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破碎的木屋
車開到了胖子的樓下,張起靈伸出手撫上吳邪的嘴角,那裏被咬破了一小塊皮,睡着的人渾然不覺,呼吸很平穩,是深眠。張起靈傾身,用嘴唇輕輕碰了碰破皮的那一塊,又摩挲了一會,這才松了安全帶抱他上樓。胖子的大嗓門在嚷嚷開之前就被張起靈一記眼刀給制止,脫掉外套将人放到床上,掖好被角,張起靈坐在床邊抽出了他腫得老高的手,小心地拆開繃帶,找來醫院開的藥給他換好,然後纏上新的繃帶,整個過程做的一絲不茍,一點也不比醫生差。
胖子冒着生命危險幫吳邪打了一盆熱水端了進來,小聲道:“他喝酒了?”
“嗯。”
“要不要買點醒酒藥什麽的?”胖子提議。
張起靈搖搖頭:“喝得不多,讓他睡一會就好。”
胖子點點頭,目光在兩人一間游離了一陣,嘆了口氣道:“唉,小哥,不是我說你,你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什麽事兒不能攤開了跟天真說啊,你是不知道,那天我看見他發了瘋似的在炭堆裏找你,胖爺我的心都揪到一起了,天真他是真在乎你……”
張起靈邊默默地聽着,邊擰了熱毛巾給吳邪擦臉。吳邪很喜歡睡着的時候有人給他擦臉,和被人摸頭發一樣,只不過他自己不知道而已,每次睡着有濕潤的東西靠近他的臉,他都會條件反射地迎上去,像一只像動物一般。
“他的手,這段時間沒有擦藥?”擦完了臉又開始擦手臂,張起靈看着那一團白粽子就止不住地心疼。
“好像沒。”胖子答道。
張起靈轉頭看去,胖子連連擺手:“這個我也沒辦法,天真那個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拗得過他啊,哎,對了,他最近在做一個什麽模型,做了一個多月了,整宿整宿的不睡覺,胖爺我問他,他就傻笑,不讓我碰就算了,還不讓我看,寶貝得跟什麽似的。”
張起靈微微皺眉:“什麽東西?”
胖子用下巴朝房間角落的高架子上努了努:“喏,就那個盒子。”
睡着的人不安分地翻了翻身體,又吧唧吧唧了嘴巴,胖子識相地退了出去,帶上了門。張起靈瞟了瞟架子,最終還是沒有去看。目光停在吳邪胡亂揮舞的手上,那兩只手不住蹭着床單,似乎很不舒服,估計是癢,張起靈将它們按住,防止傷口被他再次蹭破。手被按住了,這下不老實的又變成了嘴巴,薄薄的嘴唇一開一合,似乎在說些什麽,張起靈俯身去聽,随即笑了,帶着些苦澀。吳邪,沒有人會咬你,也不會再有人傷害你了。
變天了,狂風呼呼地吹着窗戶,發出陣陣抖動的聲音,意識漸漸恢複,吳邪使勁眨了眨眼,扶着沉重的腦袋坐了起來。四下看去,周圍什麽也沒有,只有大片大片的黑暗,仿佛能将人吞噬,看來張起靈已經回去了,靠着牆壁,吳邪苦笑,這個人,果然一眨眼就會不見。
恍恍惚惚地過了兩天,不知道是不是期待了太久,這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吳邪反而平靜了。換季的時候就是雨多,這兩天淅淅瀝瀝地就沒停過,吳邪坐在教室裏,認真地思索明天該怎麽約張起靈出來,又想是不是該今天就該跟他預約一下畢竟這家夥太忙了,“嗡”地一聲手機震動打斷了思路,吳邪劃開屏幕,意外的是母親的號碼,內容是讓他回家吃飯。
吳邪皺眉,一直懸在心裏的不安愈發膨脹。不想回家,只是他的第一次反應,随即卻是理智占了上風,自己的确很久沒有回去了,再這樣下去,根本不能解決辦法。最重要的是,吳邪不放心張起靈,他們三個人在一起,誰知道會發生什麽,從前有母親在中間周旋着還好,可如今到了這個地步,她會不會還護着張起靈很難說,一想到那個悶油瓶要獨自面對這一切,吳邪就止不住的心疼,算了,那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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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上手機,吳邪先是去了胖子的住處,胖子今天一整天都不在,吳邪知道他一定在墓園,今天是雲彩的忌日。拿了裝模型的盒子鎖好門,本想坐公車的,看了看手上的盒子,又擡頭看一眼鉛灰色的天空,吳邪還是果斷攔了一輛出租車。
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微黑了,剛走到院門口,一輛黑色別克就開了出來,速度很快,吳邪還沒來得及看清裏面坐的是誰,車子就立馬一閃而過。
愣愣地望着這車的背影看了好久,吳邪才想起來,這車子似乎是三叔的車,難怪這麽眼熟,可是,三叔過來幹什麽?
吳邪搖搖頭,三叔的行為一向古怪,他才沒那個心思去猜。掏出鑰匙開門,吳邪習慣性地沖客廳大喊:“媽,爸,我回來——”
還未換上的拖鞋“啪”一聲掉落在地,吳邪慌張地又撿起來穿上,客廳這是怎麽回事?
張爸爸和吳媽媽端坐在一邊,另一邊是悶油瓶,三個人一言不發地看着他,氣氛冷冷的異常壓抑,這是什麽情況?終于要召開家庭會議強迫他們分開了?要說今天這是鴻門宴,吳邪不是不知道,之所以來,只是不願意讓悶油瓶一個人去面對,沒想到,事情來得這麽快。
吳邪讪讪地換好鞋,抱着盒子一步步走近,目光在三個人中間游離了一圈,徑直朝張起靈身邊的位置走了過去。吳媽媽和張爸爸沒有反對,甚至沒有看他,這讓吳邪心裏那不祥的預感愈發濃厚。放好盒子,吳邪坐了下來,轉過頭看向張起靈,對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即立馬避開了視線,整個動作非常細微,卻還是讓吳邪本就提到嗓子眼的心狠狠一震。
四個人就這麽靜靜地坐着,誰也沒有先發話,壓抑的氣氛并未因為吳邪的加入而減少,反而在這個有限的空間裏愈發濃重,像一顆已經點燃的炸彈,随時等待爆發。
“吳邪……”最終還是吳媽媽打破了沉默,聲音是疲憊嘶啞的,吳邪立馬正襟危坐,準備洗耳恭聽,吳媽媽擡眼看了他一眼,神情複雜,張了張嘴,近乎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我們商量了一件事,希望你……”
吳邪沒有說話,安靜的看着母親,等待着下文。
“希望你……”吳媽媽皺眉,遲疑了一陣,忽然深吸了一口氣,将桌子上的文件一下子甩了過來,別過頭不再看他,“你自己看吧。”
吳邪低頭看了看那沓A4紙,沒有伸手去接,而是轉頭看向身邊的張起靈,然而後者卻沒有看他,仿佛陌生人一般低垂着眼一言不發。吳邪也不動,就這麽愣愣地望着他,同時心裏有一萬個聲音在叫嚣,有不安,有害怕,有緊張,他多希望張起靈此時能轉過頭看他一眼,告訴他,沒關系,打開看吧。
可是沒有。
沉默了很久,吳邪失望地轉過頭,薄薄的文件近在咫尺,像一張死刑犯的宣判紙。深吸了一口氣,吳邪幾乎顫抖着伸出呢手,手上的繃帶還纏繞着,明明只有四五頁紙,拿起來卻好像用盡了渾身所有的力氣。
“這……”翻開第一頁,看到內容的那一剎那,吳邪的大腦幾乎一片空白,他震驚地擡頭看向母親,小聲道,“這是什麽?”
吳媽媽沒有說話,吳邪呼吸急促地又問了一遍:“媽,你告訴我這是什麽?什麽叫永久性交換生?”
“就是字面的意思。”吳媽媽低頭道,沒敢看他。
“開什麽玩笑,你以為你們給份文件我,我就相信了?”吳邪冷笑,“我不會被你們威脅到的,更不會去!”
“小邪……”張爸爸擡頭看向他,“這件事已經決定好了,一個月以後,你就可以去德國念書了,那裏的建築系比國內優秀,你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
“我不需要接受更好的教育,”吳邪打斷,聲音是憤怒的,“你們憑什麽擅自決定這種事?”
“吳邪,你不要任性了,”吳媽媽擡頭,紅腫着眼,“事情是我讓你三叔幫忙辦的,你要是怪,就怪我吧。”
吳邪怔了怔,一切忽然都恍然大悟。
“難怪……”吳邪不住的搖頭,冷笑道,“難怪你讓他投資學校,難怪剛剛在門口看到他的車,你們想的夠遠啊,你等的就是今天吧?”
吳媽媽撐着頭,無力地抹着眼淚,“沒有,沒有……當初只是為了能确保你将來的動向,我們沒想過真的有一天要做到這個地步,沒有……”
看着母親難過的樣子,吳邪的心也跟着落入了深淵,深吸了一口氣,他痛苦地閉眼撇過頭:“總之,我是不會服從的,你們不用白費力氣了。”
“可是小邪……”張爸爸皺眉道,“所有的手續已經辦好,沒有任何餘地了。”
“什麽叫沒有任何餘地?”吳邪不相信地看了過去,反駁道,“我已經成年了,我有權利決定我的将來!”
“小邪……”張爸爸低頭緩緩道,“對方是一所很不錯的大學,很多人想進都進不去,我知道你一時之間很難接受這件事,但是兩個星期之後,你必須過去。”
“為什麽?”
“文書上的有規定,未成年人不需要意向書,只要監護人簽字就可以了。”
“可我已經成年了!”
“文件是兩天前簽的。”
“兩天前又怎麽樣?兩天前——”吳邪忽然不說話了,兩天前是他的生日,是他作為未成年人的最後一天,等等,監護人……
吳邪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向了張起靈:“哥……”
“你也同意?”吳邪皺眉走近兩步,不可置信地看着這個兩天前還在陪他玩雲霄飛車陪他吃牛排陪他看夜景和他接吻的男人,感到一陣諷刺。
兩天前,這個叫張起靈的男人,在陪自己出去之前,在文件上簽了他的大名!在推開自己的文件上簽上了他的大名!
原來你說對不起,是因為這個?
你就是這麽對我好的嗎?你就這麽狠心嗎?你就這麽不負責任地把我放逐了嗎?
“你說話!”看着張起靈低頭一言不發的死樣子,一股怒氣沒由來的驀然升起,吳邪忽然站起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大吼,“你他娘的說話!”
“吳邪!”吳媽媽連忙過來拉住他,“這件事不怪起靈,是我們做的決定。”
張起靈依然一言不發,緊皺着眉頭盯着地板。怒氣沖上了大腦,沖上了眼眶,吳邪咬咬牙,瞪大了紅腫的眼睛盯着眼前這個男人,一年前的今天,他們在一起,一年後的今天,他卻親手将自己推開,吳邪盯着他,過去的一幕幕幻化成酸水翻湧上心頭,之前所有的不安忽然變成了一根根尖利的刺毫不留情的紮進了他的心裏,他忽然就很想笑,事實上他也就這麽笑出來了,暴怒的青筋在太陽穴附近突突直跳,頭皮陣陣麻麻的痛,吳邪絕望地扶着額頭,一邊後退一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吳邪……”吳媽媽擔憂地看了看他,試圖上前扶他,張爸爸攔住她,說了句讓他們好好談談就勸着吳媽媽上了樓。
吳邪靠在沙發上,側眼看着兩位家長上樓的身影,“咯咯咯”笑得愈發厲害,你們做的決定?張起靈是什麽人,他若不是自己願意,你們誰逼得了他?
笑得太厲害,氣沒喘勻,吳邪趴在沙發上,忍不住咳了出來。一杯清水被放在了自己眼前,吳邪深吸了一口氣,卻再也笑不出來半分,聲音是嘶啞的:“為什麽?”
對方卻是沒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他手裏的綁帶,聲音是淡淡的:,“藥要記得換,不然會留疤。”
“早就留疤了,”吳邪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看向張起靈,“這裏。”
依然是沉默,吳邪苦笑,瞥眼看到桌上的盒子,這個自己做了一個多月的模型,此刻卻忽然變成了一個笑話,生生嘲諷着他,不知道哪裏來的怒氣,吳邪擡腳一踢将它踹了出去,盒子橫飛着“嘭”地一聲打在牆上,又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摔翻在地,“嘩啦啦”的木片撒了一地,聲音清脆。
真是脆弱啊,吳邪失笑,擡腳狠狠踩過木片,徑直上樓。
直到吳邪關上房門,張起靈也沒有再動一下,他沉默不語地坐在那裏,雙手撐住頭,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痛苦。木片咯吱作響的聲音像一把把尖利的刀,劃在他的心上,生生地疼。對不起,這個詞已經無法表達出他的歉意,他也不想表達自己的歉意,他知道吳邪不會原諒,也不祈求吳邪的原諒,他寧願将這份愧疚深埋,讓它長留在心底裏,讓它不斷用疼痛提醒他,那些他們曾經擁有的過去。
一年,真的不夠。
窗外的雨似乎是停了,冷風呼呼地吹着,發出陣陣低吼。張起靈緩緩站了起來,半跪在地上,小心的将吳邪踩碎的木片重新裝回盒子裏,這是一棟小房子,即使面目全非,張起靈還是看出來了,而辨認出來的那一剎那,他的手還是忍不住抖了一下,随之顫抖的,還有他的心。吳邪是用怎麽樣的心情去做的這一棟小房子,他為什麽會做一間小房子,他想和誰一起擁有這樣一間小房子,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他想和他有一個家,一個他和他都不曾擁有過的,完整的家。
“吳邪……”張起靈緊皺着眉,跪在地上無力地閉上了眼。
窗外風聲呼嘯,寒氣肆意。
安九西
麒麟一笑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