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忽吻(上)
更新時間2012-11-26 9:32:38 字數:2712
回到輕流閣,顧不上用膳,立刻着了皎月去請常太醫過來。
天色漸漸有些灰,初夏的晚霞帶着些暖心的紅光透過窗紙氤氲了屋內淡淡的黑暗,初雪燃的那一爐沉香亦恰到好處的起到凝神靜氣的作用,我卧在貴妃榻上堪堪眯着眼睛睡了一會兒,杜陵仁就在外面通傳常太醫已經到了。
從榻上翻身起來,指皎月去沏了壺新茶,自己則調整了個坐姿單手支頤,對着常太醫問話。
起先自然是對我的身子詢問一番,切過脈之後又改良了一下方子,而後才道:“娘娘今日着微臣過來,可是還有旁的事?”
我淡淡道:“皎月都對你說了罷?”
他拱手作揖道:“皎月侍女的确向微臣提了一些,還請娘娘将那死物拿于微臣看一看。”
我點點頭,擺了擺手,一旁立着的皎月立刻踱到櫃前打開抽屜取了帕子出來,攤開放在常太醫的面前。
常太醫猛地一怔,又接過帕子端在掌心裏仔細看了看,眉毛擰成一團,少頃,才擡起袖子抹了把虛汗朝着我道:“娘娘是從哪裏得來這東西的?”
我面色清淡道:“從哪裏來的不重要,你只消告訴本位,是否見過這東西?”
他踟蹰片刻,稍稍端正了一下形貌,才上前兩步鄭重道:“恕微臣學識寡陋,對這死物的認知,卻不一定全對。”
我擡了擡下巴:“你且按你知道的那些說罷。”
他道了聲是,然後徐徐說道:“遼國漠上有一種蜘蛛,背有五彩,各八只腳亦是不同顏色,常常作為方外人士練毒的引子。此種蜘蛛本身毒性極強,若是不幸被原蟲咬傷,半個時辰之內便可致命,然若經過人工豢養,又泡了藥池,那毒性便不劇烈,反倒一時半日都看不出來異常,須得經個十天半月,才使被咬之人以一種病态的形容抽絲剝繭般死去,旁人卻看不出個分毫,只道是得了急病,不治身亡。江湖上許多人士為了殺人于無形,都在尋此種毒物。但據微臣所知,真正見過它的人是少之又少,微臣也只是聽說,亦不敢妄斷娘娘得來的蜘蛛就是那漠上五彩。”
我蹙着眉頭端看着他手中的死物,道:“你是說它的名字叫漠上五彩?”
常太醫點了點頭。
我思忖一時,道:“虛名倒是起的頗好,常人卻聽不出那是個能要人命的東西。”又想了想:“如何才能确定它究竟是不是你說的那種毒物?”
他冥思片刻,擡頭對着我道:“娘娘若是放心,可先把這只蜘蛛交予微臣,微臣在宮外識得一些頗有聲望的術士,許是能看出它的真正身份來。”
眼下也只有這個辦法,遂準了。
常太醫離去,我因乏的緊,晚膳也沒用就依着貴妃榻睡去了,此番又做了個夢,夢的卻是與現今有些聯系的場景。
依舊是那紅衣女子的身形,但今次穿的卻不是紅衣,而是頗為素淨的淡青色,周身無半點裝飾,只一條月白緞帶縛住及腰青絲,背對着我,站在坤寧宮裏院落中一排垂絲海棠旁,與一個面容姣好的黃衣女子敘話。
冷雨絲絲,海棠樹上水色明晃,悠遠深沉的冷清華蓋整個坤寧宮。青衣女子的聲音像是被包裹在一處回音壁裏,聽上去頗為空靈:“娘娘之意,臣妾心領了,但教往後一切按照娘娘說的辦,确恕臣妾萬不可能做得到。”
黃衣女子面上一抹薄怒,聲音亦是飄搖若虛,像浮在半空中:“那你要怎樣才肯罷休?”
青衣女子輕笑一聲,那笑仿若從心底發出:“娘娘言重了,對那些個虛名,臣妾自始至終都無甚興趣,臣妾要的,從來不過只那一人的性命罷了。”
黃衣女子身形猛顫了顫,退後一步順手扶住旁邊的海棠樹幹,卻不留意被翠生堅硬的樹皮劃破掌心,鮮血浸透出來,觸目鮮紅,她卻只當不知,聲音有些顫抖的說道:“你敢!”
青衣女子冷哼一聲:“娘娘以為臣妾沒有這個膽量?”
黃衣女子再退一步,站定撫了撫胸口,方才穩定神思咬唇道:“你若一意孤行,我也無甚好說,但教我在這宮中只一天,都不會讓你如願。”
青衣女子的聲音沒有溫度:“悉聽尊便。”
話畢廣袖一甩,端着一副形态自若的樣子朝着宮門口走去,留下黃衣女子站在原地一只拳頭握的鮮血淋漓。
畫面轉了轉,又見青衣女子坐在玉清池旁邊的一處岩石上手裏執着什麽東西,似是喂魚,側着的身影頗有些孤清冷寂,與之前面現出的那股子傲睨一世目中無人卻全然不同。
夢到此時,我便醒了,窗外月光清澈,照的屋內一地銀輝。
我長嘆一口氣,假若方才夢到的不是夢,那麽坤寧宮中的黃衣女子,怕就是死去的孝明皇後了。
可那青衣女子,又是誰呢?依着身形,我倒覺得和自個兒頗像,然形容做派,卻無半點可比。且她舉手間的孤傲與狠戾,我學都學不來,若這就是我從前的樣子,那麽我從前,也委實活的出格些。
思想了片刻,覺得無甚頭緒,這似真似幻的夢境也不見得就是過去裏發生的真實,我若因此糾纏頭疼,怕有些庸人自擾了。
遂直起身來傳皎月弄了些吃的,随意填了填肚子方才回到床榻上休息。
此時已是三更。
這日坐在桌案前抄着元稹的《遣悲懷三首》,正寫到最後一句“惟将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時,門外有些響動,似有人掀了簾子進來了。
我只當是皎月送茶點的,頭也未擡就道:“先擱在桌子上罷。”
一疊放了些爽口酥脆皮糕的三彩印花方盤不動聲息落在我斜前的桌面上,我觑了一眼,笑道:“顏色配的倒好,你這丫頭近來越發懂得些情趣了。”
話音剛落,只聽一個清勁男聲,含了絲笑悠悠說道:“朕卻幾時變作了你的丫頭?”
我正執筆的手一頓,木讷了須臾,才有些慌神的擡起頭來,但看一身明黃朝服的趙匡胤一副笑意融融的樣子看着我。
頰邊騰的一下有些火熱,也顧不得他想,趕忙站起身來朝着他側身福禮道:“臣妾不知官家遠來,冒犯之處,還請官家別要見怪。”
他只淡笑着過來扶我起身,又頗有意味的朝着我那些紙墨看去,道:“你在寫些什麽?”
我穩了穩心神,答道:“胡亂寫的,練字罷了。”
他很有些驚奇的看了我一眼,複又轉到桌案正前,拿起最上面的一張緩緩念道:“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惟将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我亦上前幾步走到他跟前,看着紙上未幹的墨跡道:“臣妾獻醜了,字寫得歪歪扭扭。”
他卻展容笑道:“下筆俊逸豐秀,婀娜妩媚顯于外,剛健遒勁藏于內,朕倒覺得很有幾分王知敬隸體的風骨。”
我羞怯道:“臣妾愧不敢當。”
他擡頭看我:“沒有甚麽敢當不敢當的,朕說你有,你就是有。”
我也不多矜持,笑道:“謝官家謬贊。”
他淺笑兩下,複又斂容搖頭道:“只是這首詩悲情了些,元稹命苦,鹣鲽七年,便不得不将亡妻送上墳場。”
我點頭嘆道:“是呵,韋從在他最落魄的時候伴其左右,不離不棄,這番情誼,卻不是所有女子都能做到的。”
他若有所思想了想,看着我道:“那你呢?”
我沒料得他忽然将矛頭指向我,愣了一瞬,才有些落寂的說道:“臣妾不才,不曾有那樣的心性。”又籲了一口氣:“這世上常常癡情女子寡情男,韋從若是知道元稹僅僅幾首悼亡詩就将他們夫妻的感情做了一個終結,而後仍是續弦小妾醉紅顏,怕是死都不能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