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大師兄……
煙花眸色漸深, 面前的男人有着她最熟悉的音容相貌, 哪怕此時此刻, 在一片血海之中,她都對殷旬生不起半點憤怒。
有的, 只是壓在胸口的沉重。
殷旬似乎察覺到了什麽,鳳眸微偏,待看見單膝跪在刀面上的女子時,他彎起了眸子,柔聲笑道,“任務已經結束了嗎?”
語氣和平時一般無二。
兩人距離漸近,煙花自刀面上一躍而下,落在了殷旬身旁。驚蟄縮回了原本的大小, 轉了圈後插。回了刀鞘中。
“有沒有受傷?”殷旬轉身,手指撫上了女孩的側臉,察覺到面上那一層薄血之後, 用帕子一點點地幫她擦拭幹淨。
一切都和從前一樣, 只是那雙溫暖的手, 此刻冰涼無比。
煙花站着, 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地任殷旬給自己擦臉,在擦完之後她将男子的一雙手拉到自己的手中,合掌将暖意渡去, 直到兩人的手溫度一樣後她也沒有放開。
殷旬微訝,随後笑了,“師兄不冷。”
煙花點頭, “嗯,我冷。”說着将自己原本包在外面的手縮到殷旬的手中。
她做完這些後擡眸定定地看着殷旬,又重複了一遍,“煙花冷。”
“還跟個孩子似的。”殷旬笑着搖頭,“這樣的撒嬌已經不行了哦,現在的煙花已經有靈力可以給自己暖身了。”
“做任務太累,沒有靈力了。”煙花面無表情道。
“确實,現在的煙花兒靈力還不夠充裕,修為也還不算太高。”殷旬點了點頭。
他退開了一步,微一擡手,忽的一道青光竄出,落入了煙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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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涼的觸感傳來,煙花低頭,看見自己手中多出了一把長劍,劍身帶着瑩瑩的青色,漂亮得像是從湖水碧波裏長出來的一般。
谷雨,師兄的本命劍。
握着劍柄的手被另一只修長冰冷的手搭上,然後引着寸寸朝前,直到抵在了面前男人的小腹上。
煙花擡頭,看向殷旬,男人臉上,是習慣性的淺笑。
“這裏面,是我為你準備的靈力。兩百年來都在尋找适合你靈根的天財地寶。”殷旬笑着,在說這話時露出了極為滿足的笑容,“服下之後,可助你破大乘。”
“本來是想等一切都結束再給你的,不過既然你來了,便順便取走吧。”
“師兄。”煙花倏地打斷了他的話,鬓角的黑發拂過,女子眸色發冷,“你是在看不起我?”
她猛地将谷雨朝山下扔去,後退一步,揚聲道,“我還不至于無能到連突破都要靠着人命!”
青光在半空劃出一道弧線,血色的風吹過,浮起了兩人的衣袍長發。殷旬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他輕嘆了一聲,“看在師兄準備了那麽久的份上,不要露出這麽兇的表情啊。”
煙花握拳,“兇的是師兄。”
殷旬垂眸,兩人靜靜地對立着,山頂上一片寂靜,只有遠處的厮殺聲伴着風隐隐傳來。
“煙花兒是什麽時候發現的。”殷旬輕聲問道。
“第一次去韶華派後。”
在去的路上,煙花看見了殷旬鎖骨處那兩片黑色的花瓣尖尖,一開始她并未起疑,只當是師兄喜歡花花草草連身上也畫上去了。
“我在三生石裏看見了師兄。”女子抿唇,“紅眸魔紋的師兄。”那一刻,她猛然明白了那黑色的花瓣是什麽。
“原來如此。”殷旬垂眸,“竟是那麽早就被看出來了麽。”
但是鳴煙铧選擇了自欺欺人,她不斷地告訴自己,三生石看到的不是這一世,那可能是下一世或者上一世的師兄,那花也不是什麽魔紋,只是師兄自己畫上去的而已。
直到出關之後……
不論是剛出關第一天時她察覺到的魔氣,還是後來在雲靈秘境裏那個奇怪的陣法。
一切的一切都在不停地打破鳴煙铧脆弱的妄想。
“閉關百年,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黑色勁裝的女子握着長刀的手緊了緊,她慢慢地開口說道,“如果真的有一天,大師兄做出了和三生石中一樣的事情,我該怎麽辦。”
“那麽,煙花兒要怎麽辦呢?”
那雙黑曜石似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裏面閃爍着讓殷旬愣怔的神情。
女子下巴微擡,挺直着背脊,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
殷旬噗嗤笑了出來。
“不要笑。”煙花皺眉,“我沒有在開玩笑。”
“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讓大師兄高興,也不知道怎麽做大師兄才不會變成這樣。”她一眨不眨地望着殷旬,“但是師兄答應過我的。”
“你說過只要和煙花在一起,就會很高興的。”
煙花擡眸,凝視着男人面上的笑容,低聲兀自道,“但是大師兄現在不高興。”
“師兄,你為什麽要做讓自己不高興的事情。”
殷旬微怔,女孩在很認真地問他,你為什麽要做讓自己不高興的事,而不是——你為什麽要做壞事。
“不,師兄很高興。”他笑着搖頭,看着被烏雲籠罩的天空,“這份景色,我已經等了幾百年了。”
“明明如此肮髒不堪,卻人人自诩正義。天網疏漏,讓可恨之人享着榮華富貴,卻讓無辜之人身首異處。”
“妖魔四起,起自何方?不是魔族,卻是起自仙門正道。”
他仰頭勾唇,“這個修真界讓我惡心,不論逃到哪裏,都是令人作嘔的腐臭。既然如此,那就由我來創造我想要的世界。”
殷旬低頭,笑着看向面無表情的女子,“煙花兒,你不該攔我的,師兄做的不是殺戮,而是救命。”
“那你的命,又有誰來救。”煙花咬牙,臉上顯出薄怒,“與天道為敵,大師兄,你從未這麽教過我!”
“我教不了你。”殷旬搖頭,“煙花兒,我教不了你。師兄兜兜轉轉幾百年,卻看不破、悟不透,最終生出心魔困住了自己。修道一事,我從來都不如你,也從來都沒有資格教導你。”
“所以……”煙花低頭,身側的雙拳微微顫抖,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澀聲道,“所以,你為了助我突破,不惜以自身為爐鼎,将适合我靈根的天財地寶融于自己的內丹中。
所以,你為了替我揚名不惜将惡人做盡,逼我不得不殺了你。所以你趁夜跑去了韶華派,求江前輩容掌門在你死後照顧我。”
“殷旬,我說了多少次了給我在家乖乖待着不要任性!”女子猛地擡頭,眼角欲裂滿目通紅。她倏地将刀抽出,銀色的刀面上映出男人錯愕的神情。
“所有的罪孽,歸根到底不是在你,而是在我。”冰冷刺骨的刀光直指男子,煙花冷聲道,“天道不會放過你,也不會放過我。千千萬萬的生靈更不會放過你我!”
“師兄,适可而止吧,你這次任性過頭了。”
殷旬垂眸,片刻後輕笑出聲,“既然你早就知道了,那就該明白,我沒有回頭的打算。”
他伸出手指,隔空細細描繪着女子的面容,“我說過,我會把天下最好的一切都給你,我會讓你成為最強的修士。”
那是在百年前煙花初見殷旬時他說的話——
“我孤孤單單的活了四百多年,從沒有過小師妹。如果你願意來,整個鳴峰的資源都是你的。不論是衣食住行還是劍譜秘籍,你想要什麽,我都能給你。”
“可是我不想要!”鳴煙铧嘶吼出聲,“我只要大師兄,別的才不要!”
“不要任性啊煙花兒。”殷旬看着她,像是在看鬧脾氣的小孩子一樣,“師兄不可能永遠都陪着你的。”
後牙緊咬,煙花艱澀着低聲道,“又是這樣的眼神……殷旬,你到底要把我當成三歲小孩到什麽時候。”
女子語氣顫抖,“像是對待嬰兒一樣,你幫我安排好了一切,可是你從沒有問過我,到底需不需要。”
“背負着敬愛之人生命的修為、名聲,我嫌髒。”
“今天這一切,皆是我一人導致。是我自欺欺人,不敢承認師兄的心魔;是我優柔寡斷,沒有及時阻止師兄大開殺戒。”女子高舉長刀仰頭,曜石似的眼睛直視天幕,高聲喝到,“蒼天在上,可看清楚了,所有過錯皆是我鳴煙铧之過,和殷旬沒有半點關系!”
“弟子自知罪孽深重,願永生永世承受十八地獄之苦。今自引于此,望能稍息一衆冤魂怒氣!”
驚雷怒下,長刀悲鳴。
有什麽紅色的暖流灑在了殷旬臉上。
“煙……”
萬丈高山之下,是永無盡頭的人間煉獄,厮殺震天,血海一片。
狂風襲過,自半空還未落地的長刀驚蟄被卷到了山下,和之前的谷雨跌到了一起,發出了铿锵聲音。
鳴峰最年輕的元嬰弟子,就此隕落。
殷旬低着頭,臉上無喜無悲。
完了麽……這一世又完了麽……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的結局……
他滅了她栖身的宗門,他濫殺了天下生靈,他不顧她意願的擅自主張了一切。他一步一步布下了局,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鳴煙铧能厭惡他。
可是——為什麽不恨他?為什麽不殺了他?為什麽……
那一刻,殷旬感受不到悲傷,充斥腦海的只有不解。
為什麽?
只要煙花殺了他,就能解救天下蒼生,就能得到自己的全部修為,就能斬斷她飛升之路上唯一的牽絆。
明明他為了煙花能毫無芥蒂地揮刀,已經在雲靈秘境中讓她對着自己的幻象練習過八十一次了。只要輕輕的一刀,她就會成為除去魔頭的大英雄,就再也沒有人會擅自主張地強加給她什麽了。
就像從前的衛黎那樣,他不會反抗的啊,他會很乖的站在那裏,不閃不避的接下那致命一擊。
為什麽不這麽做呢……
明明煙花兒最喜歡變強了不是麽……
紅色的瞳孔失去了焦距,牡丹狀的魔紋漸漸頹敗,殷旬抱着女孩坐在山頂,忘卻了時間,忘卻了動作。
直到有清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竟是願意背負所有罪名自引都不忍傷你麽。”銀發垂地的男人朝着殷旬徐步走來,他那雙死寂一般的眸子在看見血泊之中的女子後,微微垂下了眼睑。
再次睜開,裏面又是一片無波無情。
他走至殷旬身前,居高臨下地俯視面目呆滞的男人,緩緩開口,“殷旬,這千年美夢做得可還暢快?”
殷旬錯愕擡頭,“你……你說什麽……”
“自欺欺人的把戲到此為止了。”鳴阡鶴沉聲,“癡兒,醒來罷。”
伴随着那句醒來,天地山河忽地破碎,像是被打破的瓷片那樣,紛紛落下,壯麗的景色褪去,露出了背後漆黑冰冷的背景。
整個世界都仿佛崩塌了一樣,只剩下茫茫的黑色。
殷旬瞳孔微縮,看着自己懷裏的女子忽地消失不見,而自己身上沾滿血跡的衣服,也變得一幹二淨。而面前鳴阡鶴的衣袍上,也漸漸浮現出墨色的龍紋。
腦中倏地一片劇痛,鋪天蓋地的記憶在夢醒時分湧上心頭,那是被殷旬苦苦壓抑了千年的記憶,是稍一觸碰就痛徹心扉的記憶。
他抱着頭俯仰長嘯,“閉、閉嘴!!鳴阡鶴,你為何能來這裏!”
面無表情的銀發男子看着痛苦異常的殷旬,臉上無悲無喜,他開口發出了如玉石相擊般沒有起伏的聲音,“殷旬,該醒來了,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何時。”
腦中的疼痛愈裂,仿佛有萬根銀針插。入其中,将其攪成一片稀爛,殷旬瘋狂扯着頭發撞向地面,瞳孔猩紅,隐約有血淚溢出,“我沒有!我沒有自欺欺人!煙花不會背叛我的!!!她永遠不會背叛我的!”
“我、我……”男人蜷縮在地,渾身沾滿土灰,他顫抖着仰面,沖鳴阡鶴凄然一笑,“鳴阡鶴,我求你,求求你出去。要殺了我還是怎麽樣都好,求求你再給我最後一百年的時間,我、我還沒有和煙花……求求你讓我……讓我在夢裏過一回好不好……”
“一百年?呵。”鳴阡鶴阖眸,“夠了殷旬,背叛的不是煙铧,背叛的從來都是你。”
“我沒有!”殷旬低喝着,像一只瀕死的野獸那樣發出不甘的低吼,“我沒有……煙花沒有背叛我,我也從來沒有背叛她!”
癡兒……鳴阡鶴心裏嘆息,執迷不悟的何止是殷旬。
那孩子或許才是真正執迷不悟的那個。
他不再多言,只是靜靜道,“殷旬,醒來吧,她已經等候你千年了。”
大夢一場,歷經千年,築起了精美華麗的空中樓閣,夢外的人進不去,夢裏的人出不來。
可是終歸到了夢醒時分,那被刻意掩埋的故事也将一點一點地浮出水面,露出它最本來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解夢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