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似狼又似鹿
關于買什麽見面禮, 兩個人着實糾結了很久。鄉鎮結合處還算繁榮, 商店飯店在街邊比比皆是,兩個人把車子停在了鎮上的天順酒樓, 在酒樓對面的便民超市裏選了兩個漂亮的果籃。
女孩第一次見家長,禮品很有講究,送得太貴重顯得倒貼, 送太輕賤顯得寒酸, 金雨苫最後買下兩個漂亮的果籃,決意不在見面禮中注入任何心思。
焦栀又在超市選了許多零食,怕她嫌棄, 挑的都是城裏超市有的品牌的薯片、海苔、果凍、酸奶等等,說是留給她回學校吃,金雨苫攔也攔不住,兩個人又搶着結賬一番, 最後還是男人力氣大,掏錢快。
從超市出來,焦栀背着雙肩包, 包裏的零食裝得鼓鼓的,兩只手上提着精美的果籃, 像個高個子的貨郎。
“我以為你會買保健品。”焦栀笑着說。
他心情非常好,像是潺潺開化的小河, 言語也變得歡快流暢。
金雨苫走在他身側,看見他結實的小臂因為提着東西而浮現的肌肉線條,說:“叔叔阿姨正是經常懷疑自己是不是老了的年紀, 我送保健品給他們,豈不是坐實了他們變老的想法?果籃好看又不浮誇,是這個心意就行了。”
“還是你想的周到。”他側頭看着她,眼裏有崇拜的神色。
氣氛很好,他的心情也很好,似乎很适合問一些情侶之間的小隐私來增進彼此的了解,金雨苫擡頭,甜甜地問道:“小栀,這是你第幾次談戀愛呀?”
焦栀似乎并沒有覺得這是什麽隐私問題,很自然地提起果籃,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次。”
金雨苫有點驚訝:“第一次?我不會是你的初戀吧?”
像他這樣出挑的人,在這樣的時代,到了大四才第一次談戀愛,不能不讓她感到吃驚。
他開始有些不好意思,不着痕跡地別過頭去,假裝在停車場找車,但她看見他的嘴角彎彎,露出了一絲微笑。
那笑容就像是黑暗中露出的點點光亮。
金雨苫忽然就想起第一次在抖音上看見他的時候,無論女生們怎樣去逗他,撩他,他都是冷着臉逃掉,不像是裝高冷,更像是躲避着異類。
這一片的停車場太大,兩個人竟然忘記把車子停在了哪個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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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站在這裏不要動,我去找車。”焦栀把手裏的兩個果籃放在她的腳邊。
“笨蛋,去吧!”
金雨苫站在天順酒樓門口,望着鉛灰色天空下,他背着背包尋尋覓覓的背影。
如果一個男人很優秀,很英俊,但他告訴你,你是他的初戀,那會是一件讓人不安的事。
首先你會懷疑自己是否有那麽特別那麽出衆,以至讓那麽優秀眼光又高的他第一次傾心于你。
接下來你會懷疑他是不是有什麽性格上或者身體上有什麽偏執,導致他不願談情說愛。
這樣的想法讓金雨苫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暗罵太過理智的自己簡直十分不單純,不可愛。
難道知道自己是他的初戀不應該感到榮幸嗎?正因為她總是把愛和恨看很透,所以即使有過兩段戀情,也都從沒有一段敲開過她的心門。或許焦栀對于愛情的看法,僅僅是比她更加潔癖而已,所以幹脆剖腹藏珠。
她有時候很讨厭自己,為什麽她不能像王鉑菡一樣自信滿滿地去愛一個人,為什麽她不能像穗子一樣,在愛情裏做一個小傻子。她總是難以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一半在愛情裏沉醉,一半在愛情外審視。
正胡思亂想着,一個聲音叫住了她。她回頭尋聲,看見天順酒樓裏走出一個老頭,60多歲,謝頂,身上披了件舊工人外套,咯吱窩裏夾着一個牛皮手拿包,像是剛喝完酒,面色泛紅,一塊一塊地紅血絲像貼了紅色的膏藥。
“金記者?”
老頭朝他走來,金雨苫馬上認出他來,賴昌發,這裏的屯大爺,上次舉報焦氏牧業的人。
她一直覺得看這老頭很別扭,但具體哪裏別扭,又找不出原由。
賴昌發打量着她,露出一個醉醺醺的笑來,一開口酒氣撲鼻,他看她的時候竟有些興奮:“金記者又來采訪嗎?”
金雨苫明白了,那種奇怪的感覺可能是因為這個老頭沒有胡子,嘴巴周圍幹幹淨淨的,連一絲胡茬都沒有,他的眼睛像蛤’蟆一樣突出來,眼白過多,眼仁太小,稍稍一張大便叫人心驚。
金雨苫瞥了一眼他腋下的錢包,那裏面鼓鼓囔囔的,應該是賭博來的錢吧?
将這老頭貼上賭徒、誣告、奸詐、酗酒的标簽之後,她就不準備搭話了,擡手手腕假裝看了看表,不動聲色地等待焦栀。
賴昌發又走近她,點了根煙,故弄玄虛地對她說:“金記者,你們媒體真的應該好好調查調查焦氏牧業。”
他那膽怯又神經質的聲調,讓金雨苫聽起來非常不舒服。
“焦家仗着勢力大,在村裏頭為非作歹,草菅人命。”
金雨苫這時不得不開口回他兩句:“賴先生,我想您言重了,如果您覺得村子裏有為非作歹草菅人命的人,您應該去找警察,而不是躲在背地裏造謠。”
賴昌發把煙從嘴裏往出一拔,抻出脖子,像個受驚吓的烏龜,用沙啞的煙嗓低聲,又是醉笑又是恐懼地對她說:“不是造謠啊金記者,那焦家媳婦逼死我老婆的事,那是人人曉得啊……”
從遠處看去,賴昌發正像是貼在金雨苫耳邊說着什麽秘密一樣。
暮色四起,夜已降至。
焦栀就站在遠處,見此情景,手裏的兩個果籃失手落在地上,他目色一沉,拳頭緊握,三步兩步沖上去,站在了金雨苫身前,将她與賴昌發隔絕開來。
賴昌發萬萬沒想到焦栀竟然會出現,下意識地後退兩步,轉身就往鄉裏的公路上走,那樣子像是活見了鬼。
金雨苫望着老頭倉皇而逃的背影,心覺怪誕,走上前去,忽地擡起頭去看焦栀,只見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一雙眼睛目光暗淡,漆黑一片,緊接着在她的手攀上他的手臂時,驟然燃起一團怒火。
“小栀……”她嘗試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可他毫無反應,一雙憤怒的眼睛追着那老頭離去的身影,他那眼神似乎在那老頭身上綁了一根引線,那引線越扯越遠,越扯越緊繃,而他這顆被拉扯的炸’彈,好像随時随地都會引爆。
她放在他小臂上的手失身一松,他便轉身快步而去,那樣子像是急于奔赴地獄,四周皆是齊嶄嶄的白骨。
“焦栀!”她在他身後追着,像是叫魂一樣喊他。
可他充耳未聞,徑直像車子停放處走去,竟然連落在地上的果籃也不顧,金雨苫快步追上去,将果籃撿起來,一門心思想追上他。
他開車門,她也開車門,兩個人都坐上了車。金雨苫把水果往後座一丢,那車子的推背感便傳來,車身像飛箭一樣沖了出去!金雨苫忙不疊地扣上了安全帶!
扣好了安全帶,她哆嗦着坐直了身子,往前方的車窗外看去,這一看不要緊,金雨苫立刻頭皮發麻!前方往鄉下去的馬路上,僻靜無人,只有那姓賴的老頭慌慌張張地走在上頭!而她轉過頭去看焦栀,他正咬緊牙關,猛踩着油門……
“焦栀你想幹什麽?”她的腦子裏閃現出可怕的預想,聲音微弱顫抖。
見他不回答,更沒有剎車的意思,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聲調提高了幾分:“焦栀!你要幹什麽!”
他的手死命地攥着方向盤,像是握着一把削鐵如泥的大刀,此時的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黑透了,車燈在道路上閃着,那老頭的身影踩踏在慘白的燈光上面,由走變成了死命地奔跑。
他的臉在車燈的閃爍下明明暗暗,太陽穴暴起青筋,僵硬的喉結卡在修長的脖子中間,整個人像一座沒有孔的冰冷雕塑,沒有任何聲音、空氣可以進入到他的身體裏。
任她怎麽叫嚷,他都無動于衷,老頭往左跑,他便往左開,老頭往右跑,他便向右開!金雨苫在慌亂之中終于看明白了,他要撞死這個人!
兩旁都是莊稼,馬路上一輛車都沒有,情急之下,她把頭探出窗外,拼命地朝賴昌發大喊:
“賴昌發!往莊稼裏跑!快!往莊稼裏跑!”
“往莊稼裏跑!不要待在馬路上!”
那老頭幾乎下一秒就要跪倒在地上一樣!酒已經全都醒了,周身剩下的都只是恐懼和無助,他聽見金雨苫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才像開竅了一般,大聲哭喊着往馬路邊上跑,那馬路比莊稼高處半米,老頭連滾帶爬地翻了溝去,焦栀的車緊急地停剎在了路邊。
那老頭前腳翻到公路下面去,他的車後腳就碾停在路邊,只差一秒,他就能将那老頭撞倒在車輪下!
這情況驚險極了!金雨苫在那危急關頭尖叫起來!
車子一停,她立刻推門下車,往那老頭翻下溝去的方向跑,她跑了兩步,便看見那老頭的身影爬起來,像是苦口脫險的兔子,瘋狂地跑進了田裏!
天哪……
焦栀他是瘋了嗎?!
她回身上車,憤怒地摔上車門,打開駕駛室裏的燈,一束慘白的光線打在他的鼻梁上,他的表情陰狠沉着,仿佛這一幕已經發生過千百回,仿佛他已經将那具肉體碾壓過幾萬次。
她冷汗直流,一股風吹進車裏,陰冷地鑽進她的後脖頸裏。
“我不敢相信!我剛才是在目睹一場殺人未遂!?”金雨苫的聲音顫抖,看着他像是看着一頭牙齒上挂着血滴的狼。
他無聲地吞咽了一下,死死地望着那老頭消失的方向,額角有一大顆汗發了下來。
他像是被粘在了方向盤上,沒辦法再做任何的動作,只是望着前方,望着前方的黑暗,被無盡的黑暗反噬着。
金雨苫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麽,她搖搖頭,不停地搖頭,口中喃喃地說:“或許你應該解釋一下……”
“我需要你的解釋,如果那個人真的很壞,壞到要你殺了他,你也可以告訴我,他到底……”
“不,不,我不想知道,起碼現在不想知道,我想我該走了。”
她背好自己的包,拿好手機,推開車門。
他依然無動于衷,金雨苫本要下車的動作就僵住了。
她看着他,她的手腳開始變得冰涼,牙關也不停地發顫,如果現在有一面鏡子,她一定會被自己面如死灰的樣子吓死。
“我想我們現在不應該待在一起……對不起!”她說完,推開車門,下車,與他劃清界限。
她的最後一句話将他身上的一塊皮肉拉扯下來,疼得讓他恢複了理智!他也推門下車,追了上去!
他一追,她便跑起來,他見她跑,就停了下來,她也停了下來,兩個人保持着三米的距離,在一條無人的公路上對望着。
這條路上沒有任何燈光,只有車燈的強光亮得慘白,她看見他僵硬的表情,像是剛從噩夢中驚醒的孩子,夜風吹亂了他的黑色劉海,遠遠看他的眼睛,似狼又似鹿。
“我不是要丢下你,可我沒辦法和一個想殺人的人做朋友,”她冷靜地呼出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理智一些:“我給你機會解釋,我或許還能聽得進去。”
他向前一步,她便立刻向後退了一步。
她急了!
“你解釋啊!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敢保證,他只要說了,她就能聽得進去,說不定還會理解。
可他始終像個啞巴,像個低能的啞巴。
金雨苫緊緊地攥着背包的帶子,對他說:“現在還有火車,我會自己去車站,我希望你不要追上來……如果你不想讓我發瘋的話……我想我們還是不要在一起了……你太奇怪了……真的……太奇怪了……”
她說完這番話,自己也震驚了。心裏像是壓了一大塊鉛,先是喘不過氣的悶,而後那鉛塊又變成一根根細針,刺進她的心髒裏,讓她大聲說話也不敢,仿佛再激動一下,大量的血就會被擠壓出來。
“你別追上來,讓我自己好好想想。”她再一次強調。
說完,她後退了一步,确認了一下他的動作,他真的沒有動,她再後退一步,他也沒有動。
眼前站着的,不是什麽同性異性雙性戀,那些她根本不在乎。
眼前站着的卻是她親眼見到的殺人未遂的兇狠的男人!
試探他不會追上來,她轉身就跑,車子并未駛出鎮上多遠,她跑了大概兩分鐘,就看見了城鄉結合處的天順酒樓。
附近駛來一輛出租車,她不管不顧地攔車上去,氣喘着拿着手機去定車票。
冷靜,永遠是她的強項,她告訴自己先不去想焦栀的事,她需要在網上訂一張火車票,再從車站打車回學校,學校裏有個412寝室,這個時間王鉑菡和穗子還有清羽一定都在,學校裏一定沒有這麽大的風,寝室裏有溫暖的被窩。
她需要躺到那張被子裏去,去好好想一想今天發生的事。
對,到了寝室的床上再想,現在先別想這麽多。
最早的一輛K字頭火車是18:45分開車,從鎮上到市裏的車站,半小時足夠了。
金雨苫出奇的冷靜,仿佛剛才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仿佛世界上根本沒有焦栀這個人。
網上訂票,取票,剛好趕上進站,金雨苫像每一個匆匆趕路的旅客一樣,忙不疊地上了火車。
她那些車票靠窗坐進去,把背包放在桌子上,失神地望向窗外。這小城的火車站沒有電梯,連工作人員都沒有,破舊的站臺粗糙得像是廉價零食裏贈送的劣質玩具。
至于剛才發生的一切,此刻上了火車的她,才漸漸将那細枝末節一點一點放出來。
奇怪的是,她竟一時想不起來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她不明白焦栀是因為什麽突然出現在她和那老頭的中間,想不通那老頭到底說了什麽激怒了他。
火車緩緩開動,她的腦子裏一片混亂,她對他說的話随着車輪的摩擦聲而驚現在腦海——
我想我們還是不要在一起了……
你太奇怪了……
車子開始動的那一刻,她才開始驚慌,開始着急,開始懊悔,列車每行駛一寸,她的頭皮就緊張一寸,頭上像是有一萬只螞蟻在踩踏她可憐的神經,她扒着車窗向外看,仿佛是把什麽重要的東西遺落在了外面。
正在這時,車窗外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看到了坐在窗邊的她,然而她的這一節車廂已經快駛出了站臺!
是焦栀!
他在月臺上追趕着緩緩開動的列車跑,長腿和手臂同時發力,那雙腳每跺到站臺一下都叫人擔心他的腿會折斷,他咬着牙追着車,疾風掀開了他的劉海,他的英俊的面容在暗黃色的燈光下顯得毫無血色。
他的背上背着一只大大的背包,背包的蓋子已經開了,一袋零食飛出去,落在站臺上,他仍舊不顧一切地跑,超過一節又一節車廂,眼見着有她的那扇窗駛出月臺,他幹脆咬牙将背包狠心摔到地上去!
他又跑了一段,長腿漸漸慢了下來,直到車子只剩最後一條尾,他才完全停住。
他的外套因為沒命的奔跑而變得扭曲,胡亂地盤踞在胳膊上,驟然被剪斷傀儡繩子而耷拉下來的長手長腳透過黑夜的燈光中,顯得單薄、細長。火車揚長而去,最後一聲鳴響似乎在嘲笑他是沒有人要的、靈魂被帶走的破布人偶。
金雨苫心驚肉跳地看着那散落一地的零食,看着他漸漸變小的失落身影……
她癱軟到椅背上,死死閉上眼,用頭輕輕地撞了撞窗子,兩行滾燙的眼淚在臉頰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