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麽近,自己呆兮兮的樣子全在他眼睛裏,二十年的功夫就這麽白費了……
二十年前,老媽嫁給了許叔。聽說這件事的時候,遲心正在炕頭撿豆子。看到姥姥掉眼淚,她爬過去,再一次聽到那句:“你媽不要你了。”
這一句,其實沒什麽關系,嫁不嫁許叔,她都沒有爸爸媽媽了。直到幾個月後舅舅把她送去京城,她第一次看到了媽媽的新家,很大,很漂亮的樓房。
那天,她拿着小鏟子在樓下挖土,忽然不知從哪裏竄出來一只黑色的大狼狗,直直地奔來,帶着一股燥熱的風撲在她面前。她是個早産兒,長得特別小,大狗幾乎和她一樣高,兩只黑亮的大眼睛盯着她,嘴巴呲着猙獰的牙,喉嚨裏咕嚕咕嚕的。
遲心看着,眼睛一動不動,感覺自己的魂兒像一股煙從頭頂冒了出去,飄得遠遠的。
“汪汪汪!!
大狗突然咆哮,她猛地被震醒了趕緊扭頭。寂靜的午後,樓洞口的陰影裏站着一個哥哥,白色的T恤在夏天的陽光背影處依然那麽晃眼,天哪,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大哥哥來救她了!
可是,他只是抱着手臂靠在門邊,看着。遲心愣了一會兒才發現他的臉冷冰冰的,大熱的天他整個人筆直不動,冰棍兒一樣。突然想他可能就是姥姥說的那個無常,在角落裏等着她死掉,帶走。
遲心不敢後退,只能回頭,大狗呼哧呼哧的,至少,是活的……
那天的晚飯桌上,她知道了這個大哥哥是人,是許叔的兒子,是她真的應該叫哥哥的人。她叫了,很大聲地叫了一聲“哥哥”!
第二天,她路過哥哥的房間,門開着,偷偷望進去。
好大的書架,好多書,好多漂亮的拼圖和模型;床鋪,書桌,落地書燈,都是白色和淺藍色的,看起來特別整齊,特別幹淨,味道也好好聞。書桌上還有一個木頭的小水車,好漂亮!遲心悄悄走進去墊腳夠過來,呀,原來真的可以車水!還有音樂,好好聽。
忽然,她後脖頸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回頭,哥哥正站在門口,抱着手臂,看着她。當時只覺得心像一下子被摘走了,兩手一哆嗦,噼裏啪啦,木頭小車和木頭地板居然碰出了這麽清脆的聲音,鋪了一地……
她縮在角落,水浸透了她的襪子,她盡可能地把腳趾往後縮,可是,好像也已經留下了她的味道。他還是一動不動,就那麽看着她。
這一站就是好久,好久……
小心眼兒是這麽期盼那只大狗再出現,撲上來咬她一口,熱熱的,她就可以放聲大哭。可是,沒有。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全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倆。他不動,她就不敢動,只是……尿濕了褲子。
那是她第一次,有記憶尿褲子。
那天,媽媽讓她跟哥哥道歉,說弄髒了哥哥的房間。遲心趕緊聽話地跪下,像在舅舅家一樣說了很多聲“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真的對不起……”,可他好像驚着了,皺着眉就是不吭聲,于是,她被媽媽一把拖了起來爆揍了一頓。
後來,她在陽臺罰站。站了好久啊,久得感覺她的腦袋都要扛不動了,他終于走過來,蹲下身,摸了摸她的頭,“小心啊。”
她不懂,他是叫她的名字小心,還是……教訓她要小心,反正她沒敢動,也沒敢哭。
夜裏,發燒了,燒得紅通通的,睜着眼睛。她知道隔壁就是那個哥哥,一閉眼睛,他就會出現,一閉眼睛,她就會……尿床。
再後來,媽媽又打了她一頓,屁股都腫了,但是她就是死死咬着嘴巴,再也不肯叫“爸爸”,叫“哥哥”。
媽媽不知道其實是哥哥不許她叫,他說:再叫,就吃了你!遲心拼命地點頭,她從來沒有那麽相信過:他會吃掉她。像大狗一樣。
那個夏天,她沒過完就被送回舅舅家了。
幾年後,她再去媽媽家,他已經不在了,說是搬去跟他媽媽住。他的房間還在,門關着。遲心再也沒進去過,那裏,是一個結界,只要靠近,她就冷。
許湛,也是一種結界。他是很多人口中別人家的孩子,別人家的伯樂上司,也許,他的整個世界只有很小的一小塊在下雨,下雪,下雹子,而她,恰巧不小心就蹲在那裏,長蘑菇。
現在,鬼使神差的,他又在眼前。
像那天樓道口的陰影,遲心覺得魂兒又從頭頂開始往外溜,她都不知道該不該眨一下眼睛。
“怎麽?不認識了?”
天……他的笑……
“嗯,哦,不,不是……”
“我是許湛啊,許叔的兒子,還記得麽?”
嗯嗯,她趕緊點頭。
“這麽巧碰到。”
“嗯。”她努力咽了一下。
“我知道你們忙,還得給我加個塞兒。換機油,應該不會耽擱太多時間吧?”
“哦,不會不會。”
“好,那麻煩你了。”
“嗯嗯。”
嘴巴閉得很緊,似乎再也不會多說一個字。許湛看着她,笑了,“中午有午休吧?我來接你一起吃個飯。”
遲心愣了一下,有,還是沒有?是有的,可是她一般都是一個香蕉或者一個蘋果就可以了,可是,能說麽?
她心裏的每個字他似乎都聽見了,親切道,“飯總是要吃的,不走遠,就在對面,好嗎?”
“嗯,好。”
他走了,黑色風衣,精致潇灑的背影。遲心擡起僵直的手摸額頭,全是汗。
他看到了吧?唉……
轉身去戴工作手套,不知怎麽了,手抖,手套變得很粘,半天戴不上。
中午……還得跟他一起吃飯??
這個念頭就像個水龍頭,一擰開,汗就又冒。
遲心!醒醒!現在不跑出去追他,那你整個上午就都廢了,幾個小時這麽冒汗,會死人的!
一咬牙,遲心拽下手套沖上臺階沖着大廳喊,“劉師傅!我臨時有事,出去一下,請假半小時!”
聽到回應,她轉頭就奔出車庫。左右張望,那耀眼的黑風衣正在不遠處的路口等綠燈,她想大喊一聲,可是不知道該喊什麽。喊許湛,她不敢!喊哥,她更不敢!
只能撒開腿向他奔去,眼看着就要變燈了,遲心正着急,忽然,那男人像身後長了眼睛,優雅轉身。
臉上沒有表情,目光幾乎将她釘在原地。陰影裏的白色和陽光下的黑色,二十年來,一模一樣……
遲心的腿早就軟了,魂兒也飄在頭頂,晃晃悠悠,可她還是用力跑着。畢竟,早死,早超生。
“怎麽了?”
等她站定,喘好氣,他才問,好溫和的笑容。
“我,我現在就有空。我們……咳,我請你喝咖啡?”
許湛笑笑,“好。”
……
周六的早晨,咖啡店人不多,買好咖啡,他們上樓找了角落坐下。
手指輕輕摩挲着咖啡杯,許湛看着對面。
她現在的樣子跟蘇靜手機上一模一樣:一身工裝、大頭靴,丸子頭紮得亂亂的,很俏皮,只是,臉上沒有照片上的笑容,白白的,似乎有點過于白了,嘴唇都沒有顏色,嘟嘟的,越發顯得眼睛黑得突兀。
小腰挺得很直,頭微微低着,兩手看似随意地握着盤子,可指甲都捏得有點變色。她這麽緊張、甚至慌亂,幾乎就是在自證有罪。
“我一直不知道你在淩海,來讀書?”他親切地開口。
“嗯,畢業了。”
“學什麽的?”
“咳,”遲心輕輕清了下嗓子,“數學。”
“那怎麽到車行來工作了?”
“工作不太好找。以前跟舅舅在鋪子裏學過一些,就先謀生了。”
“女孩子還是應該找專業工作,車行幹修理又髒又累不說,簡歷斷開,以後也不好回專業了。”
“嗯。”
“遲阿姨知道麽?”許湛微笑着問。遲芳華的自私和虛榮人類罕見,按照遲心的簡歷,她的目标應該很大,絕不可能屈就在修車行,除非,還有別的附加……
他的問題都讓她不知道怎麽回答才是正确方向,只知道今天絕不是偶遇,在這上面撒謊肯定是自尋死路!于是遲心老實道,“我媽不知道。”
“哦,”許湛點點頭,“前段時間我見他們了,沒聽他們提起你在淩海。其實,我可以幫你介紹工作。”
嗯?遲心一愣,難不成……是老媽知道了,托關系已經托到他頭上了?不可能啊,她還沒有被罵呢。
“多謝您,其實,其實不用,”遲心說,“我在這兒挺好的,咳,薪水很不錯。”
“是麽?一個分店合同技工,夠你在淩海的開銷麽?”
“足夠了。”
“是麽?”
他又輕聲應了一句,讓她感覺自己每個字都是謊話,随時在崩。遲心小心地再斟酌一下,“莫斯,是我想做的工作。我喜歡這裏。”
“理想的工作?”
“嗯。”
她撒謊了自己的學歷,對莫斯,對他。從胸牌可以看得出,馮克明直接給了她機械師,沒有走學徒,那對于本科生來說,待遇應該是相當不錯了。面對面,許湛卻也不能提她是C大工程系的研究生,不然遠油就是個繞不過去的話題。
當然是妞兒啊。這是馮克明那天晚上暴怒離家又爛醉時的話。妞兒,眼前這個。忽然覺得,這個小丫頭真的像陸又其說的:很有想法。
“這麽多年不見,真的長大了啊。”溫和地誇了一句,許湛抿了一口咖啡,苦得他蹙了蹙眉。“畢業這幾年,有男朋友了麽?”
嗯……據說許處長是籠絡人心的高手,這麽隐私的事被他這樣溫柔地問出來,居然就真的是很大哥的樣子,可她,再一次,不知道什麽是回答的正确方向,遲心悄悄咬了咬牙,“哦,沒有。”
他笑笑。
嗯?這一次,遲心實實在在愣了一下,這是什麽反應?
“女孩兒一個人離家在外,要懂得保護自己。”
“嗯。”
“克明這裏的情況我了解,既然你喜歡這樣的工作,我可以把你介紹到別的車行。道明怎麽樣?待遇會更好。”
道明改裝車隊的實力雖然和莫斯不分伯仲,可車行規模卻是淩海最大的,遲心絲毫不懷疑有許大處長的推薦,待遇一定“會更好”,只是,她覺得重點似乎不在這裏,小心翼翼道,“莫斯對我來說就足夠好了。同事們好,老板對我也很好。”
“老板對你很好?”
“嗯。”
“你知道他是誰麽?”
遲心有點不解,“嗯?”
“那年夏天,有個大塊頭來家裏找我,記得麽?他還逗你玩兒?”
啊?啊……遲心想起來了,那幾天确實是有個人來找他,她當時躲在陽臺的簾子後頭屏着氣不敢出聲,可是那個大哥哥還是發現了她,拉她出來問她名字,還很好玩地捏她的小揪揪,她正要開口,大哥哥就被許湛一把拉開了,小揪揪被扯了一下,疼。
那一次,她又學會了一件事:爸爸不能叫,哥哥不能叫,他的朋友、所有跟他有關的東西、人,她都不能碰。
那天的大哥哥竟然是……馮總?!
“原來是他麽?”遲心真的意外。
“嗯,明子是跟我一個院兒裏長大的發小兒。”許湛說着,稍稍頓了一下,“他太太蘇靜,也是我的學妹。”
“哦,這樣啊。”世界好小,淵源如此之深……
“蘇靜是淩海人,明子這麽遠追來,這麽多年孤身創業,莫斯有今天的規模,很不容易。”
“嗯,難怪我聽馮總也是京城口音。”
“你知道他結婚了麽?”
嗯?遲心抿了唇。她不知道,不,确切點說,她壓根兒就沒想過這個問題。
“一個家庭,維持多年,總有它的根深蒂固,破裂,也不會是一朝一夕。這一點,你和我,都應該能懂,你說是麽?”
遲心想點頭,可是,輕輕蹙了眉,“他們有矛盾了麽?”
“那是他們的事。”許湛笑笑,“旁人不需要靠得太近。有的時候,人确實沒有選擇。可是力所能及地,不要去傷害,別人也好,自己也好,因為你不會知道究竟是落在誰身上更痛。等着,等一個更合适的機會,不是壞事。”
“嗯。”遲心輕輕籲了口氣,她想她終于聽懂了。其實……在知道馮克明是發小之後,後面這些話他真的都不用說了……
“你還小,路很長,選擇也很多。”
“嗯,我會換工作的。”
“嗯。找一份專業工作吧。如果還是喜歡做車行,道明,你考慮一下。”說着,許湛拿出一張名片,“考慮好了,打給我。”
“……嗯。”
……
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跑回車行的,遲心只知道回去的時候,許湛的車已經換好了機油,泊去了停車場。
她回到三號車庫,一屁股坐在了卡車下面,埋了頭。
這究竟是怎麽搞的?怎麽跑了這麽遠,隔了這麽多年,她又誤打誤撞地進了他的房間。他的發小,他的學妹,她怎麽總是不合時宜地要攪進他的世界裏,真是衰透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