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賀新春林家顯豪富
話說黛玉私心暗暗慶幸自己也有親眷可以依靠,心下暢快身體也漸好,每日只與姐妹們在園中吟詩取樂,優游歲月。且說園中如今姐妹衆多,除了原有的寶玉、寶釵、黛玉、迎春三姐妹和李纨之外,迎春處多了邢家大姑娘岫煙,寶釵處住着湘雲和香菱,李纨處多了李紋和李绮姐妹,且都是知書善文的才女,一時争奇鬥豔,各逞奇才。而其中薛二姑娘寶琴又最是個出類拔萃的,很得賈母的歡心,一直留在上房與賈母同住。
轉眼進入臘月,京城降了幾場大雪之後,天氣驟冷,寶玉因為父親不在家,無人管束,幹脆就不再上學,每日在園中姐妹堆裏厮混。林嬸娘如今與賈府也是常來常往,每有大宴小聚,都是必到的,這日賈母請幾家親眷過府踏雪賞梅,席間林嬸娘見寶琴穿着一件金翠輝煌的鬥篷,衆人皆稱奇道好,賈母便得意地介紹說是野鴨子頭上的翎羽所織,名“凫靥裘”,只此一件的,因喜愛寶琴,所以賞她。衆人都奉承賈母有好東西,只林嬸娘在心中冷笑:那凫靥裘不知在箱子裏壓了多久了,光澤都暗了,才舍得拿出來送人——看來賈府是真窮了。
過了兩日,賈母又将自己收着的另一件氅衣“雀金呢”賞給了寶玉,那是比“凫靥裘”更名貴的孔雀羽毛織成,寶玉穿着,越發顯得富貴倜傥,引得人人都說倘若不是寶琴已經許給了梅家,賈母是定會将寶琴許給寶玉的。黛玉卻是不往心裏去了,她自是知道祖母的心意——單給寶玉和自己的話,不光會惹出許多閑話,被抱怨偏心,便是王夫人就會又不受用了。
而林嬸娘卻還深悉賈母這樣做的更深層的原因——如今就連薛家家勢也比不得從前,寶琴原本許給了梅翰林的兒子,然而近來風言風語因薛家勢敗,梅家有悔婚之意,這才趕着上京,期望借賈府之勢力促成完婚,否則寶琴終身堪憂。然而賈母托人帶話說合,梅家竟只管拖着,并不給準話,更不肯定下迎娶寶琴的日子。為了安撫薛家,賈母才故意百般給寶琴愛重,将自己的珍藏送與了寶琴。衆人皆不知內情,只有薛姨媽、王夫人和寶釵心中暗自憂慮。
今年賈府的銀根越發吃緊,臘月中旬了,鳳姐還未将衆人新年的衣裳首飾打點妥帖,林家已經給黛玉送了年禮過來,其中便有一件“雀金呢”的鶴氅,鮮翎新制,碧彩閃灼,比寶玉的那件還要輕軟厚密,光彩奪目。黛玉穿上,越發輕盈纖弱,似要淩空飛舉,恍若神仙妃子。賈母喜之不盡,旁人也只有稱羨的份兒了。
因為黛玉是尚未及笄的少女,不好送成套的頭面首飾,且要顧着賈府的臉面,又要維護住黛玉的體面,因此給黛玉的年禮便少而精致,讓人既看出林家大姑娘的尊貴,又不致引來閑話和賈府當家人的不悅。
那日林嬸娘親自過來拜會賈母,吃茶說話,便派同來的大媳婦董瑤去給黛玉送年禮。于是便由鳳姐陪着,董瑤帶着丫鬟婆子,捧着箱籠衣包,往園裏潇湘館而來。黛玉房裏,寶釵姐妹、寶玉和岫煙都在,正圍坐在熏籠上閑話家常,見鳳姐陪着董氏進來,忙都起身讓座。
董氏性子柔和,進來與衆人問好落座,便又與黛玉噓寒問暖,很是謙恭。她見暖閣之中有一玉石條盆,裏面攢三聚五栽着一盆單瓣水仙,點着宣石,便笑道:“好花!而且清雅,姑娘屋裏放這花是極适宜的。”黛玉因說道:“這是薛家二姑娘送我的,我屋裏原也有兩盆,只是不及這個。得了這花,便讓丫鬟把原先的端到外屋去了。”董氏便笑道:“這是這些丫鬟們粗心了,姑娘喜歡這個,怎麽不趕緊回家說去,這兩日家中也得了幾盆上品水仙,都是玉臺金盞,叫什麽‘千瓣素影’的,趕明兒就給姑娘送來。”黛玉笑道:“也不用麻煩,我屋裏有這個就足夠了,嫂子自留着玩賞吧。”然後董氏便讓從人将給黛玉的首飾衣裳和一應年節用物端上來給黛玉過目,只見一色十個松栎雙鹂圖彩繪捧盒裏盛着:
首飾:丹鳳牡丹嵌東珠金釵一支,羊脂玉百合紋竹節簪一對,翡翠棱花雙合長簪一對,金累絲嵌南珠項圈一個,碧玉珠項鏈一挂,南珠項鏈長短不等三挂,上等羊脂玉镯一對,冰種滿綠翡翠手镯一對,沉香手串一挂。
衣裳:雀金呢鶴氅一件,銀底綠萼梅狐皮鑲領袖棉襖一件,軟銀輕羅縷金流彩暗花綿裙一條,白狐皮裹緞抄手一件。
銀錢:新樣格式金銀锞子各十對,清錢一百串。
饒是鳳姐見過大世面的,也看得眼熱心跳,因只那丹鳳金釵上嵌的那顆東珠就值千金,那雀金呢的鶴氅更是有錢都沒處兒買去,她心裏估量着這份年禮不下三千兩銀子。于是鳳姐笑道:“嫂子和嬸娘也太仔細了些,這裏過年的衣裳首飾早都給林妹妹預備下了,因我年前事多,一時沒顧上送過來,這讓我們太太怎麽好意思呢?”
董氏溫婉笑道:“正是知道府上定然是預備得周到,才只零星給我們姑娘送來些玩物兒,預備着姑娘賞人的。”她轉臉朝黛玉說道,“姑娘別嫌粗糙,有什麽喜歡的,只管吩咐丫鬟們回去說去,別委屈了自個兒。”黛玉對這些俗事原不在意,倒是感于董氏的态度誠摯,便忙笑着道謝。董氏便又朝鳳姐笑道:“說來我們姑娘明年就及笄了,姑娘是二月花朝節的生日,我們太太早已經預備了姑娘生日的衣裳,還有頭面首飾,倒不勞府裏破費了。”
鳳姐雖因府中銀錢吃緊,情願這樣,生怕賈母知道不悅,因此也不敢應準,只跟董氏彼此客氣着,争着表現自家是如何看重黛玉,讓旁邊的三個姑娘難免心中都有所感。那岫煙雖出身貧寒,好在見識過人,只微微有所感之後也就渾然無事了,倒讓董氏高看了她一眼,寶釵是向來安安穩穩喜怒不形于色的,只寶琴一則年輕,二則近來也知道自己的婚事坎坷,未始不自傷家事凋零,只面上不肯露出來。董氏心中暗暗忖度:怪不得婆婆時常誇贊賈府中的幾個姑娘都是世間少有的,果然識見過人,舉止從容,因此也不敢小看了她們。
待到晚上送走林家婆媳,鳳姐便跟到王夫人的上房,向她說了今日林家說要自辦黛玉生日頭面衣裳等事。王夫人嘆道:“雖如此說,艱難也不在你林妹妹一個人身上,若做得不好看,恐怕老太太不依。不管林家如何預備,咱們這邊還是照樣,還要再加厚些才使得——其實也只是衣裳,頭面首飾老太太自會把體己拿些出來給林丫頭的。”鳳姐心中為難,只得答應着。
王夫人嘆道:“說起來你的這些姐妹如今都是委屈着過活,哪裏比得上從前。遠的不說,只說你林妹妹的母親未出閣時,是何等的嬌生慣養、金尊玉貴,如今你林妹妹因着老太太疼她,再加上林家也正是熏灼之時,才趕得上個腳蹤,只可憐你其他的姐妹,只比人家的丫頭略強些——也該給她們幾個置辦些頭面衣裳了,眼看都要議親,別臨時不湊手,現趕着做衣裳,讓人笑話,老太太也不依。”
鳳姐低頭想了半晌,笑道:“太太慮的固然是,只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太太看如今京裏各家跟咱們好的,哪家不是這樣,只擺個虛架子,都是寅年吃了卯糧——若不趁早儉省,必致後手不接。不用說別家,只如今薛家,就已經空下來了……”她偷窺着王夫人的神情,心裏盤算着勸谏王夫人,不要固執地一定要寶玉娶寶釵,如今看來還是黛玉更加合适。
王夫人皺了皺眉頭說道:“薛家怎麽能跟咱家比?薛家都是蟠兒不争氣,把偌大的家業給敗壞了,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兒。說到此,我又不能不感嘆寶丫頭,真真是個穩重的好孩子。從前她家那樣好,也不見她有多驕傲,如今她家敗了,她也是從從容容——這才是大家子的小姐,受得富貴,守得貧窮的。我看她如今也自儉省,連珠玉首飾都不肯戴出來了,你還該勸勸她,送她幾件,別被人比下去了才使得——老太太是最喜歡看女孩子富貴鮮豔的妝飾的。”
鳳姐心中嘆息,知道是沒法子勸了的,只得答應着出來。心中憂愁,面上絲毫不能帶出來,還要打起一萬分的精神去準備過年。好容易熱熱鬧鬧地把年節都過了,鳳姐因手頭拮據,心中憂煩,再加事務勞乏,竟小月了。她與賈琏結婚十年,只有一女,自覺地位不穩,加上此次小月,賈琏不但不溫存問候,反而責怪她不善自保養,以致失去個已經成形的男胎,子嗣不繼。鳳姐也灰了心,加之府裏上下人等只圖眼前享樂,并不顧忌後事,她縱有三頭六臂,也支持不了這個大家族的衣食住行,她自己的嫁妝已然賠進去了好些,于是跟平兒商量,借着小月,便徹底休養起來,不肯再出頭管事,也是想着抽身保全的意思。
王夫人便覺失了膀臂,只得将家中瑣事一應交給李纨、探春和寶釵來協理。李纨是個明哲保身的,當然不肯出頭,寶釵雖有才幹,又是外人,于是探春便雷厲風行地料理起了家事。這個三姑娘最是精明,自然知道自家經濟拮據的實情,所以一上來便裁撤了家裏最有體面的幾個人的份例,拿着鳳姐、寶玉、賈環、賈蘭作法給衆人看,就連黛玉的生日也是打算儉省着過了,戲班子都未請,只想大家聚在賈母處吃面說笑一日便罷。
黛玉深知底裏,且一向與探春交好,并無怨言。賈母雖心疼黛玉,也知家計艱難,不好責備探春,便只從自己的體己中找出兩套俏麗貴重的頭面首飾給黛玉。倒是林嬸娘早知會如此一般,提前準備好了一應慶賀之禮,這次直接送到了賈母的正房,且與賈母說明要借大觀園給自家姑娘做生日,定要将黛玉的尊貴體面給擺出來的。賈母是最喜愛熱鬧且重體面的,便立馬改口說要親自給黛玉過生日。
賈琮這些日子只一門心思讀書,準備着開春後五月參加童試,平日裏的大小筵宴叫他去才去,然後除了在賈母、賈赦和邢夫人處的晨昏定省,便是書房和家塾的兩點一線式生活了。不過就在給邢夫人請安的例行活動中,他發現林嬸娘的公關活動已經做到了邢夫人這裏。
邢夫人是個沒有算計且心胸狹窄的人,遇到林嬸娘這樣的頂級腹黑公關高手,真是相見恨晚,不久便成了無話不談的中年閨蜜了。林嬸娘便有意無意地引導她為自己的将來思考:丈夫賈赦是個刻薄寡恩的人,難以指望;長子賈琏夫婦一向順着他二叔那邊,并不把她這個嫡母放在眼裏;她自己無兒無女一無依傍,只有一個沒有了母親的庶子賈琮或可依靠。邢夫人就如同醍醐灌頂了一般,看着賈琮順眼了起來。不僅态度從此和悅起來,還時常關愛一下這個半大兒子的飲食起居,讓賈琮有些雞皮疙瘩掉一地的感覺。不過他是聰明人,自然理解林嬸娘的用意,于是也就着意奉承邢夫人,哄着她給自己在賈母和賈赦那裏說上幾句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