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春天的海, 難得的平靜,海浪緩緩地一波接一波從遠處歸來,在沙灘邊勾出浪漫又溫柔的白色花邊。
已是傍晚, 遠遠的地平線暈出一道藏青的寬邊, 畫布一樣,天也淡,海也淡, 分不清那一道是屬于天還是海, 還是, 這個世界沒處理好的bug;太陽西斜,一片橘色暈染,偶爾海鳥飛過, 寂寞悠長的鳴聲。
這是一片相對私密的海灘, 不遠處是一個會員制的帆船俱樂部下海起錨的地方,幾塊巨大的礁石隔開, 很安靜。
馮克明到了有一會兒了, 脫了鞋走去海邊, 沙灘上還留着白天的餘溫, 細沙滑過腳趾, 很軟,很舒服。攀上礁石, 坐下, 眯着眼看夕陽和海浪, 恍惚得像是另一個世界。這是這座城市他最喜歡的地方, 曾經是兩個人來, 後來,只有他一個人, 年複一年。
自從初四從京城回來,馮克明就再也沒有見到過遲心。聽說她初八那天就搬出了許湛家,也是在那天正式用電郵和短信通知他:她推辭了莫斯車隊的請戰邀請,并且表示以後也不會再有時間去看集訓、參觀車庫。
馮克明只回複了一個字:行。
很快,她找到了一份專業工作,脫掉了工裝褲、大頭靴換上西裝裙、高跟鞋,一個标準的小白領,九九六地忙着,兩點一線,獨自一人。
這不是她,根本不是。
遠遠看着那張化了淡妝的臉,漂亮卻沒什麽表情,酒窩那麽淺,真特麽讓人心疼!馮克明想了很多,也準備了很多。這世上沒什麽能一蹴而就,凡事都有波折和必須要經過的一步一步,否則,早晚得補上,而補不上就一定是個大坑。這個道理他太懂了,可是,對她,他不覺得還有時間。
來的時候,從天而降;走的時候,猝不及防。就像當初他篤定用他的車庫能拴住她一樣,現在,他也明白莫斯車隊和東京大賽都能拒絕的她,已經百毒不侵了。
症結究竟在哪裏他不知道,可她是小耗子,怎麽可能不吃燈油?問題在于,怎麽喂?
夜裏,白天,只要沒事兒,腦子裏全是她。以前在跟前兒的時候,他只覺得高興、滿足、嘚瑟;等到不在跟前兒,抓心撓肝,才知道曾經的篤定有多蠢!
亡羊補牢,只此一搏了。
馮克明低頭看看表,差十分七點,快到了。
兩天前他第一次撥通她的電話,果然,這麽久沒聯系,換來她的即刻接聽。約今天,約此地,有事兒說。
聽筒那邊她明顯停頓了一下,可也不過幾秒就說好。這個反應有點出乎馮克明的意料,因為他還準備好了說服她的理由,居然沒用上。隐隐地覺得,她似乎也在等他這個電話。
這個模糊的感覺讓馮克明一夜未眠。
……
七點半。
本來是一路奔跑,遲心此刻手裏拎着鞋子,沙灘上一步一陷,速度真的感人。終于來到了約定地點,這一片空曠的海灘,哪裏有人?
遲心正琢磨是不是走錯了,身後傳來熟悉的煙嗓:“這兒呢!”
回頭,礁石頂上坐着那個鐵塔一樣的人,遲心趕緊揮手:“對不起,公司有點事兒耽擱了!”
“沒事兒,上來!”
“哎!”
光腳爬上來,終于見面。快兩個月不見,他還是那麽大的嗓門、這麽嚣張的坐姿,不愧坦總。
“坐。”馮克明拍拍身邊的礁石。
遲心放下鞋子,西裝短裙,好費了點勁才坐在他身邊。
夕陽已經滑到了海面,橘色的光鋪面海面,海水像要滿溢了出來,漫天漫地。
在淩海這麽久,她從沒在這個角度看過這麽安靜的海,遲心深深吸了口帶着海水腥的空氣,“真美。”
“嗯。”
馮克明從手邊拿起一個瓶子,擰開遞過來。遲心接過來才看到這次可不是氣泡水,而是德國黑啤,有點驚訝,可是一秒之後就覺得很應景。
兩人碰了一下瓶子,一起仰頭。
冰涼的啤酒順進空空的腸胃,人像穿透了,一路來的燥熱就這麽撲了下去。
她閉上眼睛,享受了兩秒,耳邊聽到他笑了。
“你笑什麽?”她問。
“你瞧瞧你這樣兒。”
遲心低頭,熨過的白襯衣僵得有點過分,上身筆挺像卡在一個殼子裏,下身的西裝裙又短又窄,腿只能平平地展着一點都不敢動,可是光着腳,腿上沾着沙子,這碧海藍天、夕陽晚照要是個電腦保護屏面,她就是那個格格不入的bug。
往下拽了拽裙擺,遲心有點不好意思,“今天有客戶會,必須這樣。”
“高跟兒鞋?”
“嗯。”
“累麽?”他問。
“還行。”
“這倆字兒聽着都累!”
遲心笑了,這兩個月,辦公室裏客氣、恭維、壓抑、較量、各種心機與互相消磨的氛圍她還沒有完全習慣,此刻聽着這嚣張的煙嗓,立刻就回到那空曠的大車庫、聞到油泥的味道,好親切。
“你找我來不是就要笑話我的吧?”
四目相對,馮克明收斂了些笑容,“為什麽不加入車隊?”
“工作太忙了,沒有時間。”
“你說‘不’的時候,還沒找到工作呢。”
一語戳破,那小臉上沒有絲毫的尴尬,笑渦還在,目光放去海上,喝了口酒,好一會兒才說,“反正,就是不行。”
這個回答很絕,不在他意料之中,可也不算意外,馮克明沒理她,“三年前你就得過東京大賽的新秀設計獎,這些年一直憋着想參加實戰,不是麽?”
“是。”
“現在你這工作,有機會摸車麽?”
“沒有。”
“以後換去車行呢?”
“也不會有莫斯的機會好。”知道他在問什麽,她直接回道。
“可咱就是這麽軸,機會來了偏不要,是不是?”
這吃字拖音兒的腔把遲心給逗樂了,碰碰他的酒瓶子,“是的。”
“遲心啊,”這一回,他沒接她的酒,“你這是在躲我,為什麽?”
他把這個當成既成事實說,遲心一時竟沒找到話反駁。
“你不參加莫斯車隊只能為倆事兒。”
“哪倆?”遲心問。
“一,”沙啞的聲音一字一句道:“你喜歡隊長;二麽,你知道他喜歡你。”
前半句剛說出來,遲心正要笑,緊接着就是後半句,笑容沒來及收,整個人便定在那裏。眼前的男人彪悍的身型、古銅色的肌膚,一舉一動都跟從前一模一樣,可他的聲音卻像忽然燒着了一樣,在她耳中火辣辣的。好在此刻他并沒有在看她,目光随意地看着海鳥,神色平和得像在聊閑天兒。
心像被什麽抓了一把,揉搓,足足一分鐘,她才反應過來,深深吸了口氣,呼出來……
有了風,海浪聲大起來,夕陽遠遠地落在海面上,陽光失去鋒芒塗抹了一片顏色,紅彤彤的……
“怎麽,吓着了?”
“還好。”
嗯?馮克明這才轉頭看她,讓他這個大男人憋了很久、設計了很久才敢說出來的話,這個色的丫頭似乎聽着真的還好,小臉依然有笑,甜甜的。
真好。他知道她不會像別的女孩子做出什麽羞澀、矜持、或者被冒犯、羞恥的樣子,可是能安安穩穩地繼續陪着他還是沒料到。
早知如此,早就應該告訴她,何必自己憋着。第一次這麽安靜地坐在一起,不用找什麽話題,她知道他喜歡她,讓他心裏這麽的舒服。
就這麽坐下去,兩個人,一瓶酒,海天一色,天荒地老……
浪漫不過半秒,這句騙鬼的話剛在心裏冒頭就被馮克明自己摁了下去。思念這麽久,沖動積壓在身體裏每多一刻都難熬。他太知道自己“安靜”不了多久,相反的,如果能,想帶着她一起燃燒,像海盡頭那團滾滾的晚霞……
“豐田漢蘭達。”
她嘟囔一句,馮克明一下沒反應,“嗯?”
“銷量王,外表彪悍虎氣,實測越野性能幾乎為零。”
“這是說什麽呢?”馮克明納悶兒。
“馮大哥,”遲心扭頭看着他,“我就是豐田漢蘭達啊。”
馮克明沒懂,“怎麽個意思?”
“你能看見的那個彪悍虎氣。”
愣了一小,馮克明蹙眉,“你意思還有個我看不見的你性能為零?”
噗嗤,遲心笑了,不置可否地抿了下唇,“之前我跟你說我有過三個男朋友,其實不止啦。”
“哦?”
“最長的半年,最短的三周。大三後半學期開始我就名聲在外,沒人搭理了。”
女孩被迫筆直地坐着,小腰身凹凸有致,一張無邪的臉,酒窩加蜜,陽光燦爛,酒麽,一口接一口。殘留的夕陽裏,她美得人心肝都顫,可是,她說自己是漢蘭達,徒有其表,不,不是徒有其表,是她知道他想要的是越野性能,而那個,她是零。不知為什麽,這一句竟然沒讓馮克明意外。
“你踹得這麽勤啊?”
“人家踹我的。”
兩個人對視,笑了。
“我不信。除非你們C大男生普遍特麽有病!”
“是真的。”
“那咱試試?”
這麽急速個坑,她笑了,沒有避開他的目光。馮克明忍不住往前一些,讓她更看清楚,看清楚他現在這個樣子有多熱切,眼睛裏有多少火,“不試怎麽知道,指不定我就喜歡它跑30度以下的坡呢?”
她沒答,輕輕抿了抿唇,“馮大哥,如果,當初知道淩海是這樣,你還會來麽?”
馮克明微微一怔,知道她在說他和蘇靜,這個問題他根本就不用想:“不會。”
“那我比你幸運。沒有來就知道那個地方不能去。還要試麽?”
她這是在拒絕他,幹脆,完全,不留餘地。可是,馮克明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失望和痛。眼前這張小臉這麽地清醒,清醒得讓人心疼。
她是遲芳華的女兒,兒時喪父又被母親遺棄,鬼知道一個小丫頭在幾個舅舅家的土炕上是怎麽摸爬滾打長大的。當年記得許湛提過,那一次她打碎了東西,她媽說道歉她撲通就跪下了。許湛說那麽熟練,肯定常跪。
這樣長大,她不可能有蘇靜的溫柔和豁達,不敢嬌氣也不夠可憐,一直都在學着生存,恐怕連真正地表達自己都成問題。不然,這麽漂亮的臉蛋,這麽優秀的學業,是怎樣別扭的性格會想鑽在車下,放大發動機的聲音?為了髒?為了吵?
僞裝,可能是她生存必備也最熟練的技能。
可是這麽近,他真的想抱她,想吻她,想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給她。想知道她內心是不是真的狹隘、陰郁,是清高孤立、與世無争,還是俗不可耐、小肚雞腸?想知道她沒有了青春的臉會變成什麽樣子,更想知道,她究竟要怎樣糟蹋自己才會惹他嫌棄。可是,憑什麽呢?就因為他想知道,她就應該試給他看麽?
“……馮大哥?”
馮克明回神,笑笑,“好,就算你對吧。”
低沉的煙嗓啞在喉中越發沉重,坦克一樣隆重的人忽然就好軟,特別溫柔,遲心心裏有點點發酸,可是也不再有話,輕輕點點頭。
“不勉強,啊?說開了就好。以後你也不用躲我了。”
“其實……我不是在躲你。”
嗯?馮克明正要問,她又道,“馮大哥,今天我們見面的事你能不告訴他麽?”
“告訴誰?”馮克明一下反應過來,“許湛?”
“嗯。”
“行。”
又安靜地坐了一會兒,遲心準備起身,“馮大哥,那我先走了。”
“坐着。”Hela
“我晚上還有事兒,得走了。”說着遲心就想往起站,可是男人坐在下面,礁石是斜向下的橢圓面,面積小,弧度大,搞得她怎麽起身都避免不了裙底尴尬,扭了幾下也沒用,當時是怎麽坐下的??
噗,馮克明笑,“不夠費勁的!”
“你先起來行不行?”
“我話沒說完呢,起什麽?”
“還……要說什麽?不是都說好了麽?”
“什麽?”大嗓門又恢複了,“你當我是什麽?學校那些毛頭小子,被拒絕了就羞死、恨死、矯情死?”
不然呢?心裏嘟囔了一句,遲心問,“還有事麽?”
“坐好。”
“坐着呢。”
“現在,我再次邀請你,遲心,加入莫斯車隊,動力機械師這個位子非你莫屬。”
嗯??怎麽又繞回去了?“馮大哥,我……”
“遲心,”
“……嗯,”
“現在再去想當初,我知道我不會來淩海。可是當年那個我啊,愣頭青,過得有今兒沒明兒的,好像沒什麽自己幹不了的,年少輕狂,各種不忿、不服輸,什麽都不在乎,所以,就算一覺醒來穿越回去指着鼻子罵他,告訴他前面是坑,他肯定照跳不誤。因為,當年你哥老許就幹過這個事,讓我一拳給打出血了。”
你哥……一聽到他的名字就只能聽到最後這句,遲心抿了唇,自己真的無可救藥了……
“這就是人生啊,丫頭。你這麽聰明,能為以後的自己做出正确的決定最好。不過,如果錯了,你能做到對自己寬容麽?”
對自己寬容?遲心蹙了眉,好像沒懂。
“一心想要參賽,想去見識,想圓這個夢,現在機會就在眼前,你幹嘛要委屈自己呢?我不管你是不是躲我,既然你不喜歡我,也無所謂我喜不喜歡你,為什麽要放棄東京賽?不管是什麽原因,日後想起來,你會發現曾經的事兒根本就不是事兒,可是曾經的機會卻是真的機會,也再不會有了。”
曾經的機會,也再不會有了……這一句像突然敲在她心口,狠狠的一下。這兩個月渾渾噩噩,除了想他,就是想他,什麽都幹不了,她都快忘了自己還有個這樣的夢想,現在,心口真的有點疼,可是……
“你以為我給你這個位子是為了讨你的好兒?你見過莫斯當年的車隊,現在基本還是原班人馬,并沒有找到更強的外援。這次參賽,國內隊伍已經擴大到十六支,比以往還不樂觀,莫斯很有可能又是敗北香港。今年就是有你,我才覺得有希望!”
“馮大哥,你說的都是真的?”
聽那小聲兒總算提起了勁,馮克明笑了,“我騙你這個幹嘛?就算我想讨你的好兒,帶個小丫頭去東京招搖,車隊別的人也不能樂意啊,人家憑什麽呀?這回你也得參加集訓,得集體投票,能不能出征咱還兩說呢。”
“哦,是麽?”
不知道是說別人不樂意還是說要競争出征,她似乎有了松動,馮克明趁熱打鐵,“集訓期間有補助,我唯一不能保證的就是你那邊的工作怎麽平衡,這件事是你唯一的成本。”
彼此的眼睛裏都看得出那個工作對她來說根本就不是事,可她還是不吭聲。
對視良久,馮克明嘆了口氣,“放心,我馮克明承諾你兩件事:一,不會再提喜歡你,二,不會讓你那個哥知道。”
“真的?”
終于笑了,這回的笑可不是她一直都鑲在臉上那個,這個笑像從心眼兒裏出來的,紅撲撲的臉頰像個小姑娘。
好心疼,好想抱抱她……
“我只是說不再提喜歡你,可沒說不再喜歡你。”
“謝謝。”
“謝的哪個?”
“兩個都。”
馮克明笑了,拿起酒瓶子,“幹了吧?”
“嗯。”
夕陽終于落盡,夜幕降臨。海風吹過來,看不到海浪,只能聽到掩飾不住的聲音,無論能不能看到,一波又一波的海浪都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