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二天周澤楷自然按時到達攝影棚。和他同時拍照的那位已經到了,坐在化妝間另一邊化妝,盡管被人用粉撲在臉上擦擦擦還是從鏡子裏面盯着周澤楷看。那打量太過明目張膽甚至于周澤楷也沒法忽視,于是他也從鏡子裏往回望去。
對面那人長相讓周澤楷覺得很是眼熟,說不出來在哪兒見過。好像對方的名字就在嘴邊,偏偏在哪兒差了一點,怎麽也想不起來。最後對方先化好妝,主動打了招呼:
“周澤楷?”
周澤楷眨眨眼睛。
“我唱歌的名字是Mumu。”男人說着又抓了抓頭發——這樣看起來,這位相當有名的搖滾歌手看起來意外地顯得很是稚氣,“真名是蘇沐秋啦,話說因為外國人發不出q的音才改了藝名結果現在往外說簡直是羞恥play啊……”
周澤楷并沒用多久就抓住了這個名字的重點:“蘇……沐橙?”
“喔,她是我妹啦。我看過你和她的賀歲片,”蘇沐秋說起話來顯得很跳脫,雖然從年齡上來講他必然要比周澤楷大,“拍得很贊啊小周!”
周澤楷微微有點羞赧——他不太善于接受這樣的直接稱贊,但是蘇沐秋對他微笑的樣子看起來又像是有很多話要對他說一樣。
“一會兒拍完照我們去吃飯吧。”蘇沐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早就想見見你了。”
那天的拍攝挺順利的,甲方給兩人安排的是不同的路線,周澤楷擺的是高冷男神範兒而蘇沐秋則是陽光系的——據說本來甲方準備讓這位搖滾大神走野性路線,可惜看了臉之後就只能選第二條路線了。蘇沐秋跟周澤楷說起這件事的時候還一臉悲憤:“臉長得嫩是我的錯嗎!”
周澤楷向來也不善于安慰人,就只好默默拎起了一旁的茶壺給人倒茶。——這家飯店還是蘇沐秋熟門熟路帶周澤楷過來,一進來就要了個僻靜的包廂,服務生點了菜之後就離去了。蘇沐秋吐槽完自己的不幸遭遇之後接過周澤楷倒過來的茶一口飲盡:“小周,比葉修那家夥有良心多了!”
周澤楷肯定地道:“你們認識。”
“老朋友啦。那時候我和我妹倆人北漂,我在酒吧駐唱,葉修那家夥離家出走就住在我們那兒。”蘇沐秋說,神情也随着這種回憶變得有些遙遠,“他那時候可逗,一邊等表演系錄取通知,一邊在片場邊上蹲着等龍套——問題是那時候他還不滿十八歲,看着小小一只,好多龍套都不樂意要他,于是晚上就跑來酒吧打工攢生活費。一次我們貝斯手忽然鬧了急病不能上場,我們這邊正抓瞎,結果那家夥就過來了,說他會彈鋼琴,要不然今天晚上酒吧老板雇他好了。我當時心氣高,就過去彈了一段兒野蜂飛舞,說如果你要比我彈得更快,今天晚上場子就讓給你。”
“……結果?”
“那家夥手速不是人。”蘇沐秋露出一臉慘痛的表情,“雖然琴本身彈得亂七八糟音調不通……”
周澤楷想了一下當年還是個少年的葉修在酒吧裏面彈鋼琴的樣子,不知為什麽有點心旌動搖。蘇沐秋則繼續說了下去:“咳,反正我們就認識了,後來知道他愁租房的事情,就讓他過來和我們倆一起合租,直到有了宿舍才搬走。——總而言之,我們算是一直以來的老朋友了,所以葉修那家夥的事情,我多多少少都知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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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恰好服務生過來上菜。周澤楷壓下那一刻的動搖,等着人出去才繼續望着蘇沐秋。
“因為我知道那家夥絕對不會跟你說的——他在‘不解釋’這件事上的技能八成點滿了。”蘇沐秋嘆了口氣,“所以我想,無論如何還是跟你說說。要是我太多事了……”
周澤楷立刻搖了搖頭。
“請說。我想知道。”
“其實你們演《水泥森林》的那年,我正在籌備着出國發展,忙得一團亂,也沒怎麽顧及公司這邊的事情。那天還是我去找陶老板商量合約的事情,結果還沒進門就聽見裏面陶軒說:‘你一向我行我素慣了,公司公關不是給你一個人開的,不可能永遠給你收拾殘局。你要不然徹底給我分了,要不然等着你們身敗名裂。’”
周澤楷滞了一下。他怎麽也沒想過嘉世的老板竟然會這樣對待當年那件緋聞和引起了緋聞的葉修。達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後演員面對緋聞無疑擁有更高的斡旋餘地,甚至公司也會動用公關力量來掩蓋自家藝人的一些負面新聞;他怎麽也沒想到的,竟然面對着三次獲得金龍影帝的葉修,嘉世竟然絕情到這種地步。
“葉修那個人,除了演戲的事情就沒什麽執着的了。之前這方面的事情,基本都是吳雪峰幫他處理的,因此當時他手裏的資源很少。”蘇沐秋說到這裏也籲了口氣,“後來來的那個經紀人,和葉修一開始就理念不合。他一方面想給葉修多接代言,卻不知道對于葉修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演戲。後來葉修說第一天他們見面,劉皓便跑去演戲現場待了半天,他最後說了一句‘你到底是經紀人還是助理,做好自己的本分’——估計從那個時候起,兩人的關系就不可能是和諧的了。”
周澤楷記得曾經有幾面之緣的那個經紀人,也記得劉皓當時看着他不快的神色。他腦中忽然靈光一閃,說:
“照片……”
“沒錯。後來我才聽說,當時去拍你們照片的小報記者,其實就是劉皓雇的。”蘇沐秋冷笑了一下,“可惜他上蹿下跳半天,最終也沒能在嘉世繼續留下來。陶軒那家夥,現實得很。”
曾經那些缺失的環節,此時都像逐漸被嵌合的拼圖一樣,回到了它們的原來位置,将只有一面的分鏡補足起來。周澤楷頓了一下,終于又問:“……那時,葉修接受了嘉世的條件。”
蘇沐秋點了點頭:“陶軒當時對葉修的要求,就是跟你分手。”
——最後一塊拼圖也合上了。
當年那突兀出現的照片、僅僅只有兩個字的道歉、最終握在男人手中的打火機、說着“我看了《孤島》”時候男人臉上的微笑、蘇沐橙對于兩人關系很好的認定、乃至劉皓那天那句無謂的叫嚣——這所有的一切,都因為蘇沐秋的講述,構成了周澤楷只能揣度、而從來得不到證實的,僅僅屬于葉修那一面的圖景。他的心髒像是被什麽緊緊握住,他幾乎不能呼吸。
“我知道……”蘇沐秋為難地說,“我知道這件事對你而言已經過去了太久了,我都從外國回來了。而且其實我也沒什麽立場。”他又伸手抓了抓頭發,“但是……嗯……你能不能原諒他?你知道我用半杯酒才把這些事情從他嘴裏灌出來。他當時跟我說你是注定要活躍在大銀幕上的。那個家夥,就是一個演戲瘋子——”
周澤楷微笑起來。
“我知道。”
蘇沐秋本來似乎還想找些什麽話來說,看見周澤楷的神情也就頓住了。
“這一次……”周澤楷在桌子下面握緊了手,“我不會再讓他,一個人。”
那天周澤楷回家之後坐在客廳裏。他沒有開燈,也沒有拉下窗簾,而城市的無數的燈火正在窗外閃耀着,就像是許久以前,在他仍然要去趕地鐵和公交的時候會在路上看到的情景。
那一年他第一次那樣親密地接觸電影,第一次那樣全心全意地将自己在鏡頭前改變為另一個人,第一次碰上那樣精湛的對手而沉醉于演技所相互呼應的醍醐之味。他曾經坐在擁擠的車廂之中跨過整座都市,思考着他的角色如何猝不及防地被席卷進一場無可抵擋的激情之中;卻不知道自己視線所牽系的彼端,已為一場更為深刻綿長的糾纏埋下種子。
想着,周澤楷終于給葉修撥了電話。第一個電話沒人接,但是他也不急,等一刻才撥第二個——葉修是多麽不愛帶着手機,周澤楷一清二楚。但是只要有耐心一點,那電話總是會接通的。
第五次的電話終于不再只有空洞的撥號音。葉修熟悉的聲音從話筒對面傳過來:“小周,怎麽了?有急事嗎?”
“沒有。”周澤楷說完,頓了一刻,“……想要見你。”
葉修的輕笑聲傳了過來。
“還有幾天?”
“明天,後天。”周澤楷說,“——後天就回去。”
“在市內歇一晚上也好啊。別太趕着,路上不還挺遠的。”葉修也明白周澤楷的思考回路,“我又不會跑。”
周澤楷笑了笑,沒有回答,轉而道:“我見到了蘇沐秋。”
“那家夥!可惡,他沒說我壞話吧。我倆當年可是損友的關系……”葉修說着聲音也低下去,似乎想到了什麽。
“當年的事情,他告訴我了。”
葉修嘆了口氣。
“……那家夥。”
周澤楷沒再說什麽。葉修是什麽樣的性格,他知道得再清楚不過。為什麽當年做了那樣的選擇、為什麽從來沒有想過對他解釋——這些問題,對于周澤楷而言并不是問題,葉修要真是反其道而行之,他才會感到困惑呢。他站起來走到窗邊,在城市無數的燈光和無數的故事之中,輕聲地說:“葉修,我想和你一起演戲。”
“演什麽?”
“不知道。”周澤楷說,“——但是,這才是最有趣的部分。”
“小周,盜用是要交版權費的。”葉修笑着說。
周澤楷也彎起嘴角。他不想告訴葉修他記住的對方說過的話還有很多很多——他們還有很長的時間,允許他慢慢地将這些話語回饋給對方。
“其實我還真有一個機會。”葉修說,“之前,我在H市話劇院那邊有朋友,他說如果我想演話劇的話,還是能有機會的。”
“話劇。”
“比如《等待戈多》。‘……這是咱們倆該去的地方,我老這麽說,這是咱們該去度蜜月的地方。咱們可以游泳。咱們可以得到幸福。’”
周澤楷聽着,又笑起來。只要聽葉修背劇本就知道他對待這個邀約是認真的——也許拍完電影他就真要去演話劇了。是啊,葉修不是說過嗎,“演戲又不是只有銀幕”。
既然如此,周澤楷也會随着他一起探索演技所能達到的極限——無論電視電影還是話劇。
那天晚上他們抱着電話聊了許久——雖然主要是葉修在說而周澤楷聽,直到兩邊的電池都告危殆才挂了電話。這本來是足夠令人疲憊的一天,但是周澤楷躺在床上卻沒辦法睡着,腦海中想的全是《山海經卷》的劇本。
後天。
只需要兩天他就可以回去了。那之後是更加緊密的拍攝行程,還有漫長的等待。
就像裝裱師傅所說的那樣:只有将散落的書頁都串聯起來才能知道這本書的內容。所有的鏡頭也只有通過最後的聚合才有意義。
而那将是怎樣的電影——
周澤楷耳邊仿佛能聽見劇中的臺詞,而無數的畫面亦跳躍着、從他眼前一幀幀流過去。他閉上眼睛,仿佛這樣就能沉進劇中的那個時代一樣——他們因為某個不起眼的因由相遇,陰差陽錯地加深了解卻又在危機重重之中分離。
但幸好,到了最後——兩個主角仍然是還有再見的機會。
而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而在電影結束的那一刻,生活便開始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