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年前夜。
沒有了聖誕狂歡,新年成了一個更大的節日。大街小巷早早就裝點起來,商家也竭盡全力利用跨年夜和三天的假期開發各種活動把人們湧上街頭,哪怕天上還飄着細碎的小雨。
許湛開車過淩海收費站時已經八點半了,距離海外現場的跨年派對還有相當的時間,今晚,他可以清淨一下。
匝道下來,停在紅燈前。鬧市區人流熙熙攘攘的,紅燈比平常長了很多。車裏開着暖氣和《夜》的鋼琴曲,配着窗外緩緩滑落的雨珠,很安神。
人行道上,一只只雨傘遮着摟在一起的情侶,這種濕冷的天氣也只有他們才能有不關溫度的腦子,各種游蕩。
忽然,路那邊飛奔過來一個女孩子,不管不顧的,像在追誰,雨傘中穿梭而過,很快跑走。
許湛看着那身影恍惚了一下,瞥一眼路牌:環江路。幾個街區外就是莫斯車行,手指不由自主地敲了敲方向盤。
距離上次他過去已經一個多月了,這段時間,他什麽也沒再聽說,蘇靜沒再找他,馮克明也沒有消息。
沒有消息應該就是好消息,尤其在離婚這件事上。可是不知為什麽,許湛心裏總覺得哪裏不對。
那天從照片上認出了遲心,他真像是被雷劈了,一個電話給蘇靜:“這是誰?”
“遲心。遲芳華的女兒。”
手機狠狠地摔了出去,這麽多年,他已經很少動氣,可蘇靜淡淡的幾個字和照片上那張無辜的臉将他的冷靜瞬間點爆!
馮克明的小三居然是她!蘇靜手裏還有什麽證據許湛不知道,只知道明子戒煙是個裏程碑式的變化。那晚不知為什麽兩口子再次大吵,痛哭的女人還惦記着摔門而去的男人,怕他喝醉出事。而電話那頭,爛醉的男人無恥又無賴,許湛幾乎确定他身邊的“妞兒”就是遲心。
挂了電話,心口像堵了塊陳年的濕抹布,想吐。
已經三十多歲的男人,她會以為他沒有家、沒有女人?這個錯,根本就沒有無心的可能!就像很多年前,可憐兮兮的孤兒寡母,在撕碎別人的家庭上毫無顧忌。
有其母果然必有其女麽?
這麽多年沒見,等到面對面的時候才發現曾經對她的印象是這麽深刻:那雙小鹿一樣的眼睛、嘟嘟的唇,一眼能讓人心疼。又看到當年那小小的樣子,軟軟的,那麽無辜,比如,偷偷進他房間摔碎媽媽給他的禮物,比如,初見就歡欣雀躍地撲過來叫“爸爸”,叫“哥哥”……
陳年的傷疤被突然撕開,才發現那下面依然化着膿,這麽多年的修養遮得住屈辱,遮不住痛。
為了楚楚可憐的遲芳華,好丈夫許駁州不惜賠上自己的前途、對簿公堂也要抛妻棄子!現在,假如這個“無辜可愛”的妞兒又上位了重情重義的馮克明,那真是人生對他許湛最大的諷刺!
面對面,看得出她非常戒備,緊張得呼吸都有些亂。那一刻,許湛幾乎相信她還有廉恥心,至少知道這麽做不對。她主動說會辭職,他就沒再說什麽,留下點面子。
其實,他根本就不該去。
那丫頭是怎樣繼承了母親撩人的衣缽,人生又是怎樣兜兜轉轉地諷刺,都不會因為他有絲毫的改變。二十年前不會,二十年後,依然不會。
心裏一陣煩躁!
綠燈開了,毫不猶豫地打了方向。
……
已經快九點了,莫斯依然燈火通明。這個行業就是如此,節假日不但不休還會二十四小時營業,因為狂歡中少的那一點謹慎制造事故的幾率高得吓人。
門開着,大廳裏空蕩蕩的,兩邊車庫好像有聲音,許湛正想過去看看,後面辦公室走出一個人,人高馬大,胡子拉碴,一眼瞧見他,立刻笑了,“老許!你怎麽來了?”
“馮總親自值班兒啊?不跨年?”
“多大歲數了,再跨大胯都扭下來了。”
“哈哈……”
兄弟兩個也有日子沒見了,握手抱肩,馮克明很意外地高興,“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不知道。出差回來路過,來瞧一眼。”
“那正好兒了。沒吃飯吧?我也還餓着,正一人兒不想動,咱叫點兒?”
“行。”
馮克明在手機上翻點着,許湛環顧大廳,接待臺的牆上挂着大幅的機械師工牌表,一共八位,有工號,有照片,只有六號那個空着。
“怎麽空了一個?”許湛問。
馮克明走過來,兩手叉了腰看着,沒吭聲。
“嗯?”許湛回頭。
“走了。”
簡單的兩個字,表情很淡,許湛竟然一時沒回過味兒來。這應該是普通員工辭職後老板該有的反應,可這個老板偏偏是馮克明,在許湛面前從小到大他都話多,總能侃,這可是他唯一的女機械師,沒故事要說?
不對。
許湛正想再說什麽,外賣已經到了,原來就是街對面的粥店。
“走吧,去我屋。”
莫斯一共六家分店,每一個都是馮克明親自選址、裝修、開業,除了各分店的經理辦公室,他也給自己留了一間,一個月總要用個幾天。環江店這一間看起來大小跟其他的一樣,可是明顯日常痕跡多很多:寫滿的白板、攤開的資料、電腦、一些零件,還有繪圖桌上難得打開的繪圖燈。
“來,”馮克明在茶幾邊擺着餐具,招呼道,“來,趁熱吃。”
許湛脫下風衣,“我去洗手。”
“不用出去,房裏有。”
順着他的指點,許湛走到房間另一邊一扇關着的門前,推開,是個卧室,裏面連着浴室。雙人床、衣櫃,軍人出身的家夥,居然跟整潔半毛錢關系都沒有。
浴室,明顯是額外加的。
洗手出來,許湛問,“你住這兒?”
“嗯。”
桌上是小豆粥、肉末火燒和拌涼粉,都是北方小吃,很可口。許湛拿起勺子輕輕攪着粥,“她為什麽走了?”
“嗯?”
“你的六號機械師。”
馮克明看過來,許湛擡頭,兩個人的目光一起落在對面的牆上。那也是一份機械師工牌表,跟外面接待處的一模一樣,只是這裏是很完整的八位機械師,六號位置上一個工裝的女孩,粉唇玉齒,很大的酒窩。
在一堆乍着膀子的油泥大老爺們兒裏,許湛想不出會有什麽人選她來修車,也想不出,會有什麽人不選她。男人的悖論,從來無解。
“那天我過來換機油,就是她給換的。”
馮克明驚訝,“她給你換過機油?”
“怎麽?不行麽?”
“那倒不是,”馮克明笑笑,“不過我這兒機械師金貴,這種活兒一般都是工人做。”
“老劉認得是我,特意給的吧。”許湛說。
“哦。”
原以為話題就此打住,可停了幾秒,馮克明居然冒出一句,“你覺着她怎麽樣?”
許湛斟酌了一下,“挺熱情的。”
“嗯,她就不會給人歪臉兒,除了我。”
許湛剛嘗了一口涼粉,芥末突然刺鼻,“嘶……”
馮克明笑,起身到冰箱裏拿了兩瓶啤酒,遞給許湛。
許湛擺擺手,“我開車。”
把酒放在他手邊,馮克明自己開了一瓶,“她來應聘的時候拿的是三年前的本科學歷,數學系的,很零星的工作經驗,想來我這兒做學徒。後來我查了才知道,本科獲了數模競賽國獎,保送本系研究生,後來跨系考了工程,今年才剛剛畢業。”
許湛放下筷子,拿起水瓶。
“這特麽小丫頭,她騙我啊。”
一秒的轉變,馮克明的笑容好像已經浸透了酒精,美得上頭,讓許湛不得不對“騙”這個字重新理解。
“她不說,我也不問,看她要幹嘛。每天來得早,走得晚,見了客人就鞠躬,逮誰都客氣,讓幹什麽幹什麽,臉皮兒薄,特聽話。不管看見什麽型號的機器,都像小耗子見了燈油,興奮勁兒的。”
小耗子怎麽興奮沒看着,許湛只看到沒吃什麽東西的大男人咕咚咕咚地灌着酒。
“那天趕上天兒好,我帶她出去兜風,順便去了一趟我的車庫,哎喲,樂得什麽似的。”
眼見着回憶開始冒泡,他越說越沉入,許湛只得往外拉,“所以說,馮總就常駐環江了?”
“來回跑得麻煩,我也起不了她那麽早,住下方便。”
問得根本沒有因果,他卻供認不諱,許湛笑笑,“你這是算她師傅啊,這麽用功?”
“算陪着她吧。”
已經完全沒了胃口,許湛靠進沙發。
馮克明見狀也身子後仰,大咧咧地把腳往茶幾上一架,靠在許湛身邊。
“就是為這個要離婚的吧?” 許湛問。
“我要說是呢?”
“那她就不是什麽六號。”男人深沉的聲音,“三兒號。”
“哈哈哈……”
馮克明笑得驚天動地,許湛聽得燥,解開領口,順手拿過他手裏的啤酒,灌了兩口。
“沒。”
“嗯?”
“老許,你知道哥們兒我,我特麽就一俗人!特俗特俗一男人,可這些年除了蘇靜,我從來沒有碰過別的女人,心眼兒都沒動過,真的,你得信我。
許湛點點頭。
“這輩子,本來就這樣兒了。可我特麽太悶了,太特麽沒意思了,回家看見她還不如看見小區門衛刺激。”
“我艹。”
難得聽許湛說髒話,輕聲一個音惹得馮克明笑,“我啊,想幹點兒喜歡的,走遠點兒。離吧,她還這麽年輕,我別耽擱人家。一年前我就提了,她拖着,一直拖着,拖不住了就想懷孕。她要不這麽着,我說不定也就熬不過去,可她竟然想用孩子來壓我,早特麽幹嘛去了?拿孩子不當孩子,配當媽麽!”
蘇靜沒說過要孩子,可是許湛知道她做得出來。當年京城那麽冷的冬天,她在馮克明家樓下就那麽站着,人是凍僵了,也把馮克明給徹底凍軟了。
“四月,這小丫頭來我店裏找工作。打頭一眼,我就喜歡。”
說着,兩個男人同時看向牆上的照片。
“你看她的眼睛、嘴巴……”
“啧。”許湛皺眉,挪開視線。
“怎麽?不好看啊?”
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這家夥居然撐着胳膊扭頭看他,非要他表态。許湛白了一眼,“人一正經小丫頭,說什麽呢。”
“我不正經麽?”馮克明不以為然,“反正啊,我瞧着她就高興。小聲兒也好聽,聽着幹一天活兒也不累。她膽兒小,我陪着,她能待得晚。”
“那她呢?你倆算心照不宣?”
馮克明沒吭聲,靜了好一會兒,忽然嘟囔一句:“身上味兒特好聞。像栀子花兒。”
艹!許湛只覺得後槽牙發緊,“你幹嘛了??”
“想來着。沒幹。”
說着,馮克明伸手拿過許湛手裏的酒瓶,一看,已經沒了,于是拿了茶幾上那瓶,打開。
“前些日子,她突然辭職。我當時正在香港,沒等我回來人就走了。扣了兩周的薪水,也沒要。我打電話也沒了,拉黑了,完全聯系不上。”
半瓶而已,就似乎已經上頭,聽他這麽東一下西一下地說着,許湛竟然也覺得突然,順口一句:“為什麽?”
馮克明搖搖頭,“不知道。車行裏好好兒的,正忙着,給她的都是她之前沒摸過的車型;跟我也好好兒,走的時候還答應回來給她件禮物。”
“不是還沒幹什麽麽?走就走了吧。”
旁邊靠着的大塊頭沒了聲兒,許湛扭頭,見他滿臉的笑,眼睛都快眯得看不見了,納悶兒,“怎麽了?”
“我猜啊,她也看上我了。可惜,有婦之夫,女孩兒那點兒小清高當然放不下,憋不住就走了。”
原來,男人矯情起來居然這麽面目可憎!許湛一把奪過酒瓶,“行了,你特麽本來就是有婦之夫!”
“不~行。”馮克明拖長了音兒,“不問我一句,就特麽想跑?”
許湛皺眉,“你還要幹嘛??”
“把我的小耗子找回來,我這兒,多的是燈油。”
突然就油膩,許湛忍不了:“你多大歲數了?還玩兒這種?”
“誰規定多大歲數不能追妞兒?你以為都是你啊?”
“你這是追麽?你這是打算把她逮出來玩兒。”
“誰說的?也可以她玩兒我啊。”
“滾蛋!”
“哈哈……”
馮克明笑得地動山搖。許湛默聲喝酒。
看來,蘇靜的婚姻在他的“小耗子”出現前就已經完了,兄弟離婚心意已決,之後和她再發生什麽都不應該成為任何人的問題。事情已經完全偏離許湛最初難以忍受的方向,可他心裏卻不知怎的依然是個死疙瘩……
馮克明重情重義的另一面是有仇必報,這不省心的丫頭辭職也不好好地辭,這不是招惹他麽?簡直就是耗子撩貓不要命了!
“喏,”馮克明滑開手機。
“什麽?”許湛瞥一眼,上面是一個地址。
“瞧瞧,都快住天邊兒,你說,她這是辭職麽?這特麽是躲我!肯定知道我會找她,成心呢!”
這什麽狗P邏輯??許湛咬咬牙,沒吭聲。
“一會兒零點了,拿我另外一個手機給她打電話。”
“你特麽鬼迷心竅了。”
馮克明笑,起身,又去拿酒,“你晚點兒叫車,咱哥倆兒再喝點兒。”
“我不走了。”
“嗯?”
“你那裏頭不是雙人床麽。”
馮克明看了裏頭一眼,再看看這一向潔癖的發小,莫名其妙。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小天使們都罵老許,(*^▽^*), 作者不得不在這裏澄清一下:他真的不是什麽好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