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禁止在擁擠的公車上晃來晃去
早上八點,居然還是一片昏暗。從與昨天無異的夢境中醒來,最後一幕是母親啜泣的臉。周餘平靜的環顧四周,随後坐了起來,那樣的噩夢已經不再能讓他害怕,只是因為長期的淺眠而覺得有些脫力。聽到雨滴打在屋檐上清脆的聲音,意識到外面開始下雨了。
下雨天就不想跑去早餐店買早餐了,于是周餘起床煮了一杯咖啡,煎了一顆可以流心的荷包蛋,恰好面包“咔噠”一聲從面包機裏彈了出來,配合得超完美的時機。
出門時掙紮了許久還是穿上了呢子大衣,走到公交車站才發現大家已經都換上了春裝。大家都敏銳地進入了春季,唯有他好像還留在無休止的冬天裏。
203路終于沖開雨幕緩緩駛來,四十分鐘一輛的公交車裏擠滿了出來買菜以及送小孩上學的爺爺奶奶們,周餘在推擠中勉強上了車,司機冷冷看着人群戴上了口罩。座位不敢肖像,他把雨傘架在扶手上,水滴沿着行車軌跡反方向流動。在泛着酸味的公車裏,周餘似乎聞到一些潮濕的桃花香氣,混合在面包,灰塵和嘈雜的聲音裏。
周餘轉頭,正好撞進了熟悉的眼睛裏,三月的春光含情,微雨含情,帶着那雙眸子也顯得深情了起來。
“程醫生?”周餘略帶驚訝地喊道。
程景深穿了黑色的單衣,手裏拿着裝早餐的紙袋,即使在這樣人人都狼狽的公車上,他也顯得幹淨,一層不染。他說:“周老板,早上好啊。”
周餘眨了眨眼睛也說了句:“早上好。”
“這麽巧,你也搭這一班。”程景深說道。
“是啊,真巧。”周餘低下頭笑了笑,又問道:“你怎麽也來搭公車了?”
周餘明明記得那天停在花店門口的黑色SUV。
程景深微嘆了一口氣,語氣無奈:“我的車借給同事了,沒想到正好趕上了下雨,就想着早一點出來搭公車。”
“那真的是不巧。”周餘說道。
所有的不巧都恰好,才能生出一句“真巧”。
程景深笑了笑。看了一眼周餘身上厚重的呢子大衣說道:“三春的天氣還是有點冷。”
“啊……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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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吃了嗎?”
周餘忙不疊的點頭。
程景深調侃似的問道:“不會是甜食吧?”
“哪有一大早就吃甜食的。”周餘低聲辯解,卻看到程景深有些懷疑的眼神。
看來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甜食狂魔的形象已經根深蒂固,難以動搖了。
程景深問:“牙齒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嗎?”
“完全沒有,非常健康。”
像是怕程景深不放心,又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确實沒有吃甜食,周餘呲起牙給程景深看,一做出這個動作,周餘自己都愣住了。
他在幹什麽?!完全像個傻子一樣。
因為被送了一個冰淇淋和兔子擺件,真的就把自己當成四歲換牙期的小孩了嗎?
這簡直是可以尴尬到讓人可以就地摳出三層地下室,然後把自己埋下去的程度。
原來不到一秒的時間,腦子裏可以容納下這麽多內心os,大腦一定是個很吵的話唠。
其實早在司機師傅冷冷地看着他戴上口罩的那一刻,周餘就應該意識到。口罩不是口罩而是他即将用來掃射的加特林,公車也不是公車而是他趕去追殺仇家的敞篷跑車。
只有他,一個狗屎路人,弱小無助抓着扶手一臉生無可戀。
MD,有必要開這麽快嗎?!
一個急剎車激起一大串的水花,架在座位上的雨傘“啪嗒”一聲滑倒在了地上,連同雨傘一同滑倒的還有正忙着用腳趾建造新時代公車建築的周餘。
事實證明腳趾只能用來抓地,而不能用來造房。
周餘一頭栽進了程景深的懷裏。
幹燥,溫熱,面包,以及一些難以分辨的屬于程景深的味道。
“沒事吧?”程景深扶住了他。
“沒……沒!事!”周餘彈了起來,艱難地在擁擠的車子裏維持住了穩定。
現在好了,他不僅可以擁有了三層地下室,還在上面又建了一座魔仙堡。
周餘癟着嘴,自責地指了指程景深懷裏被壓扁的紙袋:“抱歉,好像把你的面包壓壞了。”
程景深不以為意地笑道:“沒關系,壓扁的面包也是面包。”
兩人不再說話,就肩膀擦着肩膀的站着。天氣是真的熱起來了,即使是下雨也沒有陰冷的感覺,密閉的車內溫度又要升高幾分。
穿大衣實在是個錯誤的決定,周餘覺得自己背心的汗順着空空的毛衣正沿着皮膚慢慢的滑行,每個毛孔都在往外噴着熱氣,像是久未活動卻已在蠢蠢欲動的休眠火山。周餘緊盯着窗戶上的雨強迫自己發起呆來,原本對他來說很簡單的事情,此刻卻變得艱難起來。
越是想集中注意力,身上的粘膩感就越是強烈,周餘用力眨了下眼睛,手掌握了握拳企圖擺脫這樣的不适感,卻不想在搖晃的公車內,僅是做出細微的舉動就會帶來摩擦。
他的手背碰到程景深的手背,很快的擦過後,空蕩地懸在空中。
此刻周餘多麽希望那細細的飄在車窗上的雨,是飄在他的臉上,以澆熄那些不該有的燥熱。
十分鐘的車程,煎熬但短促。
終于熬到了下車,程景深還要再多坐一站,于是周餘逃命似的跟對方說了再見。
下車後,周餘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手指碰到的是一張發燙的臉,那過快的心跳還沒有平息。
小西依舊是往常遲到的小西,只是今天的小西沒有了往日的朝氣,垂頭喪氣地系着圍裙。
時間還早,并沒有人來喝茶。周餘正在做一束向日葵花束,是客戶早就預訂的,下午就要來取,他準備用白桔梗,尤加利和一些黃色的滿天星來搭配。
周餘看了小西一眼,猜測她大概率應該是跟男友吵架了。
小西有一位正在熱戀中的男友,是一位在鄰鎮工作的律師,據說兩人是今年過年時打麻将認識的,可惜年一過完,那位律師先生就到隔壁鎮上班去了。也就是說兩人現在正處于異地戀狀态,但這并不妨礙兩人你侬我侬,當然也不妨礙兩人唇槍舌戰。
周餘則是他們愛情忠誠的目擊證人,雖然并非他自願。
小西拎起那壺周餘剛剛燒好的沸水時,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才往茶室走去,像是故意要周餘聽到那般。
注意到別人有話說的時候就應該為他創造時機。
周餘看了她一眼,問道:“怎麽了?”
小西得償所願地開口說道:“我弟弟呗。”
居然不是男友的事情?周餘不着痕跡的挑了挑眉。
“剛剛上高中就給我談戀愛!”小西是個熱情的好姑娘,要知道熱情往往跟大嗓門相互依存。
“昨天被我爸發現了手機,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可他偏偏就是死不悔改。”
小西說話幹事兩不誤,嘴快手也快,她先用沸水把每個茶臺上的紫砂壺都燙了一下,然後再用毛巾把它們一一的擦拭一遍,這樣可以讓紫砂泥質更加滋潤光滑。
“為什麽不能談戀愛?”周餘問道。
“談戀愛耽誤學習啊。”小西憤憤地把水壺往桌子上一放。
周餘看了一眼桌子,收回了眼神。
“那你應該告訴他的是好好學習,而不是不要戀愛。”周餘說。
“有什麽區別嗎!”小西問。
“不想學習的話,即使不談戀愛他也會喜歡打游戲,喜歡看小說,上課睡覺也不一定。”周餘說道。
“那怎麽才能讓他想好好學習呢?”小西頗為惆悵道,“他整天嚷着不想念書了,要自己出來開店。”
“開店也挺好的。”周餘說。
小西嘆了一口氣:“可是他都考上高中了,總不想讓他一輩子呆在鎮上。”
能考還是得考,畢竟學歷這東西,可以沒用但說出來得好聽。
這座小鎮沒有大學,唯一的高等學院是一所大專,考不上高中,但出來工作又太小的學生如果想念書可以在裏面呆上三年。小西就是從那裏畢業的。
這樣的小鎮日漸衰退也是意料之中的,小鎮青年們争相從這裏逃走,而逃跑失敗的老人們則漸漸消失在了時間裏。總之小鎮的人口越來越小,學校的編班都開始有些傷腦筋,道路倒是很寬敞,只是越是寬敞便越是顯得鎮子寒怆。
但衰微有時候也并非壞事,既然有以現代化為賣點的城市,就必然有以落後化為賣點的城市。信息化的風潮尚未侵襲,全自動化的生活方式仍未流行,非貨幣化的支付方式也還未普及,這兩年鎮子靠着“本世紀最後的文化廢墟”這樣的噱頭吸引了不少在城市裏卷生卷死的年輕人前來旅游。
周餘想了想說:“可以去別的城市開店。”
小西翻了個白眼:“老板……你有在聽我講話嗎?”
“有的。”周餘擺弄着手裏的花束。
“……”
小西把手裏的正在擦的竹段壺放下,趴到周餘面前的桌子上:“老板你念書的時候成績好嗎?”
周餘看了她一眼:“還行。”
“考上大學了嗎?”小西興致勃勃。
周餘點了點頭。
小西疑惑道:“那你為什麽來我們這裏?”
周餘想跟她說在他們那裏考上大學不算什麽,得是研究生才行,普通的研究生也不行,還得是985211的才能讓人看上一眼。但不知為何,周餘看着小西向往的臉,卻怎麽也說不出口。于是他笑了笑說:“這裏很好,很安靜。”
小西顯然對這個回答并不滿意:“老板,你可以認真一點嗎?”
“我很認真。”周餘說。
自認無趣的小西“噓”了一下,乖乖閉上嘴巴回茶室擦壺去了。好在小西早就習慣老板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了。好像對什麽也沒興趣,即使擺出一副有興趣的樣子,也會很快就跑神,于是知道他不過是為了周到而表現出來的熱情罷了。
小西不知道的是,周餘的成績或許并不是用“還行”兩個字就可以簡單評價的,小學跳了兩級,初中時的中考狀元,高中時的全校前十,本碩連讀的五年。甚至一畢業就進了大家擠破頭都想進的公司。
是那種任何人看了都會說一句“羨慕”的人生。
但人就是有着所謂的頂峰期,本以為頂峰還為時尚早,其實早就已經匆匆越過,之後便是一路下坡。任何人都不能預測自己的頂峰,包括周餘。
程醫生,你的車最好是真的借給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