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直到迎春從孫宅脫身出來,望着孫宅被漫天大火籠罩,驚魂未定中還不是很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她茫然,驚恐,畏懼,失魂落魄,颠覆了短短前半生所有的認知!
她只知道,這姓孫的是人間惡魔,不僅僅是好色無度,更殘暴不仁,他所有的“和氣”,僅僅維持到回門結束,回到孫家的那一刻。
他面容猙獰地朝她舉起了拳頭,她知道男人會好色,知道男人會寵妾滅妻,但從不知道,男人的拳頭落到女人身上,會這麽痛這麽痛,比新婚之夜被粗暴對待更加痛苦……
如果不是司琪和繡橘拼死相救,她會遭遇什麽?
不過短短數日,她身為孫家的主母,居然被剝奪了所有管家理事的權利,被軟禁在院子裏,連吃頓溫熱正常的飯菜都成了奢望,再之後,她身邊的陪嫁丫鬟一聲不響地從了孫紹祖,成為孫宅後院無數通房之一,最後只剩下司琪和繡橘,自身難保,尚且還艱難地護着她。
為什麽呢?
為什麽忽然就變了?短短半個月,迎春便被磋磨得慘淡枯萎,她曾以為大觀園裏的日子夠難熬的,沒想到這世上沒有最受罪,只有更受罪,苦難永遠沒有最低谷。
她活到十七歲,難道就是為了來這個世上受苦的?如果今生受完了苦,下輩子,能不能讓她過得好一點?不求大富大貴,讓她平平順順過完一生就好。
她試着收買了孫家的下人,給娘家送信,甚至給寶玉送信,但卻沒有得到任何回複,也沒有任何人來接她回娘家,或者前來孫家給她撐腰。
原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是這個意思,誰會想把一盆髒了的覆水收回去?
迎春病了,依然沒有人來看望她,她就像是被遺忘在了記憶裏的木偶,越來越沉默,越來越麻木,在一個充滿絕望的夜晚,她喝下司琪熬給她的藥,陷入了一片并不恐懼的黑暗中。
她沒想到,再次醒來,她已經出現在了孫宅門外,藏在街角,裹着鬥篷,驚恐又茫然地看着孫家遭遇的結局!
——整個孫家,都籠罩在漫天的火光裏,火焰無風而蔓延,越燒越旺,燒得孫家上空的天都是紅的,更詭異的是,所有的火焰都仿佛被一個無形的罩子籠罩着,旺得仿佛要把天燒穿,卻一絲絲都不曾向左右隔壁蔓延。
來回呼喊搶救火勢的人群,心慌意亂之下,并沒有察覺這種現象,都竭盡全力地搶救火災,一盆盆一桶桶的水澆過去,翻湧出一陣一陣的濃煙,嗆得人幾乎站不穩,直直燒了大半夜,整座孫宅都化為灰燼,火才慢慢地熄滅了。
火滅之後,衆人才瞠目結舌地發現,這看着熊熊燃燒的大火,居然只精準地燒盡了孫家一戶,連左右隔壁的一片瓦一根草都沒有燎到!
甚至整個孫家其他人都沒事,單單只燒死了五個人,孫家夫妻,和他們的近身奴仆!
這難以解釋的詭異現象,頓時在市井引起嘩然,人們對這種靈異事件尤其感興趣,八卦欲滿滿。不能小瞧了人們的好奇心和探索欲,轉眼便有人繪聲繪色地在各酒樓飯館講述孫家主人孫紹祖犯下的罄竹難書的罪行,什麽打殺奴仆,克扣軍饷,貪污賄賂,殺良冒功等等等等,雖然律法沒逮到他的罪證,但老天爺明察秋毫,沒有放過他,于是降下天譴,直接燒死了罪人,而孫家剛進門的媳婦因為上了孫家的族譜,有難同當,也跟着受到了連累,命喪火場,真真是可憐。
迎春主仆三人窩在小莊子裏,聽小五聲情并茂地轉述着後來城裏人對孫家火災的種種揣測議論,各種千奇百怪的腦洞,完全超乎了主仆想象的極限。
甚至,這件事因為牽扯到了一位國公府千金,還被官府的人重視了起來,出入了好幾趟賈府取證,搞得賈府上下無人不知,不可避免地議論起了“慘死”的二姑娘——迎春之前沒能得到的所有關注,這回徹徹底底彙聚到了一起。
聽說,孫家活着的下人都被官賣了;聽說,賈家給她立了衣冠冢;聽說,賈家大老爺命令賈琏把她和孫紹祖辦了合離,免得賈家被惡貫滿盈的孫紹祖拖累了名聲;聽說,寶玉和姐妹們都給她上香拜祭,還給她做了悼亡詩;聽說,賈母哭暈了過去,聽說……
迎春聽着聽着,忍不住笑出了聲,笑着笑着,眼淚爬滿了面龐。
自此,便是真正的恩斷義絕。
……
城郊一座普普通通的山,山上一座普普通通的道觀,道觀裏三兩女冠,深居簡出,山下将近百畝的良田和蓮塘,都是道觀的財産,無需納稅,租給了山下的村民耕種,每年不過收個三成租子和少許蓮藕意思意思。
道觀裏那位幾乎不露面的觀主,自成為主持那天起,便辟了一間偏殿,日常教授着山下孩子們讀書識字,不管男女,只要願意來讀,都一視同仁,且教的不是什麽道經術理,而是正經的四書五經,策論文章。
不過幾年功夫,便有孩子考上了童生,陸陸續續,後來的十幾年間,考出了一名進士,一名舉人,還有四五個秀才,成績斐然。
漸漸的,這無名道觀聲名鵲起,雖是道觀,卻于士林中積下了累累聲望,代代流傳了下去。
山下的村民有感道觀的坤道長們的恩德,不消人開口,便把護衛道觀安危的責任擔在身上,平常看見生人靠近,都會忙不疊通知觀裏的道姑。
——林黛玉已經在觀裏為父母祈福數年,說是祈福,其實已是代發修行了,本就是世外仙姝,如今不過是回歸本心罷了。
自那年遇見白錦後,林黛玉仿佛從混沌中清醒過來,不顧賈母等人的反對,執意要去觀中為父母守孝祈福,為此,幾乎和賈府撕破了臉,最後只帶走了紫鵑和雪雁,而後長居觀中,再也沒有回去賈府。
白錦始終不曾和林黛玉相見相認,直到賈寶玉和薛寶釵成親那日,那畢竟是林黛玉的死劫,她便去了林黛玉栖身的道觀,然後發現,林黛玉給除了她以外的所有林家人,都立了靈牌。
這個曾經敏感多思的聰明姑娘,通身的清高孤傲,都已融化成一片平和淡漠的氣質,對她的到來,不驚喜,對寶玉的姻緣,不痛苦,很顯然,她已經比入道多年的白錦更加超脫。
“爹爹肯定想不到,我們倆都走上了這條路。”
“靈玉,對不起。”
她的母親雖然不是直接傷害靈玉的人,但下手的人是她母親的心腹,受的也不是母親的命令,而是賈府老太太的命令,為了讓林家只留下擁有賈氏血脈的她,多麽可笑,多麽荒謬!
偌大的林家,五世列候,因為賈家而從此斷絕,讓她情何以堪?
身為林賈兩家的後人,她唯有遠離賈府,多念幾卷經,多行幾件善事,不求林家列祖列宗原諒她們母女,但求真正純粹無辜的那個人,一生平安順遂吧。
林黛玉都能查到的事情,白錦知道得比林黛玉還早,但時至今日,這些往事早已不放在她眼裏了。林家也罷,賈家也罷,跟她都沒什麽關系,這方天地因神仙渡劫,格外注重因果倫常,林家敗落,不過是氣數已盡,而賈家不積功德,也難逃消亡,實在沒必要為此耗費精力。
當夜,月明星稀,萬籁俱寂。晨曦将至時,天上忽然劃過一道流星,拖着長長的火尾,消逝在暗藍的空中。
一塊鴿子蛋大小的晶瑩溫潤的五彩寶玉,倏忽落入了打坐休憩的白錦懷裏,還不等白錦反應過來,轉眼便融入了藥王廬當中,無影無蹤,再也找不到絲毫存在的痕跡。
……
往後數十年,白錦踏遍山河,尋求醫道之極限,迎春隐姓埋名做了女冠,默默地跟在她身邊,不肯以恩人自居,寧肯做個記名的徒弟,從一開始的咬牙堅持,到後來的視若尋常,從對醫道一竅不通,到慢慢伸手為鄉野村民診脈問案,未曾有一日懈怠。
相攜而行的兩人,逐漸有了明顯的區別,一個仙風道骨,飄然若仙,一個洗盡鉛華,溫柔慈悲。
終究殊途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