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兩相處(9)
脫脫立下就笑了, 眉眼水亮,擺出副紅妝不讓須眉的架勢,雙手一折, 施禮說:
“下官謹記相公教誨。”
她心滿意足地回了典客署。
中書省這回挑了三個藩書譯語,兩男一女,卻沒有康十四娘, 險險差那麽一點兒,很是遺憾。脫脫人回來,把笑意一斂, 輕輕到到康十四娘身邊,輕松自然說:
“康姊姊, 你別氣餒……”
康十四娘微笑打斷她:“放心, 勝敗乃常事, 我想的開。道家說,禍兮福所倚, 福兮禍所依,是福是禍, 也許說不定。”
本以為她會為此悵然傷神,沒想打,如此豁達, 脫脫沖康十四娘又笑笑。
這個時候,書吏過來喊脫脫:“李丞叫你呢。”
她穿靴子出來,到院內右側第一間公房前敲了敲門, 走進後,一眼看到的仍是熟悉場景:李丞的臉從各色卷牍閃出半張來,他咳兩聲,喉嚨作響, “啪”一聲朝窗外飛出一口痰去。
哎呀,李丞總是這麽惡心,髒老頭子。
脫脫竊笑,李丞瞧着她,一摸下巴,咂嘴說:“出息了,真是出息了。春萬裏吶,到中書省不比典客署,你是我這裏出去的人,可別丢我這張老臉。”
“知道啦,我一定好好跟着相公們為國效力,內修文治,外建武功,海晏河清,國祚昌隆。”脫脫眉毛亂飛,像模像樣說道。
李丞老神在在把胡須一撚,贊許颔首,不厭其煩耳提面命一通,才說:“那兩個大男人在酒樓請客,大家共事一場……”
“我去,我去!我請客!”脫脫忙不疊搶說,“我請大家吃頓好的!”
李丞乜她,順手拿起手邊的鎮尺敲她腦門:“你就算了,錢拿出來算添一份,這正是我要說的。你呀,到底是姑娘家,日後還要嫁人的,做事歸做事,不要總有事無事往男人堆裏紮,低調,低調懂嗎?”
“男人能做的,我也能呀,去酒樓我怕什麽?論喝酒,論打雙陸,平日你們誰贏過我?”脫脫不服氣辯解,李丞啧啧兩聲,又敲她,“你到中書省,可不要給我這個樣子,千萬別相公說一句,你有八百句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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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脫摸着腦門,小聲頂嘴:“知道啦知道啦,好啰嗦。”
說完,不忘給他行了個正經的稽首大禮:“下官承蒙李丞關照,才能有今日,您放心,我一定不會忘了您的教誨。”
她含笑擡眸,“我沒阿爺,李丞待我似阿爺,就受我這一拜吧!”
李丞是見慣她淘氣的,這麽瞧她,嫩白的額角上那些細小的絨毛都沒褪盡吶……他莫名有些憂傷,眼睛想流淚,卻故意板着臉輕斥說:
“少拍馬屁,若被我知道你在中書省不跟着相公們好好做事,我可就當不認識你春萬裏這個人。”
脫脫一昂頭,可謂是萬丈雄心躊躇滿志。
她沒跟同僚們去酒樓擺席,徑自回家。崇化坊毗鄰西市,慣常熱鬧,脫脫特意買了些熟食蜜餞,又沽了酒,一路騎驢,行走在綠槐影下好不惬意。
家裏沒什麽變化,阿蠻光腳洗衣,晾衣繩上飄滿夏日輕薄衫子,一只花貍,正懶洋洋眯眼打盹兒,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脫脫一路走來,心情大好,說不出的高興。阿蠻見她神采飛揚,一手的貨,頓時眉開眼笑,精神奕奕跑過來問:
“怎麽樣,你考進中書省了嗎?”
脫脫笑嘻嘻的:“那是自然,我春萬裏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聰明,從今往後,我就是中書省的藩語譯人啦。”阿蠻歡呼一聲,手舞足蹈地旋進了屋子,尖叫着告訴李橫波。
很快,阿蠻給脫脫燒了一鍋熱水,她沐浴更衣,洗去風塵,神清氣爽地在那擦頭發。
白木坐的小幾在樹下一擺,拿過竹篾墊子,幾人盤腿圍坐給脫脫開個慶功宴。席間,脫脫吃酒吃的東倒西歪,李橫波說什麽,自然成了言者諄諄,聽者藐藐。
她打着酒嗝,說道:“成德張弘林病故,要派使團去慰問,姊姊,我也是使團中的一員呢!”
李橫波眼裏滿是詫異:“你?”
脫脫哼唧說:“大概是因為河北多胡人習氣,外族人多,所以朝廷要派我這種機靈的使者吧。”
既然如此,李橫波更要好好教導一番了。她聽得頭昏腦漲,只管吃煮的羊肉,熱氣騰騰,出一身淋漓大汗,不知有多痛快了。
等到兩眼饧饧,脫脫聽李橫波在耳畔提醒自己中途別忘寫信,她嘴裏嚷嚷兩句什麽,答應了。
翌日,脫脫準備先到典客署等任命狀下來。
路途不近,她困得東倒西歪可還是在三更三刻就掐着自己從床上爬起,潦草洗漱,從繩上扯下一夜就幹透的衣裳,戴好幞頭,脆生生說句“我走啦”,看阿蠻打着呼嚕,睡如死豬,只在李橫波的相送下道了別。
早早到含光門,人不多,三兩散落着聚在一起私語,脫脫哈欠連天,眼中泛淚,又等片刻,五更快到了,人多起來。
對過門籍,衆人打起精神準備視事,後頭,一幹穿圓領窄袍的不良人破天荒地出現在了署前。
為首的不良帥,三十餘歲,寬肩細腰兩道濃眉虎虎的,走上前,開門見山就要見李丞。
脫脫跟衆人一樣雲裏霧裏,摸不着頭腦。很快得知,昨夜酒樓竟出了事。考上藩書譯語的同僚徐良,溺死在了井中。
人泡半宿,這麽熱的天,白腫着飄上來已經變了形。會食時說這個,實在滲人,脫脫一聲不吭扒拉着湯餅,心中很不是滋味。
徐良人勤懇本分,幹淨爽利,今年剛好三十五歲,相公們也看臉,不僅要有本事,更要長的周正,不能尖嘴猴腮歪鼻子斜眼,看上去一臉鼠相。
衆人一面惋惜,一面又暗自感慨康十四娘好運氣,徐良一死,她便要遞補上了。這誰能想到呢?
脫脫無精打采,還是強作精神恭喜了康十四娘,她人永遠寵辱不驚的做派,臉上淡淡的:“日後,你我又能在一處共事了。”
脫脫傷感說:“徐良大哥怎麽回事呀,是不是吃多了酒?”
康十四娘平靜說:“不知道,也許是樂極生悲,或者,這就是他的命。”
脫脫觑着康十四娘,驀地,想到她昨天說的那番話,心中惘惘,等見到謝珣,半點都沒高興起來。
“接到任命狀了?”謝珣收拾些手頭零碎,見她呆若木雞,手中那一柄纨扇垂膝頭動都不動。
“典客署死了個剛考上藩書譯語的同僚。”脫脫酸酸說道,“白天的時候,徐良大哥還在跟我道喜。”
謝珣已經聽聞,回道:“世事無常,不過死的是官署的人,縣衙會查清楚的。”
“朝廷會給些體恤的錢嗎?他這一去,家裏的老老少少那麽多張嘴,要怎麽辦呀?”脫脫發愁,索性又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玉石地磚,臉貼上去,涼涼的。
謝珣聞言,微微笑了,把她從地磚上輕輕一拉:“這你放心,你行禮打點妥當了嗎?”
脫脫眼珠子亂轉,不知道在想什麽,被他拉着,撒嬌說:“你騎如電,我騎什麽呀,總不好騎驢上成德?”
使團裏頭一回跟着個女譯語,怕她不慣,被馬颠了,特意要給配個閹馬,謝珣卻說不用,給脫脫換了匹突厥棗紅小馬,又漂亮,又馴服。
棗紅小馬就在馬廄,年齡不大,正搖着尾巴跟如電湊一起吃燕麥。脫脫人奔來,見到這馬,嗷嗚一聲,兔子一樣蹿到跟前愛不釋手摸了又摸,驚喜問謝珣:
“它就是我的了?”
謝珣眸光在她笑臉上一掃:“不是,只是供你用,回來要還的。”
這麽一聽,簡直是紮心口上,脫脫臉上的笑頓時沒了,跺腳說:“真是小氣!”
“不過,你要是想要馬,東宮衛率倒淘汰了一批年歲大的,已經被拉到西市馬行去了,你可以考慮買一匹,不比驢子貴多少。”謝珣狀似好心點撥,脫脫驕傲地一揚頭,“我才不要年紀大的老馬,等着吧,總有一天我自己會買到一匹良駒!”
烏發盤起,露出光光額頭,更顯得那月牙醒目,她一臉天真意氣悉數落到謝珣眼中,他心裏微微一動。
這天,清點好行裝,謝珣帶着脫脫騎馬往春明門來,後頭,跟着自家馬車,他帶的人不多,五六随從,二三庶仆,可謂是輕車上路。
離開長安,往河北去,必經灞橋這一關中要沖。灞橋道邊栽有柳樹,依依楊柳,離人心碎,詩人筆下寫不盡的纏綿別情。
眼下,楊柳正密,遠看一片翠色成煙,脫脫騎着棗紅小馬沿灞水奔馳,果然潇灑。她腰肢靈活,雙腿修長有力,緊緊貼着馬腹,迎風疾行,看一浩浩流水曲折蜿蜒而來,頓生豪氣。
涼亭不遠處,有一石橋宛如天塹,又似長虹破空,橫在視線盡頭,脫脫知道,過了這灞橋,就離開了長安城。
禦史大夫為宣慰使,出巡河北,皇帝雖沒有親自相送,但由首相文抱玉打頭,帶着禦史臺以及京中五品官以上諸人前來,烏泱泱一片,都在灞亭下。
此處離京三十裏,文抱玉提前來到,在此相候,遠遠的,看那匹烏油油黑亮亮的駿馬在視線裏乍然出現,人聲驟起,紛紛起身,撣衣袍,正頭冠,過來迎接烏臺主。
謝珣率先下馬,走上前,同中書令文抱玉拱手見禮,又一一回禮,往亭子裏落座。這種場合,脫脫毫不起眼,很快被擠到一旁,跟并不相熟來自禮部的使者到末座埋頭苦吃苦喝,補充體力。
師生紫袍在身,煞是奪目,文抱玉早将該交待的話說盡,此刻,不過将酒一斟,主持踐行,只剩些場面話。
脫脫忙着往肚裏塞東西,手忙腳亂,卻不忘跟禮部的人搭讪:“兄臺是……?”
禮部這人忙把茶盞一擱,一讓手:“在下薛宏,主客司當差,現為職事郎。”
主客司啊,脫脫琢磨起來,那是相當清閑,朝廷裏各處衙門,每天都等着塞進來高門子弟、藩鎮親屬,這個位子,不過抄寫文牍,把節度使們的信函呈交給尚書省。活不重,細心點就夠了。
她摸不清對方是靠門蔭,還是走科考,看人眉清目秀很好說話的樣子,笑語盈盈道:
“我叫、春萬裏,是剛從典客署考進中書省的藩書譯語,這回有幸跟着相公出使,幸會,幸會。”
無論走到哪兒,她都能跟人立刻攀上交情,交流得熱火朝天。片刻功夫,好似已跟薛宏成了骨肉兄弟。
主座上,謝珣瞥到脫脫那一副笑得眸中燦燦,沒邊沒際的蠢模樣,心下也覺得好笑,面上卻是雙目凜凜,執起酒盞,看着禦史臺衆人:
“諸位,此次出使臺中事務暫由裴中丞代領,我雖不在,諸位也勿要放松怠慢,務必以裴中丞為首,聽他號令。此值國家危急存亡之秋,藩鎮林立,尾大不掉,邊民嗤嗤,不解聖意。諸位身居帝鄉雖不能策馬疆場,守邊禦敵,然約束百官,肅清吏治,猶可圖之,望諸位切記國家安危,百姓禍福,我雖往河北,亦當與諸位共勉。”
幾案響動,人人已經窸窣把酒起身,脫脫聞聲望去,只見謝珣眉宇間一派清風明月,氣度高華,一張俊臉上滿是堅毅之色,不可奪志。
她目光凝結,呆了一般看着被衆人簇擁的謝珣,一顆心,忽跳的惶急,仿佛這一刻謝珣成了神祗,高高在上,俯瞰衆生,卻又不辭勞苦奔波人間。
她捏着酒杯,心裏不禁暗道:我也會不負相公所托。
果然,禦史臺一幹人紛紛作揖應和,聲音清亮,很是壯觀,眼見要辭行,脫脫見文抱玉折了一枝綠柳過來,送給謝珣,謝珣眉眼一低,說:“老師勿要挂念我。”
脫脫正看得出神,卻見文抱玉朝她招手,她一愣,先是看看謝珣,詢問的目光在他身上亂轉,謝珣微一颔首,她忙整整衣冠,走到文抱玉眼前施禮:
“文相公。”
文抱玉微笑,眼角有細細的紋路:“我聽說,你熟知河北風俗,又精通藩語,此一行,是去吊唁,朝廷為的是求同存異。謝臺主雖貴為相公,可對河北風俗不見得感同身受,我聽李丞誇贊過你,希望你這回能見機行事,有謝臺主思慮不到的地方,多提醒。當然,大局還是謝臺主擔着,河北無異于虎穴龍潭,希望你們能不負聖人托付,平安歸來。”
文相公說話輕柔,聽起來,真是讓人如沐春風呀,脫脫眼瞅着他人到中年依舊不失美男子風範的一張臉,滿口答應,腦子裏卻對他那位美人尖夫人怨氣叢生:
不要臉。
所以,在翻身上馬同這一衆人辭別後,忍不住問謝珣:“你老師真像塊美玉,年歲越久,越冒着油光。”
聽她四六不着調地拍馬,謝珣蹙眉:“你什麽意思?老師還冒起油光來了?”
脫脫詞窮,不知該怎麽表述好,眼睛亮晶晶的,嘴硬說:“反正文相公很油,比臺主好相處多了。”
怎麽聽,都不像是好話了,謝珣睨她,迎着夕陽,她那張小臉酡紅一片像海棠般明媚鮮妍,菱唇微翹,在那滿嘴胡言亂語。
“我哪裏不好相處了?”謝珣譏诮問,脫脫卻置之不理,而是擰着眉頭,“你老師沒有休了那個夫人嗎?”
“沒有。”
脫脫蓮萼般的小臉倏地起了層殺機,哼道:“為什麽不休?雲鶴追那種人怎麽比得過文相公?你沒告訴你老師是不是?”
謝珣表情微妙一頓,沒有說話。
“呸,死要面子活受罪,”脫脫啐了一口,“你怕傷了你老師的心,可是,這樣就放縱了做錯事的人呀。你不知道,你的師母在雲鶴追身子底下扭來扭去,跟大白蛆一樣,把雲鶴追那個小人吹捧得天花亂墜,雲鶴追可得意了,跟撲棱蛾子似的,要上天。”
謝珣聽得心頭不快,眸光鋒利:“有些事,不是你這樣直來直去處理的。”
脫脫手裏也折了根柳枝,一揚手,輕飄飄拂過謝珣肩頭:“我打你,你再看不起我!”
謝珣忽的冷下臉:“你做什麽,這麽多人看着呢。”
真虛僞,脫脫眼波在他身上這麽一流轉,紅唇一撅,像是個吻,她故意道:“等晚上到驿站,我要跟謝臺主一起睡。”
長安派了謝珣做宣慰使,诏令一出,河北皆知。
但朝廷具體要怎麽跟成德談,魏博卻已經了如指掌了。
節帥府後院裏,雲鶴追在燭光下看着那份名單,天子使團的名單,瞧到春萬裏三個字時,他笑了。
是他日思夜想的小娼婦嗎?
目光再往上移,謝珣兩字,如刀一樣往眼睛裏直直紮來,雲鶴追轉動輪椅,手一勾,一個嬌豔無比的美人便半赤着身子坐到了他腿上。
“取悅我,我高興了賞你兩枝金釵。”他扶着美人的細腰,不知怎的,腦子裏突然就閃現出脫脫那張動人小臉。
一陣放縱後,雲鶴追直接把懷中人推到地上,對着顫抖不止的美人笑了笑:“你不行,換個人來。”
外頭書吏早趴門外聽半晌動靜裏,嘴角噙笑,看起來文秀的公子,原來根本不是廢人。
這人自來了魏博,不知跟節帥徹夜長談了什麽,再之後,光明正大出入節帥府,招搖得很,一夜之間就仿佛成了節帥的心腹幕僚。
篤篤篤,書吏叩了叩門。
雲鶴追正由着奴婢給自己擦拭下、體,他兩頰微紅,剛從情天欲海裏褪卻出來:
“進來。”
書吏心裏雖對他有敵意,可臉上卻笑意不改,客氣說:
“雲公子,節帥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