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岸劃過,船上尚貢正板着張小臉使出吃奶的勁兒踩着腳蹬,尚振立看着兒子,英挺的面部輪廓被燈火鍍上了層柔和的光暈,瞧着兒子一個人蹬不動了就幫着踩幾下。
直到第二天坐上返程的車,夏收還是沒能碰見尚貢。放在從前他是定要委屈得一個人躲起來偷偷發脾氣流眼淚的,可是這次他什麽也沒有做,窩在媽媽懷裏一臉倦怠地裝睡。心裏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對自己說,這沒什麽的,這是南京,不是龍城。南京這麽大,一個明孝陵逛下來他歇了四次腳;龍城那麽小,嘴饞了多跑兩條巷子去買碗豆腐腦兒都能碰見一兩個熟人。他在南京沒碰見尚貢,也是……很正常的。
綠皮火車打了個哈欠,慢吞吞地出站了;夏收把頭埋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裏,悄悄擦去眼角的淚。
【十】
【十】
夏收家電話打不通,尚貢在給尚爸爸尚媽媽打電話時很擔憂地提到了這件事。尚媽媽笑着讓他放心:“聽說小夏跟他爸媽出門去玩了,所以家裏才會沒人接電話。放心吧,人丢不了。”
尚貢失望地哦一聲,心想那一定要玩上好幾天才會回來。
沒能在走之前跟夏收親自道別已經讓尚貢遺憾了好長一段時間,現在根本聯系不上就讓他更郁悶了。他知道夏爸爸有手機,卻不知道手機號碼;尚振立剛給他買了部三星的新款CDMA手機,還陪他去聯通營業廳辦了手機卡;可是沒有能打的電話,光有手機頂什麽用呢?【注*:中國聯通于2002年1月8日正式開通了CDMA網絡并投入商用。】
發現兒子的情緒時不時就有些低落,尚振立覺得有些歉疚,心想大概是孩子對新環境還不太能适應。離學校開學的時間還早,孩子能做的事情有限;院裏其他差不多年齡的孩子平日裏都操一口地道的南京話,跟尚貢說不到一塊兒去也玩不到一塊兒去,愁得尚振立頭發大把大把地掉——可是,等等!他怎麽沒想起來這個呢?是個男孩子都會喜歡的,兵營啊!
當然正兒八經的軍營可不是能随便進去玩的,在征求過尚貢的意見後,尚振立送他去了一處封閉式軍事訓練拓展基地,每年都有不少參加軍訓夏令營的孩子來到這裏接受各式各樣的軍事訓練。這裏的訓練課程非常全面,從禮節禮貌的養成、內務衛生的培養、軍隊條令的學習到體能訓練、拳術訓練、兵器的設計常識與操作、輕武器的分解與組合,還有定期舉辦的安全知識講座、戰鬥英雄先進事跡報告會,演講比賽、歌詠比賽等文藝項目……尚貢并沒有像參加夏令營的孩子們一樣按部就班地做這個做那個,他只花了三天時間就找到了自己最感興趣的項目:兵器的設計、操作、分解、組合。
哪個男孩子沒有過對部隊的憧憬呢,哪個男孩子不喜歡槍呢。于是半個月後後尚振立第一次通過電話聯系尚貢,尚貢一反常态地跟他說了不少話——例如今天學了56式半的拆卸啦、HKP7式手槍的結構真有意思啦、那個氣體延遲反沖原理到底是怎麽回事啦……尚振立在高興的同時也發現了兒子在這上面的興趣和天賦,不由鼓勵道:“喜歡就好好學,将來大學選個軍工方面的專業,還能學到更多。”北航,北理工,哈工大……這些名校都有相關的專業,兒子那麽聰明,如果真做個技術工種,将來的前途肯定是不用愁的!
就這樣,尚貢度過了十分充實的兩個月。他每天晚上都在燈下寫給夏收的信,一天一封,講的都是在軍訓基地的生活,還會惟妙惟肖地畫出各種型號的槍械來。當然這些信現在是沒法投寄的,尚貢想,等假期結束,回到家裏,他就把信一股腦兒地寄出去——就怕夏收那小子沒耐性看啊,這麽厚厚一沓,還寫得這麽密密麻麻!
回到家裏,尚貢放下行李,就抱着信紙去了郵局。他要了一個大大的牛皮紙信封,把所有的信按順序排好放進去,然後認真地、一筆一劃地、寫上了夏收的收信地址和自己現在的地址,貼好郵票封上口,然後就回到家裏等着夏收的回信。夏家的電話還是沒人接,不過尚貢并不擔心。離開學不到半個月了,他想,夏收就算再貪玩,也應該快回家了吧。
然而開學沒幾天,尚貢的确收到了信,不過是退信。信封上蓋着大大的紅章——查無此人。
【十一】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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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收搬家了。
他家在市區,學校在油田,間隔着十幾公裏路,初中生是不能住校的,從家坐公交車到學校要将近一個小時,實在太不方便。所以雖然學校周邊的房子不便宜,夏爸爸還是咬牙拿出全部積蓄買了一套,他還想讓兒子在這兒讀高中呢。買的房子還不小,寬敞的四室兩廳,一個主卧一個次卧一間客房一間書房,力求讓一家人住得舒舒服服的——後來事實證明這房子買得太對了,買的時候三千多一平方,之後的十年內随着地區開發和經濟發展,龍城房價暴漲,一平方七八千還沒人肯賣呢。
房子裝修期間夏收跟着爸媽暫時住在附近的賓館,夏爸爸夏媽媽一面監督着裝修進度一面還得顧店,夏收則買了些初中的教輔資料開始自學。夏爸爸夏媽媽簡直驚喜交加:看,兒子長大了,懂事了,也不貪玩了,都知道主動學習了!
搬家後夏收和從前的同學也基本斷了聯系,而他最想聯系的那一個卻始終沒有聯系上;而尚貢那邊則更加烏龍,尚振立送他上的是一所封閉式私立學校,兩個星期回家三天,所以在他拿到退信的時候第一時間換了信封把地址改成了夏家的燴面館送到了學校收發處,卻因為種種原因,信并沒有寄出去,而是被悄悄扣下、經過一番檢查,最後不知又被丢進了哪個犄角旮旯裏去;而尚振立這段時間恰好有事出差,所以尚貢連着一個學期都住在學校裏沒有回家,自然也不知道有人曾秘密檢查過這段時間他們家所有的往來信件,更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既沒有收到退信也沒有收到回信。
而當寒假來臨,尚貢終于回到家時,尚振立倒回不來了——他這次的出差地點,是廣東。
那是2003年的年初,從去年年底廣東出現第一個病例起,由南向北,有一種可怕的傳染病正在悄然蔓延,并在短短的時間內擄去了無數醫患的生命——後來人們再提起它時,他們把它叫做SARS,或者非典型肺炎。
尚振立一向身體素質還不錯,但這次跟他在一起的警衛員有一個也發起了高燒,所以一行人全都進了醫院隔離觀察。尚振立沒有把事情瞞着唯一的兒子,尚貢也每天早晚給他打電話。這個時候南京還是安全的,但是對進出車輛的盤查已經開始嚴格,更不要說傳染病迅速蔓延的廣東了。四川,湖南,山西,北京……尚貢說什麽也坐不住了,他在電話裏告訴尚振立:“爸,我想回龍城。”
尚振立的第一反應是:“不行,你給我在家好好呆着,擔心奶奶和叔叔嬸嬸他們,每天打電話問問就行了!”河南可是全國第一人口大省,一旦非典在這裏爆發,後果将不堪設想。雖然現在明面兒上還沒什麽動靜,可誰知道實際上有沒有呢?
尚貢不吭聲了,他知道尚振立有的是辦法不讓他離開南京。再給尚爸爸打電話的時候,他猶豫了好久才決定請尚爸爸幫忙去夏家的第二燴面館看看;可是還沒等他開這個口,尚爸爸就說:“最近形勢有些嚴峻,好多店已經關門了,咱們家的館子也停業了,等這陣子風頭過去再說。”
“那……夏家的燴面館,也關門了?”
“關了,唉,聽說他們一家已經搬家了,也不知道搬去了哪兒。”
尚貢沉默了,久久,才輕聲說:“那……等風頭過去了,我回家去看你們。”
與此同時,一位新上崗的郵局工作人員不經意間翻出一封厚厚的信,驚訝地低呼一聲:“哎呀,這封信怎麽丢在這裏沒寄出去?夏收同學收……喲,這是寫給同學的吧?真是的,也太粗心了,希望沒耽誤太久啊……”
【十二】
【十二】
那實在是太過兵荒馬亂的一年,也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一年。轉過頭再去回憶時大多數的記憶都已經模糊,大段大段晦暗的畫面裏偶爾或有一兩幀的鮮明。
那一年,尚貢露出的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是因為尚振立的歸家;而對夏收來說,他收到了一份遲來的大禮——夏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