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孤島
Dans la solitude
周澤楷再見到葉修的那一天天氣相當寒冷。北方的冬天總是酷烈,冷空氣刀子一樣刮過臉頰,之前暖氣所存下那點熱氣瞬間也被卷走了。他那天正提早下了戲準備回賓館,然後就看見對面布景下面別家劇組正在外景。
時間并不緊,也沒什麽着急的事情。周澤楷之內向一向是滞澀于與人交往的,但那一天他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腳,站在攝影燈光場記等一應閑雜人等身後看了起來。
那是個沒什麽意義的過場。中年男人坐在小吃攤子的長椅上,穿着一件略顯破舊的皮夾克,面上留着胡茬,臉色打得蠟黃。他默默地坐在那張長椅上,手裏玩弄着一雙方便筷,偶爾擡一下眼,望向鏡頭,神情充滿焦慮和暴躁。
周澤楷看着男人的臉。
妝上得很重,令得他比實際年齡老了十歲有餘,鬓角也噴了白色的染發噴霧。這麽多年不見,男人看起來和記憶中迥然不同,甚至和他家中所藏碟片上的每一個側面、每一張海報都不同。但周澤楷還是沒有理由地确信着。
這個男人便是葉修,即使他看起來完全不合時宜地落魄。
然後導演喊了卡。
葉修似乎松下些許,但并沒有露出角色之外的神情。有人上來補妝,他仍然有一搭沒一搭地玩着握在手上的筷子,而導演又叫了一個新演員去給他說戲。剛才那場已經一條過,然後是下一場……周澤楷覺得自己應該轉身就走。但是他沒有,他混跡于面前這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覺得仿佛失去了自己的形體,而只剩下一道目光,一個魂靈。
他看着他。
但是進度并不樂觀。新上場的演員需要氣勢洶洶地逼問中年男人“那樣東西你給誰了”。但是這個年輕人的演技僵硬得厲害,周澤楷覺得對方有兩次單單是向前走都要同手同腳了。這一條簡單的過場來來回回NG了五六次,而在此過程中葉修始終配合着他的對戲者:他戰戰兢兢地從面碗上擡起頭,又好像帶了些漫不經心與自暴自棄的神氣。這個人已經由內而外燃燒盡了,留在此處的是一個昔年的殘影,一枚殘蛻……
但是沒有用途。他無懈可擊的演技虛擲在重複之中,盡管如此男人并未放過每一個鏡頭。他是那個角色,而角色又在他的身上活起來,這其中不存在半點偏移。即使演了這麽多年的戲,周澤楷并不是總能遇到如此無懈可擊的表演。
他沉默地看了一會兒,在被發現之前抽身離開。幹凜的冬天在路邊槐樹的枝上蹭出枯澀的風聲。以前不是這樣的。若是五月來時滿城的槐樹花都在開,細碎的白花落了滿地,暖融融空氣裏浮動着草木氣息,正是最好的春日,與眼下截然不同。
周澤楷沒有再繼續想下去。他習慣于不多想什麽,日子平平穩穩地重複下去,工作堆積,通告連篇。明日開始補外景,那種一定會配上粉紅色海報的傻白甜輕喜劇、情人節期間全國熱映的類型。導演說男主角就要一個他這樣可靠又腼腆的角色,完全本色出演即可。
之前江波濤将本子給他時候似乎看出他細微不滿,解釋好本子可遇不可求,你還年輕,正是打拼時候,就算現下有些成就也不可自滿,增加出鏡率才是上上之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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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澤楷點頭,笑一下算是道歉。
他家經紀人習慣他一離開鏡頭就悶聲不語性子,拍拍他肩膀。
“小周你是我帶的最省心的藝人。”
周澤楷笑又深了些。這樣的笑容放在海報上可以迷倒一衆少女,即使江波濤和他熟悉至此也不由得看呆片刻,心想有些人果然是生而為偶像。
——按之前經驗,像周澤楷這樣之前作為偶像明星出道的反而很難在電影界闖出來,因為長得太帥反而會掩蓋了演員本身的特質,一旦沒有足夠演技支撐就會淪落為花瓶。所以當初周澤楷決意轉型受到不少非議,很多人說他不知天高地厚,大把偶像劇明星想轉實力派又能有幾個爬上去,更別說還是一下子從小屏幕跳向大銀幕。
最後反倒是上面同意了這一建議,還派富有經驗的江波濤給他做經紀人。一連接了好幾部片子、周澤楷在斬獲最佳新人之後,很快憑着《孤島》一部片子折桂影帝,倒教人意想不到了。
後來江波濤和總裁特助喝茶時候也偶爾談起過當初的決定。特助出身協和醫科,也不知道基于怎樣陰陽巧合進了娛樂公司。他說小江你不知道嗎?周澤楷以前演過電影。
我查過他履歷,并沒有……江波濤遲疑起來。
不在履歷上。那部電影沒有上映,只留下了一個初剪版本。下次有空我拿給你吧。
最後江波濤得到的是一張轉錄的DVD。那盤已經相當老了,放在DVD機裏時發出不堪重負的隆隆聲響。江波濤捧了杯茶倒進沙發裏,但直到影片結束了也沒動一口。屏幕上的少年正透過時間的阻隔看着他——一個悠長而乏味的長鏡頭;卻又和周澤楷在那部為他贏得影帝桂冠的《孤島》中的形象重疊起來,他甚至能夠幻聽到那句被剪輯進宣傳片反複播放的臺詞:
“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
江波濤從那時開始篤信世界上真存在所謂天才,天生便是為了銀幕而生——蟬聯三屆影帝的葉修是,而看起來不聲不響的周澤楷也是。
這想法他從來沒和周澤楷溝通過。對于有些演員而言,過高的贊譽可能會影響他們;但是對于周澤楷而言,江波濤卻并非如此考量。
青年追逐着不一樣的東西。為了名、利、抑或自身的實現,這都是容易被經紀人所觀察、并默默計入備忘錄的東西。但是周澤楷所注視的東西有所不同。
江波濤感覺到了,但他從來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深入下去。他只是将那張DVD珍重地還給了總裁特助,說“多謝”。
特助接過DVD盒子,沒有問他觀後感,而是說:
“要是為了明年的金龍獎而沖刺的話,從現在就要開始留意了。”
這件事情江波濤自然也不會和周澤楷提起。他唯一做的就是默默為周澤楷尋覓合适的本子。但這總是可遇而不可得的——比起一個足夠好又足夠有分量的本子,一個能夠斬獲票房的傻白甜制作或許更合适周澤楷現下的空檔期。
正如眼下這部《鄰家的你》。這片子導演被稱為賀歲劇專業戶,不求所謂深度,只求票房爆滿,自然男女主演都挑圈中一等一的俊男靓女,周澤楷與蘇沐橙因而成為不二之選。
蘇沐橙年輕,但出道早,容姿極好,人又随和,已經是無數少年的心中女神。最有意思的地方便是她與嘉世臺柱葉修關系極好,據說當年她進嘉世便是葉修推薦的,業內更有傳言她的合約更是葉修一條一條親自敲定的。這兩人關系暧昧,來往頻繁,連着好幾年被選成“熒屏最佳情侶”;偏偏這許多年過去,一點兒事實上的緋聞都沒有,彼此通告上提到,都是“同門師兄妹”,枉費多少狗仔隊蹲守。
周澤楷自然認識蘇沐橙已久,之前參演過同一部戲,但作為男女主角來搭戲還是第一次。就連化妝師在給周澤楷上妝的時候都說,現在八卦論壇上開了一個大高樓來扒“周沐戀”,八得有鼻子有眼,特別李菊福——“小周你快和姐交代了,你是不是真的和沐橙很熟?”
周澤楷勾勾嘴角。
“至少不生疏吧。那天聚餐,還是你給沐橙擋酒……”
周澤楷看了化妝師一眼,答:“沒有。”
化妝師手上動作一滞,很快又笑起來:“那就是小周你紳士風度……哎,長得這麽帥,男友力還點得這麽高,你給不給別人留活路啊。”
“男友力?”
“就是體貼浪漫、一定能做好男朋友的意思。”
周澤楷低下眼。
“……并不是。”
化妝師正好擦完最後一點粉底,聽到這話笑着伸手按了下他的頭發:“小周啊,你就是太老實了。”
周澤楷沒有回答。他素來寡言,化妝師也就繼續自說自話下去:“不過說起蘇沐橙——你聽到最近葉影帝新聞了嗎?據說他和嘉世鬧矛盾,嘉世要雪藏他呢。仔細想想,也好久沒看到他新電影了。”
周澤楷背脊不由自主緊繃了一瞬。
“……這事兒外人也得不到消息,不過就算問蘇沐橙也不會說吧……”
“在演。”
“嗯?”
“昨天,看見葉修前輩。”周澤楷頓了一下,“在演戲。”
“啊?”化妝師驚了一下,“沒聽說哪家劇組最近也在這邊取外景啊……”
周澤楷想到了昨天見到的那個新人演員,沒說什麽。
化完妝之後他走出去,先和蘇沐橙一起聽導演說戲。這場戲雖然簡單卻是戲眼——男主角在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誤會之後,終于決定向女主角表白。他在枯黃的冬天花園裏叫住了女主角,然後遞上了一朵他自己做成的、不會凋謝的玫瑰花。
這劇情雖然狗血老套,但能成為狗血老套也因為它總有些打動人心的地方在裏面。道具将裝在絲絨盒子裏面的玫瑰遞給周澤楷,說冬天樹脂脆,千萬別摔了。
于是周澤楷和蘇沐橙站在冬天的花園之中。氣溫照樣一點也不親切,蘇沐橙上場之前還抱怨說臉都要凍裂了,但一旦步入鏡頭就瞬間調整了狀态。
“你……有什麽事嗎?”
“有東西要送你。”周澤楷說。
蘇沐橙眨了眨眼睛,滿臉不解。
“這季節什麽也沒有。”
“……看。”
他捧着那盒子,慢慢打開。
深藍色的絲絨上,一朵鮮紅的玫瑰正閃爍着無可替代的光芒。
“卡!”導演很滿意,算是一條過,指揮攝影機位換下個角度。蘇沐橙連忙把手放在嘴邊呵着氣,對周澤楷笑了笑:“真深情啊。”
周澤楷沒有回答。這是他的演技,卻也并不全是演技在裏面。許多年前他所沒有完成的那部片子裏,和他對戲的那個人閑散地坐在桌邊,修長手指幾下用嶄新分幣疊出小朵玫瑰。
“——送你?”
那一刻男人的聲音至今還在周澤楷的心裏回響着。即使他比誰都清楚,那是臺詞、戲劇、演技。
“怎麽了?”蘇沐橙忽然問。
周澤楷搖搖頭,讓自己落回眼下的現實之中。
他是這個沉默寡言又深情款款的角色。就像他曾經是無數個角色一樣。
在那些或真切、或疏遠的愛恨之中,回憶總會被沖淡堙沒——他這樣相信着。
下了戲之後衆人一起吃盒飯。這部戲好在一衆演員裏沒人拿架子,盒飯也不會分三六九等,圍在暖氣不夠足的空屋子裏正靠着人多勢衆才營造出暖融融氛圍。只是蘇沐橙自打坐在桌邊就開始對着手機頭也不擡,手指不停按動,像是在和人發着信息。周澤楷坐在她身邊,自覺不好窺探隐私,也就盯着盒飯埋頭吃。
上午這邊取完了景,下午還要補其他鏡頭。周澤楷蘇沐橙兩人都算是本色出演,入戲并不困難,NG次數少,到了下午也就提前收工。導演極其滿意,将兩人稱贊一番,又說要是明天還是這個進度的話用不了幾天就能補完鏡頭。蘇沐橙聽導演訓話的時候明顯心不在焉,也沒和大家一起回去,找了個借口匆匆就先走了。
第二天上妝的時候化妝師忽然說:“你別說,我還真打聽到了。”
周澤楷疑惑地看了看她。八卦一把抓的化妝師嘿嘿笑了兩聲:“葉修确實在這邊拍戲。昨天蘇沐橙不是早早離開了嗎,就是去探師兄的班。——不過,那劇組可沒什麽名氣,好像也是個小制作……也不知道嘉世是怎麽想的,讓他們家頭牌接這種劇。”
周澤楷想起葉修戲中扮相,想要說什麽,又沉默下去。
“看來啊,之前傳言的葉神和嘉世不和應該是真的。”化妝師感嘆一番,“不過葉修這經歷也夠傳奇的,一步步從龍套做到現在,嘉世對他也算有知遇之恩吧,所以現在才搞得這麽僵。他要想跳槽,還不是分分鐘的事?要我說,是嘉世欺負葉修人太好。”
周澤楷低着眼睛什麽也沒說。化妝師八卦一會兒,忽然想起來,問:“哎,小周,你沒和葉神合作過吧?”
“不。合作過。”
周澤楷回答。
“……不可能。你每部片子我都看過了。”
“是最早的。”周澤楷說。
“沒有上映?”
周澤楷搖搖頭。
“……那可惜了。”
周澤楷不再說什麽。但是那一天下戲之後,他接到了江波濤的一個電話:“我這邊找了個新本子。導演是王傑希,要不要今天把本子給你送過去?”
這名字就算周澤楷也不禁動容。王傑希是近些年新近崛起的鬼才導演。他以文藝小制作起家,靠着一部《王不留行》摘下戛納金棕榈之後才在國內火起來,典型牆外開花香到牆內的類型。可惜這位導演素來求精不求多,極少有本子能讓他感到足夠有興趣,唯一例外是他禦用編劇喻文州——可惜這位據說也是一句臺詞能反複修改磨上一天的類型,因此與王傑希合作的機會可以說是微乎其微。但是對于演員而言,能搭上王傑希這班車基本就已經和獲獎僅有一步之遙,完全是求之不得的機會。周澤楷手裏握着手機,一時竟然不知道怎麽回答江波濤,片刻後才道:“要。”——但是你怎麽弄到這樣的本子?
“我今天晚上把本子給你送過去。”江波濤說,“試鏡的事情公司這邊已經敲定了。待會兒見。”
當天下了戲之後周澤楷回到臨時住處,果然就在旅館大廳裏看見了坐在沙發上拿着平板正在看什麽的江波濤。他走過去,江波濤已經擡頭看見他:“回來了?”說着将平板往公事包裏面一塞,“走,我們上去說。”
回了房間,江波濤便将裝在牛皮紙口袋裏的打印劇本遞給他,自己又抽出平板。這舉動多少讓周澤楷感到不太尋常,但本子在手裏,他也無暇顧及那些,便打開臺燈看了起來。
劇本的名字叫《山海經卷》,意外地并不是王傑希最常拍的那些小情調慢節奏文藝片——雖然在看前一半的時候,周澤楷還以為這是一個講古籍修複師和年輕學生的故事;但劇情逐漸深入,又揭開藏于深處的一重諜戰暗線,最後收線在許多年後的重逢。周澤楷被故事緊緊抓着翻完整部劇本,忽然背脊上打過一道冷戰:
這本子裏沒有一個可以稱得上女主角的人物。
他擡頭看向江波濤,恰好經紀人也大致聽見他翻頁動靜,從平板上擡起頭來:“要去試鏡,基本就是這個年輕學生的角色。至于裝裱師傅,據說王導心中已有內定人選。”
周澤楷忽然覺得這整件事情就像全部事先安排好一樣,單單留下一個缺口等着他自己跳進去填補。但是如果要讓他在所認識的演員中選擇一名,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那個人:“葉修?”
“如果不出意外。”江波濤說着将手上平板轉了過去,“看,今天剛出來的消息。”
周澤楷接過平板,上面黑色宋體一排标題:嘉世新聞發言人證實解約,昔日影帝竟淨身出戶。
“葉修和嘉世不和這件事情傳了近兩年,最後果然還是這樣收場。”江波濤嘆了口氣,“聽說最初葉修被嘉世挖掘的時候簽的還是新人約,不知道後來怎樣。現在他自行解約,只怕身家都要賠上大半給嘉世。”
“為什麽?”
江波濤知道周澤楷是在問為什麽沒有別的公司簽下葉修:“他的經紀人站在嘉世那邊、葉修本人有新的打算、過去的人情牽扯,或者嘉世捏着他的什麽把柄……這些可能性都是成立的。雖然葉修幾個影帝拿得早了,但現在也是一線大牌,絕不至于落到眼下這個地步。可惜這件事情的內幕,除非像蘇沐橙那樣知道內情的人,恐怕也推斷不出什麽始末來。”他說完,又笑了笑,“現在記者們都不知道葉修去了哪兒,正在那裏抓狂呢。”
“他在演戲。”
“演戲?——在這兒?”
周澤楷點了點頭:“是個小制作。”
“演什麽?”
“一個……中年人。很潦倒。”
江波濤想了一下也大概明白其中關竅,搖了搖頭。一般演員到了葉修這個地步多半不會輕易接這種自毀形象的片子,如果接了,或者是為了演技上有所創新,又或者是并非出自本身意願……他沒有繼續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又重新指了指劇本:“如何?”
“沒有女主。”
“但也沒有挑明,恰好卡在接受的那條界線之上。你會有所抵觸嗎?”江波濤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并非完全沒有所指。而周澤楷的目光迎上他的,看起來仿佛不存陰霾。
“不會。”
江波濤點了點頭:“定下來試鏡時間我會通知你,劇本先留在你這兒。”說着拿回平板,又叮囑幾句就告辭了。
剩下周澤楷一個人之後,他重新翻開了劇本。盡管他明白不到最後一刻選角不可能确定下來,但是他卻不自覺為另一位主角的臺詞加上了葉修的聲音。
自從最初的那一次合作到現在已經過了那麽久。那時候的周澤楷只是開始演戲——但是卻不是作為演員。
而現在他已經是一個演員了。
我要再次和你站在一個舞臺上了,葉修。
他想着,一直閱讀劇本直到昏昏沉沉睡去。在夢裏他猶如劇本中的青年學生一樣穿街越巷直到籠在槐樹蔭下小小院落,院中架上皆是晾曬的書頁,一個人正在敞開門的屋中工作。
明明看不見臉龐,可是他卻知道那是誰——可名字叫出的一刻他就醒了,翻到一半的劇本從他胸口上滑下去,用來固定的夾子開了,紙頁嘩啦啦散了一地。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