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冬雪
第1章 ??冬雪
徐未然又聽到了有人在叫她。
一聲比一聲強烈,誓要把她從滅頂的淤泥裏拉出來。
那人跋涉千山萬水,捧着一顆滾燙跳動的心髒,越過屍山腐海一路奔跑着到了她身邊。
她聽到他心髒跳動的聲音。
每一下跳動,都是對她鮮活的愛。
她從沉睡中睜開眼睛。
正是傍晚時分,窗外落着一輪血染般的落日,遠遠墜在天邊,不死不休地紅着。
她的眼珠動了動,看到了與她躺在一起,把她摟在懷裏的邢況。
不知道他在這裏多久了。
她的手動了動,感覺到手掌正被他握在手裏。他抓得她很緊,好像生怕一松手,就找不到她了。
徐未然看着他,回憶了下之前發生的事。
俞筱拿着資料找到了邢況,告訴邢況她有抑郁症的事實。
邢況知道以後,在他心裏,她是不是就不再是以前陽光的形象,而是一個沾染了沉悶氣息的病患?
她想把手抽出來,邢況這時候醒了。
他眉間倦容散去,把她往懷裏按了按,啞聲叫她名字:“然然。”
短短兩個字帶着濃深的缱绻。
她靜靜地窩在他懷裏,眼睛眨了眨。
人間還是很美好的,因為有他。
“渴嗎,我去給你倒水。”
邢況放開她,從床上下去給她倒了杯水,把她扶起來,拿了個靠枕給她墊在背後。
嗓子裏的确有些渴,她接過邢況遞來的水,喝了半杯下去。
仰頭四處看了看,她所在的是一個陌生的地方,空氣裏隐隐透着消毒水的味道。但跟一般的病房不太一樣,應該是高級私人病房。
“我在醫院?”她問。
“嗯。”
“我沒什麽事的,”她掀開被子:“我想回家了。”
邢況沒有讓她動。他坐在床邊的椅子裏,兩條腿把她耷拉在床邊的腿夾住。
徐未然試着掙了下,沒掙開。
她被欺負得眼睛紅紅:“你幹什麽?”
邢況兩手撐在床沿,傾身看着她:“有件事要跟你說。”
“什麽事?”
“關于我媽的事。”邢況的語氣很平靜。
他對秋瓊的稱呼從來都是阿姨,所以他說的媽媽,是把他生下來的費雯。
他從沒有提過有關于費雯的任何事情,徐未然擔心那件事會是他的傷疤,一直不敢問。
沒有想到他會主動提起來。
“我媽是被我害死的。”他把過去一層層的瘡疤撕開給她看:“被我這個兒子害死的。”
費雯以前是很愛笑的,可是嫁給邢韋兆後,她很少再笑了。
二十多年前,原本落魄的費家因為投機生意的大獲成功,一夜之間在燕城聲名大噪,跻身上流圈層。
邢家那時需要費家的助力,兩家在各自利益的基礎上選擇了聯姻,費家的女兒嫁給了邢家長子。
可是費雯在認識邢韋兆之前,已經有一個交往穩定的男朋友,跟男朋友之間的感情很好。為了家族利益,她不得不跟男朋友分手,嫁給了邢韋兆。
從那以後,她每天都過得不開心。
不開心地做了新娘,不開心地與自己不愛的丈夫舉案齊眉,不開心地生下了邢韋兆的兒子,不開心地一天天把邢況養大。
因為費雯個性的沉悶,邢況也變得不愛說話,陰沉寡言。可是在十歲以前,他的生活仍是正常的。他正常地成長,正常地交朋友,正常地去學校上課。因為家庭教育的完善和他天生的高智商,他的成績一直很好,就是放眼全國都沒有能跟他比拟的人。除了學校的普通課程之外,他還經常會代表學校去參加各種學術競賽,每次都能拔得頭籌。
邢韋兆對這個兒子很滿意,覺得是自己跟費雯相結合的完美作品。
可費雯過了這麽多年,仍是不開心。
偶然有一天,邢況知道了費雯之前有個深愛的男朋友,她是不得已才會跟男朋友分手,嫁給了邢韋兆。
是因為還喜歡着那個男人,被囚禁在了邢家這棟冰冷的牢籠裏,所以才郁郁寡歡了這麽多年。
十歲的邢況不想看着母親一直這麽沉郁下去。
那年邢韋兆剛好給他請了位在國際上很知名的家庭教師,輔佐他提前學習初中甚至是高中的功課。
那位老師就是秋瓊。
秋瓊曾經跟邢韋兆在一個學校上過課,一直都很仰慕他,為了他直到現在都沒有結婚。
邢況看出了秋瓊喜歡邢韋兆,他心裏詭異般地冒出一個想法,如果秋瓊跟邢韋兆在一起,那他的母親就能解脫,去找那個男人了。
他開始幫秋瓊和邢韋兆創造相處的機會。
很快,他的計劃得逞。因為費雯個性的冷淡,邢韋兆常常會在她那裏碰冷釘子的原因,秋瓊對他而言變成了溫暖的港灣。
一來二去,邢韋兆和秋瓊之間産生了難以磨滅的羁絆。
邢況開始等着費雯發現這件事,借着這件事成功脫身,跟邢韋兆離婚,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是後來,他等到的是費雯從高聳入雲的天臺一躍而下的身影。
費雯跳樓自殺,屍體轟隆一聲墜下去,摔得四分五裂。
那天救護車鳴笛的聲音成了噩夢,一直萦繞在邢況腦海深處,很久都沒有消失。
他不知道事情錯在了哪兒,為什麽費雯明明可以擺脫邢韋兆了,卻要選擇自殺。
直到一年後,費雯的母親房老太太從費雯的遺物裏翻出了一本日記。
老人家花白着頭發,拄着拐杖找到邢況,帶着刻骨的恨意把日記甩到了外孫臉上。
日記裏記載着費雯跟邢韋兆結婚後,好不容易才把以前的男友忘掉,被邢韋兆感動,喜歡上了他。
她決定重新來過,跟邢韋兆好好過日子,就這樣歲月靜好地過下去。
可是後來她發現自己兒子不喜歡她,他不想讓她跟邢韋兆在一起,反倒幫着那位叫秋瓊的老師,想把秋瓊和邢韋兆撮合成一對。
讓她絕望的是,邢韋兆在後來真的愛上了秋瓊。
雖然沒有肉/體的出軌,但是費雯發現了邢韋兆靈魂上的出軌,這更讓她寒心。
邢韋兆不再喜歡她了,兒子也不想要她這個不會笑的母親。
全世界都抛棄她了。
她在絕望下,也選擇抛棄這個世界。
房老太太知道了自己女兒自殺的真相後,不想再跟邢家有任何關系,連她的親外孫也不想認了。
那天夕陽如血,房老太太在費雯跳下的天臺上,字字泣血地指着邢況罵。
“你看看你都做了什麽!”
“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你這輩子都別想好過!”
老人蒼老悲泣的聲音像一把刀,一下下地淩遲着邢況。
從此他沒有一天有資格好好活着。
後來的兩年裏,他得了很嚴重的抑郁症,沒辦法再去學校。
邢韋兆和秋瓊也沒法面對費雯的死,兩個人飛往國外一走了之,抛下邢況不聞不問。
邢況過了兩年暗無天日渾渾噩噩的日子。
兩年後他勉強從抑郁症裏走了出來,重新回學校上課。
但那以後的邢況變得不再是邢況,他頹廢萎靡,完全不把前途放在眼裏。性子也越來越陰戾,很容易被激怒,跟人鬥毆打架成了家常便飯的事。
他從世人矚目的天之驕子,變成了無人不退避三舍的不良少年。
所有人都說邢況已經毀了,雖然有很好的家世,但将來也一定是個不成器的廢物。
直到他遇見了徐未然。
瘦弱嬌小的女孩把他從廢墟裏拉了出來,眼睛明亮地看着他,跟他說:“你是很好很好的人,比誰都有資格好好活着。”
原本晦暗無光的世界因為女孩的出現,變得光芒萬丈,再無陰霾。
聽完整個往事後,徐未然不知不覺流了滿臉的淚。
邢況不停幫她擦,擔心紙巾會刮破她柔嫩的肌膚,用的力度很輕。
她往前動了動,伸長胳膊摟住邢況的脖子,用小小的力量溫暖他。
好不容易不哭了,她壓抑着哭腔在他耳朵邊輕輕地說:“邢況,你不要怪自己,你只是想幫她,想救她才會做那些事。如果她知道你是這麽想的,一定不會做那種傻事的。她會很愛你,像我媽媽愛我一樣愛你的。”
邢況回抱住她,輕輕地笑了聲:“以前會覺得自己十惡不赦,現在已經不會了。”
他把她往外推了推,看着她:“是因為你,你讓我覺得我不是那麽差的人,不該總是拘泥于過去的事。”
“所以你知道嗎,你給我的永遠都是正向的東西,從來都沒有傳遞給我一點兒消極的情緒。”他溫熱的指腹在她臉上摩挲着,目光溫柔:“你簡直就像太陽一樣,永遠都是暖的。如果沒有你,我會死的。”
徐未然的眼淚一滴滴往下落,碩大的珍珠一般。
他為了不讓她覺得有壓力,才會主動說出早已經埋葬多年的往事,用自己的傷口告訴她,她對他來說從來都不是陰暗面,而是治愈般的存在。
她這兩年多以來的心結,在這一刻徹底放下了。
她伸着胳膊往前趴了趴,要讓他抱。
邢況把她從床上抱了下來,放在懷裏摟着。
他從口袋裏掏了掏,掏出了一只五顏六色的棒棒糖。
他把棒棒糖擱到她手裏,屈指在她鼻子上刮了刮:“別哭了,給小姑娘吃糖。”
徐未然笑了笑,把糖抓在手心裏。
“我也要告訴你一件事。”她也開始把自己的傷疤扒開給他看:“我媽媽她沒在雲城,她已經去世了,兩年前就已經去世了。”
說完她開始難過起來,眼睛很紅,裏面有淚意。
邢況握住她的手,把她往懷裏摟。
他很久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抱着她,讓她知道在她身邊是有人的,她不會孤獨一個人面對以後的日子。
徐未然的下巴擱在他肩膀上,過了會兒,也伸手回抱住他。
閉上眼睛的時候,有大顆大顆的眼淚湧出來。
她忍着鼻腔裏的酸澀,盡量平靜地說話:“我不想讓她死。”
可還是控制不住地有了哭腔,眼淚掉得更多。
邢況更緊地摟住她,手在她後腦處扶着。
遲到了那麽久的一個擁抱。
他不能想象相倪剛去世的那段時間,她是怎麽過來的。
是不是一直躲在房間裏哭。
他在年少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嬌弱又堅韌的女孩。女孩本該在溫室裏安然無恙地生長,卻偏偏多災多難。
她自己明明在一片廢墟裏,卻還想盡量把身上的溫暖都給他。
幹淨到讓人心疼的女孩。
他忍不住伸手,輕輕碰了那女孩一下,不料她如蒲公英一樣散開。
他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她,讓她回到了他的身邊。
往後的日子裏,不會讓她再淋到一滴雨。
“以後我會好好照顧你,”他輕拍她的肩膀,啞聲承諾:“會永遠在你身邊。”
她在他的安慰裏平靜下來,很快就止住了眼淚。
在這個時候,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輕松。
心裏的郁結、苦悶、傷痛,全都因為他而不複存在。
“那年高考,我媽媽帶我去考場的路上遇到了意外,”她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媽媽出了車禍,搶救無效去世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好像天都塌了一樣。我送走了媽媽,高考因為缺考一門,最後的成績很差,你又很長時間沒有跟我聯系,我受不住打擊,精神一天比一天差。
“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候生病的,每天都沒辦法振作精神,只想一個人躲起來睡覺。可睡覺也睡不安穩,夢裏總會做噩夢。後來我就不敢睡了,慢慢地開始失眠。
“你去找我那天,我不想跟你發脾氣的,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跟你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我回去以後就後悔了,不該把氣撒到你身上。沒過多久你爸爸找到了我,他說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不然我會把不好的情緒傳染給你。
“我聽了他的,去了國外讀書。在國外的每一天,我都很想你,可我又不能跟你聯系。”
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眼睛又濕起來,擡起眼睫看他:“我真的特別特別想你,想回去見你。我想讓自己盡快好起來,不要再有那些消極悲觀的想法。只要我好起來,我就能回來找你了。”
當時高考後,邢況被困在家裏,想了很多辦法都沒能出來找她。後來他不只一次地後悔過,不管怎麽樣他也應該逃出來,有他在,他的小姑娘也不至于要一個人面對那麽多打擊。
她需要裝成早已經長大的樣子,一個人替母親辦了喪事。
現在再回憶起那時的事,他呼吸起來仍舊會疼。
“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要第一時間告訴我,”他嗓音很沉:“不可以再一個人撐着,更不能自作主張離開我。”
徐未然以前總是不願意把自己不開心的事告訴他,歸根結底是對他的不信任,也沒有信心覺得他們兩個人可以走到最後。
可是現在她早就能确定邢況是完全愛着她的,他也有在一直努力成為更好的人,只為了能更好地保護她,不讓任何人再傷害她,幹擾他們兩個的感情。
他們的未來再也不會是渺茫的了。
“好。”她把心裏的包袱全都放了下來,告訴他:“其實我今天去公司找你,就是想把我所有事都跟你說的。我不想讓你從別人口裏知道我的事,我想自己告訴你,可是被俞筱搶先了。”
說到這裏的時候她十分委屈,眼睛裏又掉出一滴淚:“她還把我好不容易給你做的飯扔進了垃圾桶。那些是我忙了一上午才做好,想要給你吃的。”
邢況擦掉她的眼淚:“我會替你教訓她的。”
她笑了笑,點頭。
“我還有事要告訴你,”她說:“我媽媽當初是被俞良山侮辱了,又受了俞良山的威脅,這才不得不跟他走的。我媽媽她不是小三,她其實是受害者。”
邢況聽得眉心緊蹙,眼裏閃過寒意:“他敢做這種事!”
他說這句話的樣子,就好像下一秒就要去把俞良山弄死一樣。
“還有我媽媽的死,”她完完本本地告訴他:“我媽媽是被俞筱害死的,是俞筱先讓兩個人搶走了我的準考證,引導我媽媽去追他們,又讓一個人用醉酒的名義開車撞死了我媽媽。”
親耳從她口中聽到這些話,邢況心疼得無以複加。
“這些我已經查到了,”他聲音很沉:“當初跟這件事有關的人我都已經找到,會讓他們把實話說出來,在法庭上指認俞筱。”
徐未然怔怔地:“你已經知道了?”
“是,”他說:“一直沒說是想等你親口告訴我,不過現在我也确實等到了。”
徐未然想明白了那天晚上,她主動去親邢況時,邢況剛開始為什麽會過分的冷靜了。
是因為那個時候他就知道,她對他的熱情,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報複俞筱。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想瞞着你,”她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有什麽事都自己一個人憋在心裏,而是選擇把自己的所有全都攤開給他看,一件也不要隐瞞:“我是怕你為我的事心煩。可是現在我已經知道我這麽想是錯的,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會第一時間告訴你。”
“還有,那天……那天晚上,”說到這裏她有些羞赧,睫毛顫了顫:“那天是我自己願意的,并不只是因為想報複俞筱。我是真的很喜歡你,所以才要跟你做那種事。”
邢況聽得笑了聲:“怎麽把那種事說得很見不得人似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細細的胳膊把他摟住,下巴擱在他肩窩:“邢況,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我真的很喜歡你。我能遇到你,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
邢況心下柔軟一片,手把她抱緊,低聲在她耳邊說:“能遇到你,也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