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們都說我是天才
這陣子不知怎的,老覺着自己熱愛祖國熱愛人民并且勤奮好學求實創新。只是這也沒什麽,所有的個人簡歷都描繪着我的樣子,我實在是一個很普通的人。
我因平凡而謙虛,為此我從不認為自己是人才,但他們都說我是天才。
天才就天才吧,這令我惶恐。我深知出生時我絕無彩霞滿天鮮花鋪地這些神人降臨所應有的奇異現象,充其量我也不過是個早産了整月的常嬰,曾為我剪斷汲取天地靈氣日月精華的臍帶的胖阿姨據說也剪斷了千百條抽吸肥滑脂肪暗黑血液的臍帶。我真的不是天才,雖則這令我沮喪。
若論及自小的出類拔萃或與衆不同,不知我滿月時所患的小兒急性肺炎是否可算佐證?
并非所有人都有機會患此病的,我先天習慣了月華霜露的天才小胃适應不了後天的糟米粗糠我才發了此病。可在這個金錢至上的年代裏;在父親每天埋首寫作研究的境況下;在家裏吃了上頓不知下頓在何方的情形中;我得這病已是暗示了什麽——替我診斷的庸醫在摸了我火燙的小額後他居然一言不發。
我終歸幸存了,這完全要感謝我來自農村平凡得象所有婦女卻偉大得如所有母親的母親。她并不聽許多好心腸人士的話把在燒得有氣無力的我埋了,她把我抱回了娘家,開始了我吃外婆去神廟處求得的香灰和母親去河邊網來的小魚的生活。我便在香灰和魚漿奶水中活了下來。
七歲前我都在外婆家裏度過,那時村中的爹伯嬸娘們公認我是個刻苦耐勞的好孩子。我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放牛養豬和糊火柴盒。這使外婆每拿我與父親作比較時都感慨良多,我确比我那孬種的父親好多了,他是外婆家後棚那只不會掙錢只會吃了睡的肥豬,是榆木疙瘩是神臺老鼠,是他害了我們母子倆。母親雖說每借故将我支走或有意岔斷話題,這些話在我心上卻烙下了深印。
父親奮起是我七歲時候的事,平日看似只會不停看書不停寫字然後一聲不吭的他某一日便在縣裏當上了個不算小的官,我在別人的點頭哈腰和欽佩目光中忽地發現了父親的存在。我的老師告訴我,我的父親才是真正的好男兒,他簡直是完美的化身。父親施政行令起來是雷厲風行,論辯是非起來是勢如長虹,作詩弄文起來是恣肆萬言。七歲剛回城接受啓蒙教育的我第一次感撼到了知識和人格的力量。
是他,是他把母親搶了去,我心中恨恨的想着。我覺得一夜間所有關心贊揚我的人都去關心贊揚父親了,連最疼愛我的母親也不例外。我忿然刻苦地讀起書來,但直至十六歲我依然覺無能為力。父親簡直是擋在我身前的一座大山,他永遠是這般的博大和深不可測。我不知我還該幹啥,縱便我每門功課都優良,縱便我感受到了他傾注于我的無私的愛。
父親既己好得不能再好,我就注定了要壞得不能再壞。
十六歲是個發夢和發情的年紀,十六歲的我擁有了質變的一切條件。家庭經濟的豐裕使我衣兜裏錢多了起來,父親忙得沒時間管我;母親說她很了解我,我在放牛的時候不和那些野孩子去掏雀窩所以是個乖孩兒。我輕易就結識了一群父親同事的兒子。我們稱兄道弟打架群毆風光無比不可一世,那時我們最愛幹的事就是氣勢洶洶地質問被吓得涕淚交流的低齡學生是想比家裏的錢多或父親的權大,若單比打架狠其實我們也幹。我們的所作所為就和書上所寫的惡少差不多,可我們只知我們是英雄,一群很寂寞的英雄。
父親察覺到了我的轉變,在幾次與我促膝談心後他終忍不住大打出手,可連與我脫離父子關系的恫吓和母親覓死覓活的哭鬧都阻擋不了手執鐵棒滿街追逐的英雄感覺對我的誘惑。我依然故我,我感受到一種自鳴得意的殘忍。
便于此時,我愛上了班上一位留飄逸長發的女孩,她溫文爾雅超凡脫俗,可她根本不拿正眼看我,在她心目中我只是個會打架的流氓。我咬牙發起了狠勁,她怎能不愛我?她愛的只能是我!但就在我忙于練吉他寫愛情詩去得到她芳心時,一個男孩死去了,他是在一場與我們的仇家打鬥中被刀直插入肋下而死的,他本是我最要好的兄弟之一,他本是個極英俊聰明的人。事後我見到了滿地鮮血和他母親瘋狂奔走的身影。我帶着茫然走在街上,寒風雜夾着的撕心裂肺的叫嚷使我陷入了莫名的恐慌。“兒啊……!”接連很長的噩夢中我反複顫栗着驚醒,恍惚中我重新記起了我的一切和母親,我絕不要我的母親也這般的瘋狂哭嚷,我只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團血肉,我只是她的!
後來那個女孩終于愛上了我,因為我會說笑話會彈吉他會送花,會幹一些別的男孩發夢也想不到的浪漫事情。我們象所有早戀的人一樣地戀愛:我只為她一人打掃教室和輔導她做作業,她也只陪我一人去看電影和上街吃冰澌淋。那時我們真誠地相信為對方奉獻一切。可後來那個女孩終于也離開了我,因為我實在是除了會說笑話會彈吉他會送花,會幹一些別的男孩發夢也想不到的浪漫事情外再也不會別的。浪漫需要金錢如同牛奶必須和着面包送,我刻骨銘心地記住了這道理。
我很平靜,雖則我們說了千百次天長地久永不分離。我已長大了,這世上能真心實意愛你和對你好的人有誰?生你育你之父母;患難與共一起成長的兄弟;初戀中蒙昧無知的情人,如此而已!我重新捧起了課本,在夜深時我常對着一盞明燈徹想人生至天亮,我從末如此渴望了解這世界這人。
夢醒後很有些無路可走的味道。我詫異地發現世界真的變了。父親忽然不再神聖;原來我們的社會主義也只處在初級階段;滿口粗言穢語的俗人原來瞬忽間都可變為頤指氣使的富翁。我發現當我津津有味的想着莊惠子非魚又安知魚的時候,我的同學們早已計劃起股市的漲落和電腦的發展,我除了比他們發多些夢外竟是一無所有!清楚了解到這些後已是高三的下半學期,距離高考的日子還有約摸三個來月,而最新的測驗表明,我的成績絕對在班上倒數五名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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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班上成績最好的一位男生下了三百元賭注,就賭高考分數的高低。那個晚上包括我在內都以為自己有些瘋了。但三個月過去,當我扶着牆壁慢慢踱出試室時我卻知道我贏了。事後才知我考了個令全校師生都目瞪口呆的分數。我要了他三毛錢,我知他家況。
放榜第三天我家賓客絡繹不絕,我認得的忘了的親朋好友都到了。父親興奮地和每一來賓握手寒喧着說幸虧有你們支持。長輩們紛紛摸着我的頭異口同聲地贊揚我是陳家的驕傲和祖國未來的棟梁,仿佛他們從未在人後說過我是陳家的敗家子和不折扣的小流氓。我和父親當然有禮貌的笑着連連拱手說不不其實你們的孩子才是真正的聰穎和前途不可限量至筵席散去。不知怎的,酒酣燈闌人散後我看着母親輕揉動父親雙頰太陽穴時忽然覺得自己活得已有些不耐煩了。這年我十九歲,書上的描述是花般年齡。
從此這種周期性發作的厭世病伴随着我度過了大學第一年。這種病發作起來時幾乎是歇斯底裏和不可理喻,總要反複的在心中來回詢問:我是誰?我活着為的到底是什麽?我極厭煩這感覺,而這感覺又幾是呼之即來揮之卻不去。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和尼采誇父般在逐日過程中絢爛凄美而死時我卻忽的頓悟了。原來這一切早已昭然地有了答案,而這答案竟又簡單得令我難以置信。
我是誰?我他媽的就是你老爸!
我活着為的是什麽?我活着為的無非是不要那麽快地死去!
我記着這兩個問題的正确答案簡單地度過了大二。日子實在舒心起來,學校裏許多人都知道了計算機系的陳凡是個天才,他是游手好閑卻又才華橫溢的典範;他無所不用其極卻又心地善良,因此他極可能是中國未來最傑出的領袖;因此誰都該和他多多親近。我覺得這種生活實在有趣,當一個人什麽都不要了又還有什麽能要他?我就在向每一弱智青年解釋人生的意義在于路漫漫兮你又必須上下而求索中度過了大二。
現在我讀大三了,還有兩年就将完成我十年寒窗無人問的生活。我覺得這世界迄今為止好像都未曾薄待于我,我同樣也在這社會中流盡了我最後一滴少年時的熱血。我實在是一個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的人,我實在是一個很平凡和很謙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