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溺水
湯知夏的母親姚菡梅女士,生性要強,平生不占人便宜,別人對她好一分,她要還十分。
姚菡梅的丈夫,也就是湯知夏的父親湯文知,湯文知離世時,湯知夏才六歲,湯知夏生日那一天傍晚,湯文知跟派出所裏人的換班乘坐公交車回下樓美的家,路過世彙大廈,車上一乘客下車時猛搶過站在車門口一位女士的包,湯文知緊跟着歹徒追下車,一路追至一處小胡同,歹徒見狀扔掉包要求湯文知不要追趕他,湯知文亮出警察身份,讓他跟着回所裏接受調查。
好巧不巧,一個小朋友寄着踏板車從胡同深處晃悠出來,歹徒順勢劫持孩童,掏出刀抵在孩童脖頸處,湯文知不敢輕舉枉動,提出交換人質,孩子是被歹徒抛出來的,湯文知奔過去接着孩子,原本應該要跑路的歹徒突然折返,對着湯文知後背心就是一刀。
湯文知還沒到醫院就咽氣了。
後來才知道,那歹徒的兄弟幾年前被湯文知抓捕,一直關在監獄,歹徒離開時突然認出湯文知就是抓捕他兄弟的警察,惡從膽邊生,回頭一刀刺死了湯文知。
湯知夏和姚菡梅在家等了一晚,等到派出所所長的警車,湯知夏害怕的一直往姚菡梅身後躲,一承認那具蓋着白布的屍身是他高大的警察爸爸。
事後姚菡梅拒絕湯文知同事的幫助,也拒絕社會援助,孤身一人帶着湯知夏生活,知道的誇她品格高尚,不知道的說她自視甚高,湯知夏知道,母親只是不想讓人看不起,父親雖然不在了,她也要作好一個警嫂,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姚菡梅在一家服裝廠做縫紉工,常年熬夜勞作,有段時間經常性不舒服,去醫院檢查,醫生告訴她一個陌生的名詞:紅斑狼瘡。
這是一種慢性反複發作的自身免疫性疾病,說嚴重不嚴重,說輕也不輕,姚菡梅就這樣帶着病撐着兒子成長。
湯知夏從小聽話,家裏活搶着幹,雖然沒有父親的陪伴,他還是健康長大,溫和謙遜,待人有禮,街坊四鄰無一不誇贊。
湯知夏初三那年姚菡梅病情嚴重爆發,腎髒受損不得不住院治療,姚菡梅怕湯知夏耽誤中考,硬是瞞着湯知夏,在家吃藥把住院的時間拖到了暑假,也就是那個暑假,姚菡梅在同一間病房結識了鐘星惟的奶奶和媽媽,鐘家奶奶特別喜歡湯知夏,對他倆母子又是佩服又是同情,想着法子明裏暗裏幫他們母子幫。
而後姚菡梅辭去工廠工作,在鐘家媽媽幫助下在市場擺了個修被衣服的小攤,湯知夏也争氣,一路考上大學。
畢業後湯知夏被母親“趕”了出來,當時整個樓美鎮的人幾乎全搬出去了,原因是樓美鎮那幾年經常有人生病,一查出來就是各種癌,且多是年輕人。
三年前,一條傳聞在上、下樓美傳開,據說樓美鎮附近修了鐵路,有輻射,地下水源被污染,供應兩個鎮的自來水廠的水也受到污染,人吃了易患癌,社區有人出來辟謠,通過各種實驗各種科學辟謠,就是解釋不了人們關心的“為什麽這幾年得癌症的人這麽多”的問題,年輕一輩慢慢搬遷了,大部分老人也跟着年輕人走了,只剩小部分舍不得離家的依舊固執的守在樓美。
湯知夏和姚菡梅便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後半年,留下的人當中,又有人患癌,姚菡梅強制性要求湯知夏搬去新房生活。
新房子是兩年前購買的,姚菡梅動用了湯知夏父親留下的那筆保險金付了首付,湯知夏不願意動用那筆錢,姚菡梅以她想搬出去為由,哄騙湯知夏買下了那套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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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産證剛拿到手,姚菡梅告訴他,她這輩子都不可能離開下樓美,那裏有她一生的回憶,有她跟湯文知所有的回憶,湯知夏拗不過他,只好繼續陪她住在老房子。
姚菡梅在餘下的街坊再次爆出有人患病後,以死逼迫湯知夏搬了出去,湯知夏只能遷就她,改為每兩日回去看她一次,去多了她不喜歡,她一直覺知道自己的身體,随時會離開湯知夏,她不希望湯知夏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她身上,她希望她的兒子有健康的社交,有真心的朋友,這樣她死後,她的兒子才不會太過悲傷,至少不會覺得沒有母親便失去活下去的希望。
她太了解湯知夏了,想幫湯知夏鋪好未來沒有了母親後的所有路,希望他一生無憂,平淡順利。
湯知夏偷偷瞞了她一件事,瞞着她把房子買在了鐘星惟對面,瞞着她請了為鐘星惟裝修的同一家裝潢公司,瞞着她偷偷喜歡着鐘星惟。
姚菡梅摔傷後腹腔出血,同時引發各種并發症,本身自身免疫力低下的她病情急劇惡化,臨終前她告訴湯知夏,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命運安排她少受些人世間的苦,希望湯知夏開心的活着,不要帶有怨恨。
湯知夏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沒能早一點趕回來,他一直強顏歡笑的活着,那段時間鐘星惟幾乎天天去老房子陪他,鐘星惟甚至不知道他買了新房子,一直以為他住老房子。
鐘星惟不敢看湯知夏眼睛,那雙眼裏的悲傷太濃了,“知夏,不是你的錯,不要為難自己。”
“我沒有怨恨過任何人,我只是後悔沒早點對她說愛她,沒早點帶她去看杜鵑花。”
“知夏……”
“你什麽都不用說,你聽我說,媽媽在臨終前問了我一個問題。”
鐘星惟攥緊拳頭,“什麽問題?”
“她問是不是對你有一樣的想法。”
鐘星惟喉結滾了滾,艱難地開口:“你……你怎麽回答阿姨的?”
“我根本不用回答,媽媽她早就看出來我喜歡你了,她不需要我的答案,她只是跟我說……”
姚菡梅虛弱無力的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說:“星惟是個好孩子,你鐘伯伯鐘伯母就他一個兒子,他注定是要結婚生子的,就算他這輩子不結婚不生子,那也是因為別的原因,決不能是因為你湯知夏,湯文知的兒子,要一輩子光明磊落,不做背任何罵名,媽媽希望你将來也有幸福的家庭,沒有的話,媽媽也看不見了,那媽媽希望你平安健康的渡過一生,走你該走的路,哪條路順走哪條路。”
鐘星惟見他話說了一半,“阿姨說什麽?”
湯知夏笑了下,“說,希望我平安健康。”
“我也希望你平安健康,我還希望你快樂。”
靜了一會兒,湯知夏說:“很抱歉,關于我喜歡你這樣事,希望沒給你帶來太大的困擾,你要是嫌惡心的話,就當……就當被狗咬了一口吧,畢竟,換誰誰都接受不了,一直跟自己稱兄道弟同睡一床的兄弟背地裏對自己存着龌龊心思,換我,我可能也惡心。”
鐘星惟用力抓住他的手,“聽我說,湯知夏,我從來沒感覺到惡心,甚至一直抱有期待,我們一樣有着相同的心思,也有着一樣的擔憂,你知道你顧忌什麽,你怕一旦挑明了,我們連朋友都沒辦法做,我也一樣,我喜歡你湯知夏。”
“你是什麽時候發現你喜歡我的?”湯知夏問。
鐘星惟沉思了幾秒才回他:“很久很久以前。”
“那為什麽我感覺不到?”
鐘星惟不說話了,說不出,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解釋。
湯知夏笑了笑,“你還是這樣,總是對我心軟,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憐憫,你不用為了照顧我而配合我,我知道,我生病了,或許是醫生讓你順着我配合我,你不用這樣,你別再說喜歡我,我……我無地自容,你就給我留點點餘地吧,至少,至少我還能叫你一聲星哥。”
鐘星惟松開他的手,臉色煞白。
湯知夏又說:“別擔心,我什麽都不會做,我們……我們還是朋友,對吧?”
“是,永遠是。”
可以是朋友,也可以是愛人,由你決定,這句話鐘星惟還是沒能說出口,這個時候說出來顯得太無力。
出院後湯知夏表現的很正常,還是天天看《武林外傳》,還是喜歡吃鐘星惟做的西紅柿炒雞收,鐘星惟畢竟有工作,不可能日日在家看着他,某天深夜回家,家裏沒有湯知夏。
他拿走了902屬于他的東西,手機,手機鏈,藍色睡衣,灰色拖鞋。
鐘星惟用密碼打開901室的門,901房間內空空如也。
湯知夏消失了。
湯知夏在關機一天一夜後終于開機了,鐘星惟的信息如潮般湧進來,湯知夏閉眼等信息跳完,一條沒看直接返回通話頁面給陳億銘打電話,然後坐在路邊等陳億銘的到來。
陳億銘來的很快,萬年不變的寸頭加黑T恤配牛仔褲,一上來對着湯知夏就是一拳,“你還活着?我只差沒等到清明節随便找個口路給你燒紙錢了,你失聯這幾個月去了哪裏?”
湯知夏半開半玩半認真地說:“暫時不用,以後請給我燒卡,我估計地府也時興微信支付和刷卡支持了,帶太多紙幣不方便。”
“你這什麽毛病?說話跟狗屁鐘越來越像了,說實話,出什麽事了?”
湯知夏苦笑,“我失憶了,對不起,我把你忘記了,不光是你,很多人我都忘記了。”
“你他媽逗我呢?”
“我沒必要騙你。”
湯知夏把車禍後的事全告訴了陳億銘,陳億銘幾次摸出煙又放了回去,“鐘星惟那混蛋知道你喜歡他的事了?”
“知道。”
“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湯知夏擡頭望天,“不知道,沒想過,從前也只是喜歡他,沒想過他會給我反應,更沒想過要他喜歡我,如今細想,天真的人是我,哪有人能真正做到兜着喜歡扮演兄弟而不露餡的,喜歡他太難了,不喜歡更難。”
陳億銘“操”了聲,用力摟了把湯知夏,他是第一個發現湯知夏心思的人,在高二那年。
“沒說破前我跟他是平等他,他把我當兄弟,我也把他當兄弟,現在我覺得我在他面前擡不起頭,你知道嗎,他說他也喜歡的時候,我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我情願他罵我打我說我惡心,也不需要他的憐憫,我什麽都沒有,唯一的一點驕傲也被褪了皮。”
陳億銘說:“早知道高一我就不欺負你了,如果我沒欺負你,他就不會出來幫你,大概你也就不會喜歡上他了。”
“沒有如果,總會遇上的。”
陳億銘是湯知夏同桌,那個把嫌棄湯知夏身上汗味太濃把他凳子拆了一條腿的同桌,那天被鐘星惟巧妙的解了圍,湯知夏很感激他,一直默默關注着他。
湯知夏一直以為高一開學的第一天是他認識鐘星惟的第一天,很久之後才知道不是,鐘星惟早在醫院見過他,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陳億銘随手扯了根路邊的雜草叼在嘴邊,問他:“你現在,現在有地方住嗎?要不,住我家吧,我反正是一個人。”
“不了,我有地方住……”
話音未落,鐘星惟急切的聲音傳過來:“湯知夏!”
等他跑近,湯知夏擡頭看着他,“你怎麽找到我的?”
後面的景小高跟着跑過來,景小高身後還跟着幾個兄弟,都是湯知夏不認識的,景小高喘着氣,“夏啊、你、你這可太吓人了,我們在、在外邊找你好幾天了,今天收到朋友信息說在這邊看到有個人很像你,我們馬上跑過來,還真是你。”
鐘星惟平複好呼息,去拉湯知夏手腕,用着商量的語氣說:“回家吧。”
陳億銘呸出草,站起身對準鐘星惟腹部就是一拳,“操,你還敢來!”
那一拳砸得鐘星惟悶哼一聲後退幾步,景小高見兄弟被打撸起袖子往前沖,鐘星惟攔住他,“沒事,你們先走吧,我在這裏就行。”
“你一個人可以嗎?”
“別擔心,你們先走吧。”
等到現場只剩三個人,鐘星惟再次拉着湯知夏的手,說:“我們回家吧,家裏還煲着你喜歡的板栗雞湯。”
湯知夏靜靜地盯着鐘星惟看,看了很久,笑着說好。
陳億銘照着馬路坎用力踢了一腳,狠狠瞪了眼鐘星惟,轉而看向湯知夏,“你做什麽決定我都支持你,你要記住,你還有我這個哥兒們。”
湯知夏掙脫鐘星惟的手,上前給了陳億銘一個擁抱,“好,記住了。”
陳億銘在走了很遠後回頭看,看到湯知夏和鐘星惟并排着往前走,莫名的一股悲傷湧上鼻腔,惹得眼眼癢癢的,陳億銘用力擦了擦眼。
陳億銘對湯知夏的感情很單純,少時不懂事,總以欺負湯知夏為樂,幾次後發現湯知夏并不是那種任人欺負的好學生,每次被陳億銘欺負他總會想各種辦法還回去,哪怕明知道打不過陳億銘,也從沒害怕沒認輸過,一度激起陳億銘的好鬥心,變本加厲的想着法治湯知夏。
越相處越了解,越了解越佩服,陳億銘就是這樣一步一步跟湯知夏成為朋友的,他只希望湯知夏能過得輕松點。
湯知夏回了902,對鐘星惟說:“我有點累,想睡一會兒。”
“我陪你。”
“不合适吧。”
“那你別反鎖門,我先去煮點吃的,待會兒過來叫你,好不好?”
湯知夏點頭,“好。”
湯知夏是真的累了,往沙發一躺,抱枕往臉上一蓋睡了過去。
醒來時天黑了,鐘星惟坐在沙發前的地板上,見他醒來,溫柔的替他拉好薄毯,“醒了?餓不餓?飯煮好了。”
“幾點了?”
“八點。”
“你吃了沒?”
鐘星惟回:“沒有,等你。”
湯知夏緩過了剛睡醒時那陣飄忽感,“怎麽不叫我。”
“想讓你多睡會兒,你坐着別動,我把飯菜端過來。”
“好。”
安靜的吃完飯,飯後坐在沙發看電視,今天看的是某個地方臺播的八點檔狗血家庭倫理劇,湯知夏安靜的看着電視,平靜的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鐘星惟默默松了口氣。
十點,湯知夏說要洗澡,“十點了,你也該回去休息了,我洗完澡也該睡了,明天還得去趟公司,我這麽久沒去公司了,離職手續也該去補簽。”
湯知夏跟邱淩是同一家公司的同事,招投标公司的,之前邱淩過來加班那次,是湯知夏遺留下的項目,邱淩和鐘星惟他們一起幫着完成了。
見他這麽說,鐘星惟只好先回對面901,“有事叫我,我随時在。”
鐘星惟走到門口時,湯知夏叫住他,“鐘星惟。”
“嗯?”
“沒什麽,剛忘記說了,今晚的湯很好喝。”
“嗯,去洗澡吧。”
湯知夏把浴缸放滿水,從沙發墊子下找出車禍前藏的安眠藥,共有二十顆,是他存了很久的數量,全部倒在茶幾上,奶白色的藥片散落在透時的茶幾上,湯知夏拿起一顆細細瞧,塞了一顆進嘴裏。
“砰!”手一滑,一個盤子落在地板上摔得四分五裂,鐘星惟眼皮一跳,扔下手裏的洗碗巾往對面跑。
爛熟于心的密碼按了好幾遍才輸入正确,慌忙沖進屋,沙發上沒人,茶幾上散着數粒白色藥片,藥瓶滾落在地,浴室傳出細碎的水流聲,鐘星惟心快停止跳動了,用力踢開浴室門,湯知夏不在浴室,浴缸裏的水早漫出來了,慌慌流向地面。
卧室也沒人,能去哪裏?
鐘星惟想到頂樓的露天游泳池,電梯怎麽按都不來,鐘星惟推開應急通道門,拼了命的往樓頂跑。
大門口放着“清洗時間禁止入內”的牌子,鐘星惟繞過牌子往游戲邊跑,水面空無一人,再跑過,一道黑色的影子沉在水底,随着零碎的星光一晃一晃的,鐘星惟顧不上太多,猛地紮進池裏。
“湯知夏!”
鐘星惟不知道是他怎麽游過去的,一把将湯知夏拉出水面,用力搖晃着他,“湯知夏,你就這麽想死,好,我陪你!”
湯知夏被他拽出來時松了鼻息嗆了一口水,咳得說不出話,“我、我、不是……”
鐘星惟在盛怒時根本聽不進去,拉着湯知夏一起往水底躺,空氣被阻隔,耳朵裏灌進的水聲傳至大腦,湯知夏被抱着壓在底下,拼命推鐘星惟,鐘星惟抱着他往下沉,身體越來越重,視線越來越模糊,時光随着下沉的速度極速後退,他們在水裏同時睜眼,眼前的他們變成了少年時稚嫩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