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是麽?我是這樣說的麽?我已恨得如此之深?五年來我絕口不提齊芬兩字,卻料不到終會于酒醉後提起,更料不到的在內心深處我竟已欲以死相向。
林翊把煙頭放在煙灰盅內,雙手合什于胸前,虔誠的念:“佛曰: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愛恨故,無憂亦無怖。”
這幾句話沉痛無比,若于平日我定是大笑不已。沒人能料到校內最著名的大情人會說出如此凝重的話語。但此刻于我卻如醍醐灌頂般,整個人仿是癡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夜深人靜,就聽我說個故事吧。”他拿起将盡末盡的煙吸口道:“從前……,不是很久的從前,有個很清純的男孩,那男孩有個青梅竹馬的玩伴,她也是一個很清純的女孩子,兩人本是生活在一個同樣很清純的環境裏。慢慢地他們長大了,可那個男孩依然對那女孩子一往情深。兩人也曾愛得如癡如醉。可後來不知為了什麽,那女孩子竟一下就變了,變成一個……一個很奇怪的女孩。有天那女孩子終于對那男孩說……你別傻了,我們為什麽一定要長相厮守呢?你為何要一直不變地等我呢?我又為什麽一定是屬于你的呢?男女間本就那麽一回事,你又能算什麽了?于是那男孩極度灰心,往後的日子裏他只顧尋歡作樂,變成……變成了一個行事稀奇古怪,任性妄為的人。”他說得平平白白,但娓娓道來。
“很老土的故事。”我道。
“的确老土。”
“愛情小說裏常有的情節。”
“确是愛情小說中常有的情節。”
“那就一點也不好聽了!”
“我也覺得是一點也不好聽。”
“你猜錯了,故事不是這樣的!”黑暗中我冷笑道。
林翊吸口煙,再狠狠的吸口,他盯着已燃至盡處的煙蒂道:
“我沒猜錯,我根本就不用猜!”
我猛的一驚,借路燈透進的僅有亮光看他。
“就是我。”他點頭道,臉上帶着我從沒見過的悲戚。
三年前初識林翊我驚為天人。在那個陽光和煦的九月裏,林翊帶着淡淡而潇灑的微笑向我伸出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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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叫林翊。”
“陳凡。”我握住他手道。
“日後便是舍友了。”他再笑道。
我細細打量他,他穿了件雪白的衫衣,剪着個時下最為流行的浪板發型,身上散發出一股迷人的自信。這不該是個男人,我想,他若身為女子定必是個颠倒衆生的尤物。
他見我盯着他細看,不以為意的笑問:“哪張床是我的?”
“這張。”我松開他手指着鐵架床道:“你就睡在我的上鋪。”
“日後多多關照。”他斯文的道。
很快地我們便相熟了。我發現林翊是個極難得的人材。無論何事,他總顯得從容不迫,并在談笑間将之辦好。這一本領,令他在芸芸男生中竟是鶴立雞群。在新生幹部選舉裏,他一舉當選為我班的班長。
開學不久,我系的原學生會主席因違紀被撤職。經系裏研究,因我入學分數較高,決定由我繼任。在收拾上屆學生會遺留的爛攤子時,林翊如鐵杆兄弟般幫我大忙。我們的友誼一天天地加深了。據系主任柳生志說,當前正是教育體制改革之時。現在取生與往年相比寬松多了,因而生源更廣也更雜,新生裏龍蛇混雜,各樣人品齊全,要我小心應付。
林翊給我介紹了個朋友,他便是陽剛,在今天我們已習慣稱之為老蟲。林翊和老蟲是在新生幹部培訓會上認識的,老蟲進校後也擔了個建工系生活部長的職務。
我們三人一見如故,每日除去上課和辦好自己的事務外便混在一起。我們喝酒打牌聊功課,過着平靜舒心的日子。那時我身邊文有老蟲理有林翊,很快我便将系務班務整頓得有條不紊。但不久我發現,我們間雖有許多共同話題,閑談時卻從不論及自己的過往,縱然偶爾提到,各人亦是含糊其詞。不涉及過往已是我的習慣了,可為何他們也刻意回避呢?
一年級時林翊被市電視臺相中作了某兒童節目的客籍主持;我也作為校隊隊長,帶領着“紅太陽”足球隊在一次比賽中橫掃全市;老蟲在校內自費出了本詩集;歐樂天則在全省大學生運動會上拿了個羽毛球冠軍。柳生志高興地和我說,我們這一屆的學生素質不錯,光芒掩處,上幾屆的師兄師姐們竟是黯然失色。
我們四人盡出風頭,到得大二更是名噪全校。大二初牛偉強替我從海威貿易公司找到了份程序設計的工作。我自知力不從心,勸林翊辭去電視臺主持一職與我合作,在潛心鑽研大半學期後,我兩人便玩命般設計了出來,這事被老蟲在市報上報道後立刻轟動全校。這期間老蟲也文運亨通,仿是一夜過後便成了全國著名的校園浪子詩人。自此同學們不單以認識我們幾個為榮,更希望能接近我們。我們相聚的時間因而少了許多。
可就大二下學期卻便發生了一件我意料不到的事情。林翊和老蟲同時結識了那年剛進校,也算是新生的沈小雁。林翊口中頻呼“驚豔”,老蟲則默默下定決心。兩大情人出動,竟把一個沈小雁追得昏頭轉向。沈小雁在二人間周旋取舍,終究難定。林翊老蟲破臉,自此二人不相往來。兩人如受欺騙,相互埋怨,不約而同地報複般終日在女生區留戀,相互較勁。同期較量的還有歐樂天和霍天鳴,不知為何也加入追逐的行列。四大情人在校內盡展魅力,牽連漸廣,好些個頭腦發熱偏又自視極高的女生坐不住了,簡單地認定四人中某個已定是深深的愛上了自己,有段時間裏争風喝醋的趣事每日不絕于耳,整個女生區被四人搞得烏煙瘴氣,“四大情人”的名號悄悄地在校中傳了開來。
四人鬥得正歡時我卻遠離了。那年我冥思苦想,又與校外三教九流的人物有了更深的接觸,忽的就對一切都覺無比厭倦,甚至不管柳主任的挽留,我把學生會主席一職也辭了。我不想虛渡青春,卻又不知該如何渡過這段歲月,父親過往所教所做的一切令我清醒而迷茫。在來信中父親也諄諄叮咛,我逐漸明白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者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的道理。我制訂了一個适合自己的學習和健身計劃,內有包括巧遇青青的游泳等項目。我認為,在經過與自己近乎殘酷的鬥争後我擺脫了心的桎梏,我終于長大了。
事态的發展也如我一早所料。大三初女生區終于平寂了下來,那些風頭最勁的女生痛定思痛,發覺這四人由此至終竟都是在玩弄感情。除去幾個死心塌地的以外,以江英為首的女生組成一個所謂的“獨立女性大聯盟”。四人的名聲頓時變得臭不可聞。
今夜我還是頭一次知道。原來我曾十分欣賞的林翊,那個我後來十分瞧不起的林翊,那個潇灑出衆、極講義氣的林翊,竟會有着一段與我相類似的經歷。
路燈微明,濃煙結聚,我對着的竟是一張熟悉而陌生的英俊面龐。
“想不到吧,全無心肝的我也曾為情所傷。”林翊的淡笑又挂回臉上。
“想不到,向來我都是認為你心無挂牽。”
“沒人能做到心無挂牽的,除了已獲大圓明鏡智慧的佛祖。”林翊道:“你今天看來好多了。”
我頓起同病相連之感。我道:“我本也以為我會無動于衷的,不料還是死去活來的。”我心又在隐隐作痛着。
“你沒死,你是個死不去的人。”林翊道:“我了解你。”
“可我不了解你。”
“沒人了解我,包括我自己。”
我們不再談話,各自吸着煙思索。
“寂寞嗎?”我問。
“何止是寂寞,簡直要發狂了。”
我垂頭,無言以對。
“可我發現了一個治愈寂寞的方法。”
我擡頭,依舊無言。
“其實人寂寞無非是末找到另一個更寂寞的人。”林翊望向我:“初初離家,滿校都是發夢的寂寞女生。”
我心有所觸,頓時明白了他的過往。我道:“我卻怕已無法再愛。”
“愛?”他笑起來,“你還在想着愛?”
我将頭埋于兩膝間不說話。
“我也知無法改變你的。阿凡,能守住自己陣線的,這些年在校內能見到的唯你一人。”他站起來,往後一甩頭發道:“難怪你名氣一直如此之響,也難怪有這麽多人佩服你。”
“他們叫我凡哥無非是因我能給他們好處。”我想起老蟲道。
“我也能請他們吃喝,可沒人在乎我。”林翊道。
上學期我們編程所賺的一筆已足夠這四年零花所用。
“你不該和老蟲鬥的。”我說出了我欲說已久的話:“你們不但弄得滿城風雨,還搞壞了學校的風氣。”
林翊不說話,站起來輕輕踱步。
“老蟲的詩寫得确是不錯,你不應看扁他。”我依然低着頭說話:“尤其是發表的那些不該看。”
“我不是妒忌他,他那兩下子還沒放入我眼內。”林翊“嘿嘿”的冷笑了一會,道:“老蟲的詩寫得要生要死,仿佛天下間就他一人才對愛情忠貞不二。哼,好無恥的小人。”
“噓。”我指指床道:“別說得太響,泰來和文龍都睡着了。”
“是睡了。”林翊冷冷的道:“老蟲是把沈小雁給睡了。”
我猛的擡起頭來。
林翊氣塞胸臆,冷笑着道:“這兩年老蟲對你大拍馬屁,唯你馬首是瞻你當然不知道了,你辭去主席一職後獨來獨往的,你又知道些什麽了?”
我皺着眉道:“你是從哪裏聽來的?”
“是沈小雁哭着告訴我的,這不會假了吧。”他臉上悲哀的神色更明顯了。
我還是疑惑着:“沈小雁又怎會告訴你這些事?”
林翊身軀猛的一震,臉上猙獰的扭曲道:“因為老蟲不但睡了小雁,還把與小雁同舍的尹若冰給睡了,後來卻在無意間讓沈小雁撞破。這算是真的了吧。”林翊倒坐回椅上,頭仰天的道:“而那個尹若冰就是剛剛我和你說起的那個曾是很清純的女孩!”
我更是谔然,慌亂的道:“這……。”
林翊兩手叉上頭頂,用力的絞着頭發道:“我和冰冰十多年的感情就這樣作廢了,可我心中的滋味又有誰知道了?”
我一片混亂,不自覺的道:“你……你為何不早說?”
“說……?”他終于哭了,淚水順着面頰下滑,癱軟在椅上道:“說來有用麽?你又叫我說什麽……?”
我已不能說話。
“你一直以為我因為沈小雁的事情要和老蟲争鬥,你可知道這狼心狗肺的狗雜種幹過些什麽?當日我去追小雁,無非要氣冰冰,可她……。這些日子來我和女孩們厮混,誰也以為我貪戀美色,誰又知我卻是連手也沒碰過她們啊。”林翊哭道:“我真的是很愛冰冰啊。”
“是的,你是很愛冰冰。”我伸過手去,真的不知該說些啥。
林翊将頭枕于我的臂上,淚水極快地潤濕了我的外套,他擡起頭來,臉上涕淚縱橫:“阿凡,我……我可不象你,你什麽事都拿得起放得下,可……可是我真的是愛冰冰啊。”
我搭住他肩輕拍他道:“別哭了,多難看。”
林翊抽搐着,默默地讓淚水流下,他道:“阿凡,你幫我,你一定要幫我,我知道你能辦到的。”
我緊按他雙肩,長嘆一聲道:“你要我怎幫你?”
“我要殺了這對狗男女,阿凡你幫我,我知你能做到的。你認得不少外面的人,你一定要幫我。”他伸出左手斜搭我按在他肩上的手,雙目血紅的盯着我,面容已經完全扭曲。
“你冷靜點,別發傻了,啊。”我避開他灼人的目光,象哄孩子般哄他。
“我不甘心啊,阿凡,我不甘啊。”林翊緊緊抓住我的手叫道:“我要殺了這對狗男女,阿凡,你一定要幫我。”
“你們吵什麽呀,又殺雞又殺狗的。”本已睡着的泰來被吵醒了,含糊不清的說道。
我用盡全力緊按林翊的肩膀,他這才不作聲。我卻覺他身體不停的抖動着。他咬住下唇,鮮血慢慢自口角溢出。
毛泰來翻個身,一會兒又鼾聲大作。
過了好大一會,林翊終于平靜下來,我低聲勸他道:“去洗把臉吧。”經過這陣不短的時間,他已顯得理智多了,嘴角處卻是流血不止。
林翊站起身來,低低抽泣着走出走廊。我還怕他一時想不開幹出傻事來,便尾随他而去。
林翊在水龍處洗了把臉,對一直站于身後的我淡淡的道:“沒事了,剛才只是一時沖動。你先去睡吧。放心,我不會幹出傻事的。”他雙手抹動,拭去臉上的水珠後才道:“最難熬的日子都給我捱過去了,又還有什麽好想呢?”
我們回到宿舍裏,我不停的和他講着連我自己也不相信的道理,真的怕他一時沖動,明天就幹出轟動全校的事來。直到五點多,我終于口幹神倦,疲極而眠。林翊則呆呆的坐在椅上吸着煙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