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七無所得
L’absurde
第二天的戲,便是年輕學生在總統府前面靜坐示威、然後被軍警沖散的大場面。這場戲分鏡頭多,涉及到的群衆演員也不少,光來回調度指揮就要費不少力氣。黃少天演的是學生領袖,要在最前面領着大家喊口號。他動作倒也靈巧,演到軍警沖上來的時候,一下子蹿到門口的石獅子上,繼續高呼口號。——這個動作本來沒那麽簡單,王傑希給他留了兩三次NG的量,沒想到他一下子就過了。
攝像故作驚訝:“黃少身手真不錯,原來在少林寺練過吧!”
大家紛紛笑起來。原來黃少天的公司不知怎的,只喜歡招男藝人,黃少天之外,出名的如于鋒、鄭軒,都是男星,竟沒有一個當家花旦,因此被大家稱為和尚廟。
黃少天做個鬼臉:“是啊,我還會金鐘罩鐵布衫,二十多年童子功,來比比?”
其實黃少天的長相是那種大衆最喜歡的親切可愛型,少女們心中的鄰家大哥,媽媽輩們喜歡的陽光男孩,沒想到扮起學生領袖來竟也意氣飛揚,眼角眉梢帶出一股銳意來。雖然他昨天口上還說演個電影配角賺不了多少錢雲雲,可拍起來照樣投入,喊到最後嗓子都嘶起來,揮着竹竿和軍警厮打更是賣力。
當天天氣反常地熱,大太陽高高地照着,混在人群裏的周澤楷在厚重戲裝裏裹出一身一身的汗,化妝師補妝就來了好幾次。最後演到大家四散奔逃的地方,他先是茫然地随着人流往前跑,身後跟着軍警——這一場追逐戲更是費勁,一弄不好大家就跑得太亂了,導演一句重跑,就又得從頭開始。
跑了好幾次,周澤楷才跑到那條小巷子邊上——忽地有人伸手把他一拉,拉進巷子陰影裏。再切個鏡頭過去,恰好就是葉修。
“跟我走。”
葉修說,手上拉着他,也并不急着快跑,而是迅速地、卻又不失冷靜地在密如蛛網的小巷子裏穿行着。即使在這樣的一天過後,他的手依然溫暖而堅定,甚至能讓人生起錯覺——近在咫尺的攝影機形同無物,而所有片場衆人也變得遙遠,只有他們潛進不同年代,并不是去扮演什麽,而是真正成為了另外的人,在一個截然不同的年代裏做着截然不同的事情。
那一刻,年輕學生的心跳得太快了。
終于王傑希喊了卡。戲拍完了。周澤楷仍然握着葉修的手,直到對方轉回身來,好笑似的搖一搖他:“出戲了,小周。”
周澤楷臉驟然一紅,放開了葉修。這場過後今天的戲也完了,攝影燈光開始收拾東西,葉修立住腳和王傑希說着什麽,而副導演正在另一邊張羅着群衆演員的事情。周澤楷尋了把椅子坐下來——這一天足夠讓人精疲力竭。
手心的溫度似乎還在。
——如果這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他們還會相逢嗎?周澤楷還會愛上葉修嗎?這是個完全不存在答案的僞命題。人們已經習慣了電影裏每一對主角都能得到結果:那畢竟是人所寫的故事,和生活截然不同。生活遠比故事更精彩,亦遠比故事更平淡。漫長的歲月能将一百二十分鐘所聚集起來的所有驚心動魄、所有巧合、誤會和傳奇都磨砺成無聲和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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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這過去的許多年,沒有葉修,周澤楷也不會多麽不完整。大家都是成年人,愛情在生命裏總歸可有可無,如此而已。
最後周澤楷卸了妝,換回便服,才注意到包裏手機閃爍着,屏幕上顯示着未讀消息。打開來原來是江波濤說有空給他回個電話。他想着到了賓館再說,出了化妝間才看見黃少天、葉修和魏琛三人正在邊說話邊往外走。周澤楷腳步一頓,已經被黃少天看見。
“一起回去不?”
周澤楷很少拒絕別人什麽,自然也點了頭。一行人往外走的時候,忽然就聽見路對面傳來一陣斥罵聲。
黃少天探着頭看了一下,忽然說:“哎,葉修,那不是你原來的經紀人嗎?”
葉修臉上很明顯地掠過一絲詫異的神色,暫停下了腳步往對面看。
周澤楷望過去,先認出正在罵人的那個是最近新火起來的小生唐昊。之前山海經卷試鏡的時候,他也和周澤楷競争過同一個角色,不過那角色顯然并不合他的戲路,他自己也覺得有些無奈,挂着一副“既然公司要求我來,我就來吧”的樣子,自然最後也沒有入選。他在路對面罵人,其實幾人站在路這邊是聽不太清的,周澤楷隐約辨出好像是在指責自己的經紀人并不稱職。
不過短暫一頓,葉修便轉過身說:“我們走吧!”幾個人剛準備拔腿,忽然就聽見那邊飄過來一句:
“難怪嘉世不要你,葉修也看不上你。”
周澤楷最終忍不住往那邊扭頭看去,卻沒想到這麽多年之後他居然還能一眼認出劉皓——那看上去仿佛很正經嚴肅的、卻又在某個地方微妙地讓人覺得不對勁的男人。他正直面着唐昊的斥罵,卻在看見周澤楷的那一刻,眼中閃過了惡毒的光芒,那有如實質的仇恨,讓周澤楷也不由得在心中微微吃驚了一下。
他很快就反應過來,這惡毒是針對站在自己身後的葉修的。
唐昊似乎也意識到什麽轉回頭來,看見了對面的葉修幾人。他性子也傲,略微點一點頭便很冷漠地離開了。
劉皓同樣也什麽都沒說,只是又盯着葉修看了一會兒,稍微還擠出了個微笑,然後便跟在唐昊身後離開了。
周澤楷看向葉修。葉修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只是又重複一遍:“走吧。”
其實周澤楷也沒有想到自己還會再看見劉皓。
那天晚上回了賓館之後他準備給江波濤撥電話,沒想到房間裏的手機信號竟然那麽不好。他打了兩次都中途斷掉,沒奈何只好推門出去,準備去大廳裏找個信號好點的地方。
只是沒想到,剛一出門,就看見在走廊上對峙的葉修和劉皓。
葉修站在門裏,劉皓站在走廊上面,本來可以理解為老朋友過來拜訪,但不知為什麽場面顯得有些險惡。而且,在葉修沒看見他之前,劉皓已經看見周澤楷了。周澤楷手裏捏着個手機,正不知道怎麽打招呼,就看見劉皓笑了笑,說:
“葉修,這件事情不讓他知道,真的好嗎?”
周澤楷本來已經邁出去的腳步停在中途。他轉過身,正想問怎麽回事,就聽見葉修說:“跟他沒有關系。”——聲音極冷淡的。
劉皓冷笑兩聲。
周澤楷覺得不對,仔細看站在那裏的兩個人。葉修身上随便穿了件衛衣,但意外地顯得很嚴肅,甚至都不像平常那樣懶散了。而劉皓的西裝領帶松松拉開,領子歪歪斜斜的,臉上雖然在笑着,眼中的怨毒卻令那笑容都扭曲了。
“真是沒想到你現在這麽出息了。”劉皓嗤笑一聲,“當年倒是扒在葉修後面……做到那樣,他給了你什麽好處?哦,也許你還不知道吧!”
葉修忽然說:“周澤楷。你先回去。”
那聲音嚴肅得過分了,更何況,葉修一向很少連名帶姓的叫他。
周澤楷覺得不對,非常不對。他想和劉皓問清楚是怎麽回事,但是他更尊重葉修并不想他參與到這件事來的态度。
于是他點了點頭,并沒有說抱歉,就往電梯間走。
身後葉修還在說:
“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你不要牽扯沒有幹系的人。”
那天周澤楷最終在二樓的觀景平臺上找了個地方給江波濤打電話。他的經紀人先是抱怨了一下旅館神奇的手機信號,然後又說:“今天打電話給你,主要是想問問你在劇組的情況。”
“很好。”周澤楷說。
“跟大家相處都挺好的?那就好。明天要不要我過去探探班?”
周澤楷想了想,說:“不用吧。”
江波濤也沒有堅持,解釋說:“其實這幾天正忙着給你談一個廣告。”後面跟着的竟是一個家喻戶曉的奢侈品牌子,“這個廣告雖然競争激烈,但是如果能拿下來,絕對是非常值得的。如果洽談好了,我會暫時幫你向劇組請假。”
周澤楷滞了一下。有那麽一刻他甚至想說不需要。對他來講,拍戲,才是這個時刻最重要的事情。可是他向來不知道怎麽去違抗公司的意願,從來都願意去配合那些公司認為對他好的事情,所以最後他遲疑了許久,點了點頭,才想起江波濤看不見他點頭,就說了一聲“嗯”。
江波濤又安慰他幾句,說絕對不會耽誤電影拍攝,雲雲。最後要挂電話之前,周澤楷忽然說:“我想知道,劉皓的事情。”
“劉皓?哪一個?”
“葉修……”
“你是說他在嘉世的那個經紀人?”江波濤明顯有些驚訝,“你怎麽突然關心起這麽個八竿子打不到的人。”
周澤楷沒有說話。
“我想想,他好像原來是葉修的經紀人吧!不過,好像葉修一直對他很不滿意。他們之間不合,比葉修和嘉世的不合傳出來得還要早。不過我也就只知道這些了。小周,怎麽突然提起他?”
“……沒什麽。”
江波濤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最後說:“你想不想談談?”
周澤楷沉默了片刻,說:“沒關系。”
挂了電話之後夜已更深。僻靜的影視城中,天空仿佛也顯得更為黑暗深邃,而能望見的星星似乎也更多了。周澤楷揣起手機往回走,回到自己的樓層時還有點擔心在走廊上會看見葉修和劉皓,但事實上走廊裏十分安靜,一個人也沒有。他站在那裏凝神傾聽了一會兒,也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劉皓應該已經走了。
可是男人提到的、又被葉修攔了下來的,不能讓周澤楷知道的事情是什麽?
周澤楷想不明白。
第二天周澤楷沒在自助早餐的地方看見葉修,甚至男人到片場也比往常要晚那麽一些,臉上還帶着些倦容,但是等到上了妝之後,又什麽也看不出來了——他在演戲的時候永遠是這樣:一旦上了妝,葉修就成了戲中人。他的執着和專注幾乎不會因為任何事而出現破綻。
那一天主要是和韓文清對戲的場次。就像之前黃少天說過的,韓文清手頭正在忙着自己的新戲,整個人都忙得腳不沾地,幸好這部戲裏他戲份也不多,與王傑希協商過後集中趕在這幾天:第一天仍是書鋪內景,第二天則開始将後半段金石樓的戲份吊上來。
其實上午基本沒有周澤楷的戲份,他甚至可以等到中午之後再慢悠悠過來上妝。但是他還是一早就到了,撿了椅子坐在場邊,看韓文清和葉修對戲。
韓文清是功夫巨星出身,至今老本行沒有落下過。他五官極正,可稱英俊,但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有一則來源不可靠的消息說有一次韓文清和朋友出去,碰見攔路打劫的,韓文清本來帶着帽子,遇上這種事帽子一摘,眉頭緊皺,正想交涉幾句,結果小混混以為碰到道上大角,反而自己交了錢包。——其人氣質,可見一斑。不過韓文清的演技走的是樸質路子,在同期演員裏并不算是最多樣的,尤其是比不上葉修的千變萬化——但這種堅持不變的個人特色,亦為他奪下了金龍影帝的桂冠。
上午的戲是一個劇眼。韓文清穿一件青藍長衫,手裏夾着雨傘,走進鋪子裏。葉修正低着頭,正在折着書頁,聽見韓文清進來,連眼也不擡:“怎麽是你?”
韓文清說:“被抓走了。”
這句話讓葉修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這裏在劇本上有提示寫到巷裏有人聲,當然現場是不可能做出這種音效。但是葉修的那一停頓卻感覺恰到其份。
“怎麽回事?”他說着,手上仍是有條不紊地将最後一頁書折好。
韓文清回手掩上了門。
“有叛徒。今天早晨,一個便衣,兩個憲兵闖進他家抓的人。我們兄弟已經去打聽了,現在都沒打聽出來帶到哪兒去了。”
葉修的臉色晦暗下來。
韓文清極慎重地從衣襟中摸出一張薄薄的紙片,放在葉修面前的桌子上:“依然還是舊例。但是,我也不能确保,這一條情報線還撐得住幾天。”
“哪一次你給我的情報,不是系着多少人身家性命。”葉修笑了笑,“相比之下,我這一條性命反而顯得輕了。”
韓文清默然許久,道:“別這麽說。”
葉修撚起桌上的紙片,并不看裏面的內容,只拿手比了一下大小,然後便抽了一張紙片,寫下幾個字。
“——我會封在這函書裏。”
韓文清接了過來,将紙條鄭重折疊了一下,揣進懷裏。
所有人直到王傑希喊那一聲“卡”之後才松了一口氣。雖然這只是演戲,但每個在場的人似乎都被葉修和韓文清帶進那一間小小書鋪之中,盡管陽光明媚,外面的暴風驟雨卻即将來臨。
周澤楷忽然想知道他和葉修對戲的時候是否也能給人這種感覺——這件事情對于身在戲中的他們是不可能知道的。最後能夠看到的唯一結果就是電影。
但是他們兩人唯一的那一部電影,至今也沒有被他打開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