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什麽?
許湛着實愣了一下,這是什麽意思?征得他同意?請示他的許可?
這突然的轉變,許湛有些措手不及。眼前這女孩,眼睛裏的怯是真的,勇敢也是真的。這一整天,拖到現在都沒去找馮克明,原來竟是如此。
為什麽要問我?你自己的事自己決定。這本該有的話,一個字都不及許湛此刻的心情。一個月前找她,提醒厲害關系,讓她放棄工作、放棄跟馮克明的任何可能,憑什麽?憑的不就是這無奈又恥辱的兄妹關系麽?
這麽多年,他厭惡至極的關系此刻有了一種微妙又離奇的感覺。她真的這麽聽話?那天那麽慌亂、緊張,對他的話并不知所雲卻依然能點頭承諾。她走得這麽徹底,讓馮克明的關心和野心都無的放矢。這不是一個成熟的成年人該有的處事方式,更配不上她的智商,這麽笨的方式守住一個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的承諾,只因為那個要求的人是他許湛麽?
可能,根本無關承諾,就是聽話。
尊兄為長,真是懂事。如果他說不行呢?事情就很簡單了,不是麽?
既然如此,那為什麽不?
他一直看着她,唇角邊的微笑并沒有消失卻好一會兒沒吭聲。遲心的心頓時涼了大半截,她知道自己讨厭,哪有她這種反反複複非要沾人家的?世界這麽大,怎麽就不能不相幹?可她也知道如果真的獨自去找馮克明,不可能拿了鑰匙就走,一旦被發現,她就……再也過不了許湛這個坎兒了。
“電腦,我的電腦在裏面。拿回來,以後絕不會再聯系!”
她蹙着眉,很堅定地許諾着。許湛笑了,“以後不要再說什麽‘絕不會’這種話,你是學工科的,絕對狀态只是一種假設,不是麽?”
“……嗯。”
“鑰匙我明天給你拿回來。”
“真的?謝謝,謝謝!”
她鞠了個九十度的躬,許湛微微點頭,“你今晚住哪兒?”
“去學校。”
“學校?”
“嗯,學校圖書館有通宵自習室。那裏的老師我認識。”
莫名其妙!許湛皺了眉,“找個酒店去休息,明天事兒還多着呢。”
遲心點點頭,“哦。”
答應得毫無障礙,假得讓人無奈,許湛只好問,“怎麽回事兒?錢不夠?”
“不是……”女孩尴尬地抿了下唇,“沒有身份證。”
原來這樣,許湛心裏有點不舒服,假如,沒有他這個假哥哥,她今天務必是要跟馮克明聯系的,一時半會兒哪能找到合适的房子?而正等着她上門的馮總,絕不會讓她流落街頭。這一樁接着一樁的人情啊,到最後就解也解不開了。
“你今晚就待在這兒吧。”
“不用不用,”遲心趕緊擺手,“看會兒書,很快就過去了。”待在這兒,這幾個字聽着就難熬。
“簾子那邊有陪床。先對付一宿,明天一早就讓馮克明過來。”
他的安排簡單又正好,也并沒什麽關照的表情,再推辭就顯得矯情了,遲心只好點了點頭。
……
午夜,萬籁俱寂。
藥和疼痛折騰得頭昏腦脹、睡意全無,黑暗中許湛躺得很煩躁。
扭頭,一米之外是隔簾,簾子那邊早就沒了動靜。原本這間房裏挂簾是給醫療監測和護士準備的,倒意外地為這不是看護的陪床提供了方便。不用互相面對,各自安穩。不過那丫頭雖然隐身了,可滿屋子都是她的味道。
洗漱出來,想來是沒有帶護膚品,把廉價手霜塗了一臉。奶香味兒的,甜兮兮地刺鼻,久久不散。
許湛輕輕籲了口氣,也就是明天了。他已經給馮克明發了短信讓他過來。本來不想再插手他們之間,甚至不想讓明子知道她是誰,可現在,不行了。這丫頭從小就黏人,嘴巴特別甜,甜得很無辜,很容易就抓人,抓所有人。這大概就是為什麽年少時看到她就心煩的原因,沒有理由的厭惡。
怎麽沒有理由?太有了。這麽多年,他刻意地不想忘掉,可今晚看到她,那副特別在意他這個大哥的樣子,眼睛裏的怯意實在是太真實了,他居然也就受了。
男人的本性吧。保護欲。
同情麽?也可能是對這次緣居坑下的所有無家可歸的年青人。圖書館,手霜,這一晚,他必須收留這個丫頭,不管她是誰。
腿不能動,身體僵得難受,胳膊撐起來,稍微活動一下。
“是疼得厲害麽?”
簾子那邊傳來一個很輕的聲音,很清醒。
“困。”
許湛脫口回了一個字。
“我給你揉揉吧?”
揉揉?許湛還沒想到這兩個疊字是怎麽個意思,簾子已經拉開,洗得亮晶晶的小臉湊了過來,奶香刺鼻。
“嗯?”
他還在問,女孩已經握了他的手臂,開始抓捏。手很軟,力道稍微有點輕,可是抓捏的正是地方,肌肉的酸、困瞬間就疏解多了,卻讓他的腿更加難受。一整天,傷處的痛已經麻木了,有時他用力掙一下,掙出痛才能替換那種麻木僵硬無處抓撓的感覺,此刻胳膊上一放松,腿就忍不了,許湛咬了牙,“腿。”
“哦,好。”
小心地掀開些被子,她的手伸了進去。早起在護工的幫助下他換了衣服,內衣、貼身T恤,可腿上只是醫院的病服。一層之隔,她揉捏着。不知是她的溫度還是摩擦的熱,他能感覺到她的手心、手指,手很小,張開得很大,很努力地用力。
這可能是他這幾年來跟女人最親近的時刻,輕輕咽了一口,有點尴尬,可是這一次她比剛才還知道怎麽使勁,很舒服,舒服得他屏了呼吸,好久,再長長地舒出來,一整天的悶氣都疏散。
能一直不停,就好了……
許湛睜開眼睛,看她背對着他,彎着腰,低着頭,頭發紮成個揪揪,亂蓬蓬的。
“你坐吧。”
“嗯。”
她答應着,坐下來。許湛蹙了下眉,他的意思是讓她拉椅子過來坐,這丫頭卻直接坐在了床邊。沒眼色!不過這樣的高度似乎正好,手也更好吃勁,許湛便沒吭聲。
很快,挂在床頭的液晶屏上就跳過了三十分鐘。真的很舒服,許湛一天躺着其實根本不困,可還是說,“好了,你去休息吧。”
“我睡不着。”女孩頭都沒回,“你睡吧,我給你揉着,能睡得安穩點兒。”
揉,她很喜歡用這個字,女孩兒家也不懂得在男人面前的措辭。這語氣倒讓他放下心來,許湛抿了抿唇,擡手枕了雙臂,看着她。
兩天了,這丫頭無家可歸,沒換洗衣服,沒身份證,還被莫名其妙的車禍拖來了醫院。他放了她走,可這一整天她又在外面東游西蕩,鬼知道是糾結成什麽樣子才最後想通又來找他。
真的是在乎他還是死鑽了牛角尖?
一個女孩兒,單身在淩海,艱難麽?即便是陸又其的門生,出了象牙塔也泯然衆人。許湛從小到大沒離開京城,大學距離家門不到五站路,可他知道舍友們畢業後的漂泊和辛苦。這都是成人難免的經歷,只不過,這丫頭委實運氣不好,犯寸。許湛不想開這個口,想了想,随便提道,“昨晚那個‘魔鬼聖經’,确有其事喽?”
“嗯,确有其書。很神奇。”
“所以杜撰了那麽多出來,連黑死病都要牽扯。”
“記載,無從考證而已。”
哦?這回答有些意思,許湛接着道,“這麽說,你很相信那個傳說。”
“書是一千多年前的,墨跡,紙張,”她低着頭,認真抓捏,“經過這麽多年學界的研究,假的可能性可以為零。”
“嗯,不過很多事都沒有一定必須的理由,所以才會有蝴蝶效應。混雜在一起的聖經典故、奇聞雜學,可能只是某個人某一時興起的無聊拼湊。”
“不可能。”
女孩兒的聲音幹淨柔軟,斬釘截鐵,許湛不由得輕輕一挑眉,“為什麽?”
“因為,一,墨跡,二,字體,三,筆跡。”
“嗯?”
“那個年代的捷克,那個年代所有有文字的地方都還在用羽毛筆、毛筆,寫字都要現調墨,一盤墨,一碟墨水,用完後再調,下一次就不可能呈現出完全一樣的色調和軟硬度。這本聖經,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是一模一樣的墨跡,怎麽做到?是調了幾缸的墨,在沒有變質之前全部無差別用掉了麽?”
“時間考證本來就有範圍偏差,”許湛不以為然,“一千年和一千零一年也許有差別,一千年零一天、零一個月也會有不同麽?”
“還有字體,”她繼續說,“每個年代都會有舊字體傳承也會有新字體出現,我們老祖宗是這樣,國外也是這樣,而這本聖經的字體,獨此一個,再也沒有任何同樣字體的文獻出現。實在無聊,獨創字體未嘗不可,那為什麽再也不用了?是居奇麽?然後,又流失得如此精準?”
這一點,不好說。許湛沒吭聲。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是字跡,從始至終沒有第二種筆法。文如其人,也許有差,可文如其情,總難避免。這本聖經,手寫字跡,沒有一個塗改的字,平穩,流暢,毫無情緒波動。按照書的規模,一個人要想完成,不吃、不喝、不睡,要整整五年,如果考慮到作者是本篤修道院的修士,工作外每天寫幾個小時,需要三十年的時間。”
女孩停頓下來,輕輕吸了口氣,“三十年,或者,五年,毫無感情的波動,在那麽荒涼坎坷的年代,還能,是人麽?”
安靜的病房,悠悠緩緩的聲音,莫名陰森森的,許湛覺得不對,頭歪出去看她,她覺察到了,回頭,四目一對,笑了。嘟唇,一笑就綻開,滿臉陽光,這麽近,看得許湛愣了一下,這特麽鬼丫頭!面無表情地躺回去,“所以,你相信鬼神之說?”
“我相信人類不孤單。可能發達過、文明過、毀滅過。還有可能是轉移來的,也有可能是被抛棄的。”
“但是,都無從考證?”
“你不覺得人類是進化史上最不靠譜的産物麽?”
“怎麽講?”
“适者生存。地球從六百多萬年到現在,非但沒有特別熱的時候還經歷了幾次冰河期,那我們怎麽把最有用的毛給進化沒了?”
“那照你的意思,現在都該是一身毛。你們女孩子都不用護膚了,護毛?”
“嗯,誰毛兒順,誰漂亮。女神都是一身美美的、油光水滑兒的毛!”
噗,說完她自己先笑了,嗤嗤的,肩頭都顫。
“亂七八糟,”男人無奈的聲音,“說得跟真事兒一樣。”
“嗯,也說不定,”她笑着妥協,“這本魔鬼聖經只是這個虛拟世界的一個bug。”
“Bug?”
“嗯,一個也許不小心暴露了神奇的bug,不會像有的bug那樣純粹錯誤,毫無用處。”
“比如?”
“我。”
作者有話要說:
這麽多年的恨不可能上來就幹柴烈火,可能連基本的同情都很難産生。要跟許處長時間。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