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恰逢
難得周季冬比徐文早到家,剛進門還沒來得及坐下歇腳,舅媽甩給他一句:“叫你表哥吃飯。”
“他在哪兒?我給他打電話吧。”
“電話能打通我還會叫你嗎?他在樓下打球。”周季冬不吱聲,轉身下樓招呼徐文回家。
舅舅徐浩身高一米七的樣子,偏偏生了個人高馬大的徐文。論身高,在男生中周季冬算高的,徐文比他還要高個兩三厘米。他膚色偏黑又熱愛運動,看起來身材魁梧,因此周季冬覺得叫他徐武更為貼切。。
他剛到徐文家的時候個矮,經常被他欺負,也許是出于對學霸的敬重吧,一兩年就消停了。徐文人還不錯,但太耿直,跟周季冬說不到一處去。
飯菜上桌。舅媽時不時往父子倆碗裏夾菜,舅舅剛知道開學考試的成績,不太滿意:“你數學三 十多分是怎麽考出來的?但凡你學進去一點也不至于是這麽個分數!”
“聽不懂怎麽學?”一提數學徐文就頭疼,吃個飯都不消停。
徐文的态度無疑是火上澆油。舅舅把碗一摔:“聽不懂?!周季冬這麽大個人你不知道去問麽!天天跟你同吃同住你連人家一半兒都趕不上!”
突然被點名,周季冬扒飯的手靜住,四下一瞥——不是他該說話的時候,繼續吃飯。
見情況不對,舅母趕緊插話:“除了數學別的科不都挺好的,才高二呢,你也別太擔心。我跟他們班主任聯系過,他數學要實在學不進去也沒事兒,走個藝體也能上個本科,畢業當個體育老師正好也合他心意。”
舅舅不吱聲,臉色稍有緩和。大家都不再說話,低頭安靜的吃飯,只有徐文有心事似的時不時看父親一眼。見父親氣消了,挑了個自認為合适的時候開口:“我下個月初的生日你們不打算表示一下嗎?”
舅媽笑了:“你想要什麽?”
徐文搓着手,迫不及待地說:“我想換個手機……”
“數學考二三十分你還想要禮物?!”舅舅生氣地打斷他。
徐文小聲嘀咕:“沒有生日禮物我哪有動力學習……”舅舅考慮片刻,“買了禮物,期中考試你數學考多少分?”
“呃……五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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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瞪他一眼:“至少六十!”徐文猶豫了一下,還是狠了心點點頭。舅舅也點點頭。徐文發出了快活的叫聲,樂颠颠地往嘴裏扒飯。
一家三口日常的對話,周季冬應該全聽到了,卻又好像什麽也沒聽到,他只是吃飯,把頭埋得很低。
晚飯後舅舅問他要不要一起去逛逛,收拾餐桌的舅媽不樂意了:“你們倒是潇灑,我就得伺候你們。”
“我來收拾吧,我不太想去。”周季冬說。
舅媽沒有拒絕,好像理應如此,對周季冬說:“洗了碗順便幫我把茶泡上。”
“嗯。”
“嗯是什麽意思?你能好好說話嗎?”
周季冬不惱,接過舅媽手上的抹布低頭擦。徐文搖頭,媽總是愛挑周季冬的理。
舅舅瞪她一眼:“行了,趕緊走吧。”她才罷休。
随着門“砰” 的一聲關上,周季冬長籲一口氣,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屋子裏很安靜。他很珍惜這份安靜,這大概是一天中他最快樂的時候了。他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桌椅廚具,早早洗漱關上房門,合眼享受這份清閑時光。
舅舅家住在二樓,這棟老房子一共也就三層樓。屋裏還算寬敞,三室兩廳,他、徐文、舅舅和舅媽剛好一人一間。
周季冬的房間位置很好,窗戶面朝東方,窗邊一條鵝卵石鋪的小路,路兩旁是草地,路的盡頭有座涼亭。兩棵高大的橡皮樹一左一右立于亭前,左側還有一些低矮的四季桂。頂樓的那對老夫妻很有閑情逸致,在房頂種了三角梅和迎春,到了花期,一片紫紅一片金黃自屋頂傾瀉而下,像兩道着了色的瀑布,極美。
想着,周季冬忍不住把記憶裏的畫面畫到紙上,憑感覺在紙上勾了幾筆,再添幾筆,又添幾筆……花葉的形态便落于紙上。還沒有完,該再塗抹幾下,這時他聽到客廳裏傳來舅媽尖細的嗓音,怕被找麻煩,他趕緊放下筆把燈一閉,裝作睡着了。他躺着,悄悄聽着外面的動靜,不一會兒便真睡了過去。
早晨,天未亮透。有微風。冷,且潮濕。
北緣已到半山腰的位置。她不是個習慣早起的人,但這座山似乎有什麽吸引着她。昨天對周季冬 說的絕不會拖後腿的話是虛的——到半山腰她都累得夠嗆了。她現在腦子裏好像有人在敲鑼打鼓,“咚锵咚锵咚锵…”震得耳膜一跳一跳的,吵得周遭其他的聲音都像被蒙住了似的,甕聲甕氣。
她的雙腿告訴她:我一步也邁不動了!腦子卻給身體上好了發條,一擡腿一個臺階。她還不能休息,現在停下她就只剩打道回府的勁兒了。她只站住腳喝一口水,以老黃牛的速度繼續往山上走。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天幾乎全亮了,樹葉染上了微弱的金色。北緣從四肢綿軟無力的束縛中掙紮出來,腦子裏的鼓聲靜了一些,她卯足勁兒,急急地往山頂沖。在臺階盡頭的草地,她停下來。
好歹趕上了,太陽剛露出半個臉。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北緣身上。來不及調勻呼吸,笑容在她臉上綻開,這是她決定留在這裏的原因。
這裏,是她爸爸的故鄉。父親是個念舊的人,雖然老家早已沒有親人,他還是每年帶着家人回到這兒。媽媽和他在一起總是吵。或許有時三個人只是沉默,沉默是短暫的幸福;或許,是媽媽喝醉的夜晚,舉着酒杯、瓶子、碗…什麽都有過,咒罵着朝父親撲過去,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出于對女性的尊重和溫和的性格,受傷的總是父親。
這些,大概是北緣小學時候的事吧。對于他們的争吵小姑娘哭過很多次,也做過很多事 ——她會拿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威脅,會絞盡腦汁地勸解。可惜在兩個吵紅了眼的大人眼裏,那不過是小孩子把戲。
新年的早晨,車行駛在故鄉的田間小道上。他們再次吵得不可開,北緣聽着又落下淚來。一朵白雲悠悠飄過,陽光透過車窗的縫隙,愛憐地撫摸着她沾滿淚痕的臉,她正在抹眼淚的手停下來,心跟着外面明亮的世界走了。
深冬的天氣,卻這麽的暖。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藍這樣遼闊的天空。腳邊綠色的麥田裏有幾簇金色的油菜花,遠處有高聳入雲的青山。或者什麽都沒有,只是發紅發黑的高低不平的土地。
她小小的一只立在高大的梧桐樹下,暖風徐徐。她忘掉了永無止境地争吵,忘掉了無望的生活,忘掉了所有悲傷。
每次回到這兒,她常常偷溜出來四處瞎晃。遇到放羊人趕着羊群路過,她會興奮地追,想撲倒一直羔羊,摸摸它。羊可敏捷,哪裏能給她放到?廢半天勁兒,連個羊毛也沒撈着。放羊的叔叔瞅着她笑:“你追。追上了我把羊送你!”
有時她瞧着水牛在草地上搖尾巴也覺着可愛,想湊過去看看。順坡兒滑下,腳下落個空 —— 明面上是草地,實則草下汪的全是水。下身涼飕飕的,沾濕了衣褲又不敢回去,只好擠一擠褲腿上的水,坐在石頭上曬。
羊群在她頭頂上的那片草地吃草,羊聲此起彼伏。微風拂面,溪聲淙淙,很舒服。
那風光被她記在心裏,即便在城市間她依然時時想起。
又是一個醉酒的夜晚,媽媽扔出的酒瓶砸中了父親的額頭,當晚父親被送進醫院手術。出院後,這段婚姻也走到了盡頭。
北緣很早就想在這裏生活了,可惜她還離不開親人的照顧。現在她有選擇的權力了,用自己成績差,當地考卷簡單說服了媽媽。
啊,實際上,她只是想來悠哉幾年而已。
陽光灑在窗簾上的位置告訴周季冬,他起晚了。腦袋裏一片混沌,人已搖搖晃晃進了洗手間。随便吃了點東西,捎上一杯水步行至山腳下,只要不下雨,這是他每天都要做的事。
山是人造的,不高,一路砌了臺階,間或有休息的凳子,步行的話,不算中途休息的時間,兩個小時能回到山腳。周季冬一直是慢跑,一個小時之內能跑完全程,到山頂時會有點冷,太陽還沒露臉。
今天晚起的周季冬在半山腰的位置見到了陽光,只是還沒有照到臺階這一面,那一片光亮,好像山在背面藏了黃金屋。周季冬忍不住走過去。然後在山的那一面,他看到了北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