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力道很輕, 除了最開始差點卡住她呼吸的那一剎那,幾乎就要感覺不到什麽。可是,男人的手很大, 包裹很嚴實, 她不能再扭頭。而且,這根拐杖,實實在在地落在她手裏, 遲心真的确定:此時此刻, 許湛這條殘腿有一半是靠她在撐着。
他低頭這一笑, 也不是第一次這麽近,可心窩怎麽就像忽然被撓了一下,有些受不了, 遲心遲鈍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嗯,昨兒……有事, 誤了航班。”沒等他回應, 手臂悄悄繞過去攬了他的腰, 全部撐住。
這一會兒, 馮克明走了過來, 嘴角歪了笑,“我就說沒事兒吧, 非趕。”
“你也過來了。”許湛招呼道。
“大半夜的, 總不能讓一個小女孩兒自己趕飛機, 你說是不是, 她哥?”
許湛笑笑。
……
夜。十點半。公寓。
一整天, 這丫頭都像是一只偷偷出了窩的耗子,随便有個動靜都能驚着她, 可那一雙眼睛,稀裏糊塗的。
是困傻了麽?
許湛關了電腦摘下眼鏡,輕輕揉着額頭。從醫院出來馮克明就叫車走了,都沒什麽事兒也确實不用客套,可那一分鐘都不想多待的德行,比他的黑眼圈還要明顯!
回來後遲心就去菜場買菜,一小桌地道的京城家常菜,羊蠍子的蘸醬都像以前胡同口小店的味道,許湛吃了兩碗飯。下午她又跑了出去,直到傍晚回來,又擀了一碗最可他口的面,湯湯水水好澆頭。
這年過的,到今天,才算吃飽了。
晚上她不停地拾拾掇掇,電腦也裝了箱,頭一次飯後沒見着那戴着耳機皺着眉頭、竊聽敵臺的樣子。此刻回頭,綠植下的角落裏除了被褥和小臺燈,其他所有都入了箱,小窩裏幹幹淨淨的。
許湛起身扶着桌子走去沙發,剛坐下拿出手機,門外的鎖就開了。這丫頭剛洗完澡,不知想起什麽了頭發還濕着就胡亂套了一件衛衣往樓下儲藏室去,下身還是短褲,這半天上來,兩條腿不知是不是凍的,又細又白。
見他在沙發上,她猶豫了一下,走過來坐到身邊,撲面涼氣、香甜。
好一會兒也不吭聲,也不動,許湛只得擡眼,“嗯?”
“哥,對不起。”遲心嘟囔着,“以後……真的再不會了。”七個電話,重逢後這幾個月他倆的電話記錄加起來都沒有那一天多,更別提是他主動呼叫,她的心,她的腸子都悔青了。
“哦,沒事兒。”
他是要說什麽?這一路,這一天,遲心一直在想,一直在猜,那麽急的呼叫如果接起來那邊他是什麽樣子的?着急?訓斥?聊天?她真是太想知道了!她抿了抿唇,又問,“哥,是怎麽了?有什麽事麽?”
“剛不是說了麽,沒事兒。”
帶了磁性的男人聲音,溫柔又深沉,這麽近,能聞到那幹淨的須後水味道。遲心輕輕屏了氣息,點點頭。心裏這個結只能先放下,可嘴巴裏還咬着一個問題:今天……你是怎麽……會摟着我的?摟了好久……
“那麽喜歡折騰車啊?”他問。
“嗯?”遲心怔了一下,才想到馮克明已經在醫院電梯裏交代清楚這消失的二十四小時,當時她抱着拐杖,摟着他的腰,沒擡頭,不知道他臉上是什麽表情,只知道他沒吭聲。這一問,她只能老老實實答:“小時候就特喜歡汽油味兒,不知道是怎麽的。現在大了,看着車外頭不夠,總想看看裏頭,還想自己攢一個。”
“明子真是個好哥哥,大老遠兒回去一趟,還能想到特意帶你去玩兒。”
玩兒?遲心想說這可是專業賽車俱樂部的後院,這小竈的機會可是太難得了,如果不是馮總她這輩子都別想。二十四小時,每一分鐘都珍貴得不行。只是天公不作美,雪滑,不然她一定要瘋跑幾圈,那人生就太得意了!腦子裏一下子就沸騰,可眼前是端正的許處長搞得她一點火星子都不敢冒,只能點頭:“嗯,真是謝謝他。”
“還想去他那兒上班麽?”
“哦,那不會。不過,”遲心猶豫了一下,“哥,我能不能參加莫斯車隊?業餘時間。”
“車隊?”
“嗯,今年莫斯又報名東京改裝大賽了。馮總給了我報名表,一直拖着,我還沒填。”
他蹙了下眉,她沒看到。
“什麽時候的比賽?”
“年底。”說着遲心又趕緊補充,“哦,決賽在年底,淘汰賽十月份就結束了。”
他輕輕籲了口氣,沒說話。
“哥,我以後可能都不會再有參加車隊的機會。國內這幾年出去參賽都是專業的機師和有錢的車友,都是男的。總共加起來也不到十支隊伍,主力在京城和廣州,華東兩支隊伍,淩海有出線希望的只有莫斯。”
“所以,是非他不可喽?”
遲心一怔,好溫柔的聲音……
“嗯?”他又問。
遲心看着他,憋着口氣,沒敢動。
許湛扶着茶幾站起身,“想去就去吧。自己的事兒,用不着問人。”
……
淩晨一點半。
口渴。許湛拿過床頭的水杯喝了一口,看看時間,該睡了。這兩天盡是亂七八糟的事,作息時間沒亂,可是質量一塌糊塗!
蘇靜已經簽了離婚協議書。
除了淩海一套兩室的小公寓,國內外的房産、股票、存款全部歸了她,另外還分去了将近一半的莫斯。原本雙方都請了律師,又沒孩子,財産條款可以慢慢磨,總不會是這麽個丢盔棄甲的結果,可馮克明像是一分鐘都不能再多等,只在協議裏加了一條:股份不能轉讓,五年後賣回給他就結束了這場可能曠日持久的財産分割戰。
離了,生剝了一層皮。
男人的決心就是能這麽大。而女人,不想離,想拖。蘇靜算是個聰明的女人,也真的愛他,沒有表現出聲嘶力竭的絕望以免招惹她老爹的報複,也不想逼他上法庭,在兩人的最後一刻惹他厭惡。條件據說是兩人心平氣和就談好了,律師只負責起草協議。所以,馮克明電話打來的時候正是年三十,那嗓門,那笑聲,好像十七八愣頭青時候的放肆!
難道他的決心就是外面那個丫頭?許湛搖搖頭。不是。可她是催化劑是毫無疑問的。這些年馮克明頭一次回去過年就把初二孝敬給了遲芳華,至少說明兄弟這下是撒了歡兒,想幹嘛就幹嘛了。
現在,已經離婚的人是個自由身,男未婚女未嫁,再有什麽都不是他許湛有發言權的了。所以,今天明子也沒多說為什麽半夜三更把女孩帶走,一走就是一整天一整夜。懶得跟他解釋,他管得着麽?
可是,那小丫頭撐得住麽?
放下水杯,許湛起身,點着腳挪到門邊,打開房門。
客廳裏沒有燈,落地窗簾遮了一半,沒有月的夜本該漆黑一片,可對面的形象工程閃閃地亮着,折過來,淡藍的光晃晃地鋪在牆上,綠植下的床鋪上,一身白色睡裙的女孩靠着牆坐着,目光直直地迎着那片光污染。
一幅詭異的畫面。
聽到門聲,她輕輕轉過頭。
一秒,兩秒……還是沒動。許湛一時手邊也沒有拐杖,只好一步一撐慢慢走過去,低頭看着她,“睡不着?”
她沒吭聲。可能是藍光效果,臉白得有點慘,目光涼涼的,全不似平常那幅乖巧谄媚的樣子。
許湛撐不住了,費力地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這是怎麽了?”
又靜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我今天……是不是惹你生氣了?”
沒有叫“哥”,沒有那标志性的笑容,只有隐隐的酒窩,這小臉還真是有點陌生,許湛點頭,“嗯。”
她抿了下唇,“……對不起。真的,哪有非什麽不可的。”
“沒有麽?”
“嗯。我不去莫斯了。”
聲音不大,可是,很确定。許湛唇邊有了一絲笑意,“那還怎麽打算呢?東京大賽也不想去了?”
她沒吭聲,擡起手在他眼前,許湛這才看到手裏是一個口琴,老舊的口琴。
“你起來了,那我能吹一下吧?”
“你還會口琴?”
“一點兒。”
“來聽聽。”
她坐起身,低頭,含了琴。
口琴和手風琴,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文藝青年們慣用的聲音,可以清新嘹亮,可以低沉婉轉,最适合在有月亮的夜晚一個人靠在窗邊,随着心境,慢慢講自己的故事。
或者,自己想有的故事。
雁南飛,雁南飛,雁叫聲聲心欲碎……
凄然不足,浪漫有餘,也算百轉千回。這麽一首老歌,是怎麽刨出來的?技藝談不上多好,可她這麽熟練,熟練得讓人……心疼。
清冷的藍光,白衣的女孩,眼前就是書裏美化又模糊後那個年代的樣子,許湛心裏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一曲終了,遲心抿抿唇,看着他。許湛道,“不錯麽,再來一個。”
她尴尬地聳了下鼻,“我就會吹這一個。”
“就這還要顯擺一下。”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酒窩好甜,“跟我爸學的。四歲那年生日媽媽不在,爸爸悄悄攢錢買票帶我去了趟京城,那是我第一次去京城,可惜時間短,我的腿也短,只夠去一個公園,叫北海公園。在白塔邊上,爸爸吹這個給我聽。那天很早,漫天朝霞,遠遠地,能看到紫禁城,整個天地都是橘色的,這個曲子在裏面就特別特別好聽。”
第一次聽她提起她爸爸,聽說他在她四歲的時候就車禍死了,記憶應該很模糊吧,也許,他的模樣都不記得了,還記得這個生日,這個曲子,唯一一個、再也不會更多的曲子……
“漫天朝霞?那天下雨了吧?”
“嗯,”她笑,“冰激淩都淋化了,趕了火車回來,被媽媽罵。”
許湛笑笑。
“四歲生日。最後一個。”她的笑容淡下來,“現在,也是最後一晚了,就想……讓你聽一下。”
“最後一晚?”
“嗯,”她抿抿唇,低頭擦琴,“我今天拿了鑰匙,明天就能搬走了。”
“哦,”許湛點點頭,“還有錢麽?”
“有。”
“房租都困難吧?”
像沒聽到她的回答,他這一問讓遲心不得不心虛,“沒事兒。我有辦法。”
“初六上班,我去看一下機械那邊,他們應該還能再放一個初級工程師。”
“嗯?”遲心擡頭,“什麽?”
“進遠油吧。這比校招進來的實習生級別會高一點。”
“哦,”遲心這才明白,趕緊搖頭,“謝謝哥。不,還是不要了。”
“為什麽?”許湛蹙眉。
“考實習生都被淘汰,這麽靠關系進去,怪尴尬的。”
“我說了你一定會進去麽?當然要考試。”
“嗯……不考了,人事部那邊都有我的資料,我會的也都展示了,沒必要再考了。”
“這是什麽理由?反複考遠油的人多了去了。更何況,”他眉峰微微一挑,臉上立刻填了幾分厲色,“幾個人合租的房子?都快睡大街了,不是麽?”
無可辯駁的許處長,不知道楊碩他們見沒見過他這個樣子,這麽紮心,紮得遲心很是漏氣,“哥,我能找到工作,真的。”
“修車?死活盯着那幾個車行?這不是個性,這是愚蠢!要學的東西多了,你還沒到玩兒的時候,先把專業工作做好、做精,業餘再玩兒!”
“……哦,”遲心點頭,“等我安頓下來就投專業工作的簡歷。”
“先準備考試,別瞎耽誤工夫!”
“淩海有工程設計院,還有很多很好的EPC公司,我……”
“遠油是業主!這事兒有什麽好犟的?”
“我去哪兒都行,就是不能是遠油!”
提起的聲音突然就乍,又尖又細!靜夜裏,遲心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本以為他一接話就過去了,可他沒有,讓這尖細的動靜在屋子裏留存了好一會兒,她尴尬得眼睛都不敢眨,快憋紅了才又聽到那低沉的聲音重複道:“就是不能是遠油?”
胸口艱難地起伏了一下,遲心問,“哥,小時候你是不是……很讨厭我?”
這就轉了話鋒,許湛有點咬牙,俯身雙肘撐膝,直直對上她的眼睛,“是。”
他好近,氣息都可以嗅到……遲心又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咽了一口,“我媽說我是人來瘋、自來熟,我舅媽說我是只甩不掉的哈巴狗兒,見誰都會搖尾巴。”
嗯?許湛皺了眉,沒聽懂。
“你對我這麽好,我已經快分辨不出別的了。我這人就是這樣,很多時候,對別人不得不擔的責任和好心,我根本分不清楚。”
許湛不确定自己明白了,可似乎看到了那本日記……
“哥,我不能去遠油。不能離得你太近。這些日子已經有點兒……太近了……”
“遲心,我對你沒有責任。”
“我知道。”遲心點點頭,“可小時候,你不知道我叫 ‘哥哥’有多高興,比再叫‘爸爸’都開心。現在想起來我都覺得自己讨厭,可也收不回來了。再挨近,我怕,怕會黏上你……”
他輕輕挑了下眉,又收回。眉頭依舊,遲心只得又補充說明,“就是……誰對我好,我就想黏着人家,很不自覺的那種。甩不掉的。”
“誰對你好,你就會黏着誰?”
又被重複了一遍。話從他嘴裏說出來,越發羞恥。遲心蜷起腿,下巴磕在膝蓋上,沒再出聲,他永遠也不會知道被她黏上會有多可怕……
許湛慢慢靠回椅子上,輕輕籲了口氣,這特麽還了得?!
作者有話要說:
分開啦,分開啦,老死不相往來,各自安好哈~~唯一沒解決的問題就是:老許你抱了不能白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