一個小尼姑匆匆跑回去,一邊拍門一邊叫喊:“不好了,聽說寶玉病得不中用了……”庵裏傳來瓷器打碎的聲音,賈琮顧不上細聽,連忙往怡紅院趕去。
怡紅院裏早已經亂成一團,賈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等人都已趕到,正哭成一團。一時又見襲人匆匆拉着紫鵑進來,賈母一見紫鵑就罵:“你這小蹄子,到底和寶玉說了什麽,把他氣成這樣?”紫鵑便吓哭了,忙道:“不敢說什麽,不過是幾句玩話兒,說林姑娘不久就要被林嬸娘接回林家去了。”正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寶玉聽到這句話,立時蹦了起來,拉着紫鵑哭道:“要去連我也帶了去吧……”衆人這才明白,王夫人和薛姨媽的臉色沉了下來。
賈母反而放了心,嘆道:“我當是什麽要緊事兒,原來是句玩話兒。”便百般安慰寶玉,又讓他打紫鵑出氣,正說着,有人來回:“林嬸娘來了。”寶玉聽到“林嬸娘”三個字,便又滿床打滾地鬧将起來:“了不得了,這是來接林妹妹了,我可活不得了……”賈母聽了,便連忙說:“不是來接她的,誰來接我都不許,她必是要長長遠遠地住在這裏的了!”一邊吩咐邢夫人出去好生管待林嬸娘,請她等寶玉好了再來。邢夫人只得答應着出去陪着林嬸娘說話,把寶玉的情形說給她聽,林嬸娘在心裏又給寶玉減了幾分,面上卻絲毫不露,反而安慰邢夫人只管萬安,想來寶玉吃兩劑藥就會好的了。
然後林嬸娘便去潇湘館瞧黛玉去,賈琮麻溜地跟了上來,兩人在路上合計:“如此一鬧,寶黛的婚事也就算是過了明路,老太太明顯是要撮合的,王夫人也不能不讓步——這倒是件好事。”林嬸娘見賈琮若有所失的樣子,笑道:“你何必低頭耷拉甲的,先自失了銳氣——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後事如何終究幽微難明。你只管用功科舉,明年中了舉人,何愁沒有個才貌雙全的佳人配你?只這園子裏便有多少好姑娘呢!”賈琮心中不願,也只得點頭稱是。
一時把林嬸娘送到潇湘館,賈琮便回自己的凹晶館去了,遠遠看到山坡上栊翠庵前的梅樹下,妙玉袅袅地站在那裏呆望,賈琮心知這又是一個挂心寶玉的佳人兒,心裏冷笑兩聲,自回書房去練字讀書了。
且說林嬸娘進了潇湘館,碧葉連忙接她進去,林嬸娘一邊走,一邊問黛玉的情形,碧葉輕聲回道:“才剛那襲人姑娘冷不丁沖進來說寶玉病得要死,真吓人一跳,姑娘一着急把剛吃的補藥又全吐了。後來襲人把紫鵑給拉了去,我也忙派雪雁跟着去探消息,回來說寶玉好了,姑娘才放了心。雪雁又學了寶玉那些瘋瘋傻傻的狂态,姑娘聽了只是流淚,并沒有說什麽,精神倒好些,方才勸着吃了半盞燕窩粥。”林嬸娘連嘆“癡兒”。
林嬸娘便進屋去,見黛玉猶伏在枕上,有恹恹不勝之态。見林嬸娘進來,方要起身,林嬸娘已經過去按住,然後打發衆服侍的人出去,她便與黛玉盡情地深談了一番,卻是這樣一番說辭:“我家是得了你父母的厚恩,方才将家業整治發達起來的,何況你母親當初也有言語将你托付于我。就是你林家的産業,也是一分為二,一半送到了我那裏給你準備嫁妝,一半卻是交給了這邊府裏,也曾得了老太太的承諾,要将你許配給寶玉的。如今看來,老太太是可以依靠的,王夫人的心意卻是不肯,然而你父親交給賈府的那半遺産早已被他們給挪用修建了大觀園,反而滿府裏的人都說姑娘你是無依無靠投奔過來的,這也太欺負人。如今我定然是給姑娘撐腰,趁着老太太還硬朗的時節,說話有一句算一句,沒人敢不聽,作定了這門親事要緊。然而姑娘心裏面也要有數,與寶玉不可太露行跡,萬一事情不遂意,我也定會給姑娘覓一家妥妥當當的人家,風光大嫁,說不定比寶玉還要好些呢。”
黛玉聽了,方才明白前因後果,她來賈府時年幼,父親去世前也未曾給她交代什麽,只說跟着外祖母并不會虧欠什麽,因此一向以為自己是一無所有地寄居在這裏,随着年齡漸長,她也曾疑惑為何父母未曾給她留下分毫遺産,聽了林嬸娘的話,才明白賈府是靠了她父母的銀錢才維持了這幾年烈火烹油般的繁華景象。她心中未嘗不氣憤傷感,泣了一會兒,心裏卻通暢了好些,自此便将林嬸娘如親生母親般看待,也就有了說說貼心話的人了。
且說寶玉這一病一鬧,倒是收到了意料之外的效果。衆人皆落實了賈母的心意和寶玉的決心,湘雲便聽從叔父的安排開始相看女婿,薛姨媽和寶釵也就打消了聯姻的想法,薛家如今更趨敗落,薛姨媽見岫煙家境貧寒,卻是個穩重端莊的好女孩,便托賈母做保山,為薛蝌求娶岫煙,又托官媒給薛蟠和寶釵物色良人。王夫人雖然心有不甘,也無可奈何。大觀園中沒有了與黛玉隐隐争鋒之人,反而薛姨媽對黛玉關愛有加,寶釵對黛玉越發親近,湘雲也不再時時話中帶刺,黛玉萬事皆很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