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聶青同樣也在看她, 他們坐在茶室裏,桌上是四月新茶,福建是個神奇的地方, 那兒的茶喝在嘴裏是不同的味道, 聶青是土生土長的北城人,卻不喜歡茉莉花茶,最喜歡正山小種。
岳佳佳殷勤地再為老師斟一杯, 朝她軟軟笑了一下。
聶青沒被她的笑騙過去, 落下杯子十分不悅:“你這點心思,怎麽跟那幫人精鬥!”
這話寧放也說過。
“對不起。”岳佳佳嚅嗫着。
她面皮薄,自己這麽大了還要生病的老師幫忙周旋, 是她沒出息。
聶青見不得她這樣,瞥開眼, 問:“你怎麽打算的?”
岳佳佳沒吱聲。
聶青兀自替她謀劃:“檢讨是少不了,你确實也有失職的地方, 那丫頭天天在隊裏你們一幫人都沒看住。這事國際上風評也不好,所以你檢讨歸檢讨, 一定得把責任退幹淨, 不然你以後帶的孩子都會受牽連!”
聶青說到這兒,緩和一些:“不過慢慢都會過去……你心思重, 別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老師。”岳佳佳打斷她, 說,“我想休息了。”
聶青一怔, 這才反應過來是哪種“休息”。
她的眉心深深刻下去一道, 面相愈加嚴苛:“胡說什麽!你正是出成績的時候!我不同意!我不能看着你毀了自己!”
這句話似曾相識, 仿佛回到了岳佳佳十八歲那一年。
一時間, 師徒倆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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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青看起來愈加蒼老。
許久, 她強打精神,語重心長地勸着:“我知道這次你受委屈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他們欺負你的!你手裏幾個孩子資質都很好,調/教幾年,能拿牌子。”
曾經,這也是岳佳佳的奔頭,她隊裏有幾個孩子特別努力,她想為他們指路,想讓他們站在最高的領獎臺上,可一瞬間,她覺得沒意思透了。
“老師,我長大了。”岳佳佳伸手牽住了聶青。
聶青靜靜看着她,緩緩點頭:“是,你長大了。”
她再也不能為這個小丫頭做選擇,再也不能把她鎖在隊裏,用沒有盡頭的訓練磨光她的難過。
“你還恨我。”聶青說。
岳佳佳搖搖頭:“我本來想等這件事有了結果就去看您。”
她看見聶青寬松的衣領裏露出一塊白紗布,從皮膚裏生出一條細細的管子。岳佳佳不知道管子下是什麽,她看着就覺得疼。
她張開手,輕輕抱住了聶青,小心地避開那根管子。
聶青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
“老師,您身體怎麽樣?我一直很擔心您。事情都過去了,在我這兒,您永遠是我的恩師,沒有您就沒有我。我也當教練了,我能明白您當時的心情,說到底,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怨誰,只怨我自己沒能把事情處理好。”
聶青悵然,垂眼看見岳佳佳細瘦的後頸,在美國這幾年,總是會想起她小時候的樣子,胖乎乎的,西瓜一樣的小肚皮,很粘人,張口閉口我有兩個哥哥。
“算啦……”聶青說,“以後的路,你自己走吧,我老了,不能再錯下去了。”
...
聽證會的前一晚,宋亦打電話給寧放:“是我,我問璇兒要了你的新號碼。”
寧放:“……”
“聶教出山作保,我想事情不至于太糟糕。”
“那個老巫婆?”寧放皺着眉。
宋亦沒有糾正他的用詞,說:“但是佳佳想走,聶教同意了。”
“什麽意思?”
“寧放,她練不了藝術體操了,也要永遠離開國家隊了,她什麽都不剩了。”
電話這邊,有人點了根煙,打火機嚓一聲,又一聲。
宋亦說:“你來,我就把事情全都告訴她,一個字都不會少。你不是恨我麽?我讓你痛快痛快。”
“行。”寧放撂了電話。
第二天,寧放請了假,一早到了北體,他以為這輩子都不會來了。
宋亦開了輛白色進口車,過來的時候朝他摁了下喇叭。
他在國家隊有自己的車位,停好車過來,和寧放一起站在門口。
一下子,就都想起了五年前。
“聶教卸任後去了美國。”宋亦說。
寧放不搭理。
宋亦笑了一下:“聊聊也不行?”
“我不是來聊天的。”
“聶教病了,乳腺癌,手術是在美國做的,她的化療還沒結束。”
寧放低着頭,心裏什麽感覺都沒有,也不知道能說什麽。
“我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待會兒別刺激她,有什麽沖我來,她好歹是長輩。”
久久,寧放嗯了聲。
一切結束後,岳佳佳扶着聶青慢慢走出會議室,譚婧追出來,朝岳佳佳鞠了一躬,淚流滿面:“教練,對不起。”
“以後別再做傻事了。”她看着這個小女孩,心裏沒有責怪。
不是每個人都那麽幸運,她比別人幸運的是,她有兩個哥哥。
他們教導她,指引她,鼓勵她,他們是她最大的靠山。
幾個領導也過來,紛紛與聶青握手,跟着勸岳佳佳:“要不你再考慮考慮,年輕人,不要意氣用事嘛。”
她笑着說:“已經考慮好了。”
聶青一旁笑眯眯看着,看起來她像是最贊成岳佳佳離開的那個。可走出去一段路,沒了笑,還在操心:“網上關于你的話題很多,要是你能留下,什麽髒水都潑不到你身上,你一走,說什麽的都有,不過局裏會為你發一個通告,其他的,你就當沒聽見吧。”
岳佳佳點點頭:“謝謝您。”
聶青擺了擺手,不樂意聽這個。
他們又走出去一段,能看見大門了,岳佳佳突然釘在原地,邁不出腳——
門口那兩人一般高,一黑一白,一個直直站着,一個懶洋洋單腿撐地,他們的樣貌太過突出,以至于路人紛紛回頭,而那兩人似乎已經習慣了,沒太在意別人的目光。
岳佳佳的眼眶瞬間濕透了。
她以為自己再也看不到這一幕。
但又想起什麽,驚恐地扭頭看聶青。
聶青也已經看到了門口的兩個小子,揮揮手,讓她先跑。
岳佳佳抿着唇朝老師笑,聶青也跟着笑了。
她邁開腳步朝兩人跑去,今天為顯得莊重穿了一身黑,馬尾在腦袋後面一甩一甩的,宋亦先看見她的,踢了寧放一腳。
寧放轉過頭,眼瞳上染着太陽的金色,似乎能看盡他,卻又看不明白他心底最後一層。
宋亦的目光停在岳佳佳身上,話卻是對寧放說的:“我以前總以為是我錯過了太多時機你們才會在一起,後來你走了,我陪着她,可我們還是沒有在一起,所以,不是時機不對,是人不對。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
剛說完,小姑娘就跑到了跟前。
她的胸口起起伏伏,忘記了在警務室的不愉快,仰頭看着寧放,想叫他,卻不知道該叫什麽,又無措地看向宋亦。
宋亦越過她,過去扶聶青。
他們倆留在這兒,這個畫面對他們來說很糟糕,但誰都沒提。
寧放默默看着岳佳佳,他心裏那個會飛的燕子,被剪掉了翅膀,現在,是徹底不能動了。
女孩朝他笑了一下,眼底有沒休息好的青痕。
寧放低聲問:“結果怎麽說?”
“都弄清楚了,會還我一個公道的。”
他點點頭。
“……你是來等我的對不對?”
寧放嗯了聲,說:“你沒事就行,我該走了。”
岳佳佳下意識攥住了他黑色T恤,不想讓他走。
寧放回頭看她,也沒讓她放手。
“我,我們要去吃飯。”她舔了舔嘴唇。
寧放等着她後邊的話。
宋亦已經把聶青扶過來了,正在聊聶青在美國最懷念的那幾個菜,寧放直直站着,沒有叫人的意思,聶青倒是看他一眼,上車的時候驀地說了句:“你也來吧。”
寧放挑了下眉,很意外,并且不想去。
岳佳佳也很意外,她不撒手,就那麽看着他。
寧放最終上了宋亦的車。
岳佳佳最後轉頭看了一眼,這個地方,她待了整整八年,人生的這一程到這裏,足夠了。
...
這頓飯吃的很嚴肅,聶青吃飯不說話,放下筷子才問寧放:“現在在做什麽?”
寧放看見她靠近肩窩的位置露出來的管子,說:“在車站。”
岳佳佳嘴裏還塞着一口肉,搶答:“警察!是特警!很帥氣的那種!真槍……”
說到這兒,扭頭問:“是真的吧?”
寧放點點頭。
岳佳佳忙朝聶青很認真點點頭:“真槍!”
聶青嫌棄她:“嘴裏咽下再說話,多大了還這樣。”
岳佳佳朝老師露出一絲小兒女的嬌俏神态,嘴巴油乎乎的,說這肉可真香吶!
聶青笑了,笑着笑着心裏發酸,多少年了,多少年沒見過小丫頭這樣了。
她顫巍巍站起來:“我累了,送我回去吧。”
岳佳佳扶着她,宋亦和寧放押後。飯就是在聶青住的酒店裏吃的,送她上去後哥倆等在門外,一會兒後,小姑娘出來了,小聲說:“老師吃了藥睡了。”
三人一時間都有些怔忪,岳佳佳在寧放開口前搶先問:“去我那兒坐坐吧,你還沒去過呢。”
寧放知道岳佳佳另外有住處,奧運會結束那年聽唐老師說北城給她分了房子,在二環邊上。
宋亦輕車熟路把車開進地下室,三人從電梯入戶,一進門有一面落地書架,除了詩集全都是獎杯和證書,另外還有一個架子上擺着許多相框,岳佳佳從小到大幾乎每一年的照片以及每一次身披國旗領獎的照片都在上面。
所以,寧放看見了自己小時候的身影。
從10歲開始一直到18歲,他出現在岳佳佳的八個相框裏。
和宋亦一起。
岳佳佳有些臉紅,她不是愛顯擺的姑娘,這面牆是按照唐老師的意思訂的櫃子,唐老師有理有據:“你哥那套房子我也這麽弄的,我看別的世界冠軍都有專門放獎杯的地方!你倆一塊弄能打八折,多劃算吶!”
寧放看了一遍,點點頭:“挺好。”
岳佳佳說:“我帶你看看裏頭。”
寧放脫了鞋進去,看見裏頭有兩雙男士拖鞋。
宋亦趿走藍色那雙:“這我專用,黑色你的。”
寧放踩上去,黑色拖鞋上有兩排銀色鉚釘,尖尖的,瞧着就紮人。
房子很大,一個人住太空曠,南北通透,有兩個很大的陽臺,不過什麽都沒種,光禿禿的。
岳佳佳突然問寧放:“你知道我小綠去哪兒了嗎?”
寧放搖搖頭。
她失落地:“小綠不見了,找遍了都沒有。”
寧放睨了眼,不說話。
跟着去廚房,是開放式的大廚房,但寧放知道,這丫頭什麽都不會做,臺子上連醬油瓶都沒有。
“你喝什麽?冰紅茶嗎?”岳佳佳扒拉着冰箱,整個人都快鑽進去了。
寧放嗯了聲,她捧出三瓶冰紅茶,還是小時候愛喝的牌子,罐子上冒着涼意,拿在手裏很舒服。
寧放擰開瓶蓋,仰頭灌了一口。
岳佳佳也喝了一口,早沒了在聶青跟前的那股活潑,整個人瞧着挺失意,像被大雨淋濕的流浪貓。
她玩着瓶子,許久,擡頭問寧放:“哥……我能這麽叫你麽?”
他一開始沒說話,廚房的窗戶很大,陽光全都灑在料理臺上,說不清是陽光太好還是這一聲太久沒聽到,他緩緩點了下頭,同意了。
他看見岳佳佳眼裏顯出點真實的高興,淡淡移開目光。
三人就這麽站着,沒人說要走。一會兒後,小姑娘問:“晚上在這兒吃吧?咱們很久沒聚了。”
宋亦踢了寧放一腳。
寧放嗯了聲。
宋亦說:“喝點酒。”
岳佳佳就顯得更高興了些:“酒嗎?上回有人送了一瓶,我找找!”
她噠噠噠走了,宋亦對寧放小聲說:“給我點時間,我壯壯膽再說。”
寧放把飲料放下,跟着出去了。
小丫頭可真行,不知從哪兒抱出來一瓶紅酒,他們從前可沒條件喝這個。寧放瞧了瞧,他對酒沒研究,看不懂,跟岳佳佳說他不能喝,24小時待命。
後來,宋亦帶着岳佳佳去樓下點菜,寧放找了個一次性杯子站在陽臺抽煙,大概是因為這裏是她的家,所以盡管他頭一回來也沒覺着不自在,兩根煙抽完,把一次性紙杯扔垃圾桶裏,那兩人回來了。
去了趟小超市,買了開瓶器,還有一個煙灰缸。
他們從漫天晚霞時開始吃,一直到天上挂滿星星。
岳佳佳今兒是豁出去了,點的紅燒蹄髈,砂鍋熱在爐子上,吃再久也是熱騰騰的,她一人就嚼了大半,沒碰酒,跟寧放說她還是那點量,一點就醉。
于是就只有宋亦一人喝酒,他酒量也不好,一杯下去臉就紅了,再一杯眼睛都迷離了。
攢好了勇氣,摁住了還在吃的女孩,說:“哥跟你說點事。”
岳佳佳把筷子放下了。
宋亦深深看着她,怕今天過後就看不着了,怕她會讨厭他讨厭到不願意見他,他想記住她的樣子。
“佳寶兒。”宋亦也不拖拉,要說的話這些年不知道在他嘴裏過了多少遍,只有今天是下定決心要告訴她——
但他還沒說出口,一直沉默的寧放突然站起來,拉着宋亦胳膊往外走。
宋亦:“你放開我!”
岳佳佳怕極了,怕他們又打架。
寧放捂着他的嘴,扭頭對女孩說:“我十點歸隊,順便把他拎走,丫喝多了滿嘴跑火車。”
岳佳佳跟了幾步,拉住寧放,小聲要求:“你們別打架。”
寧放先把宋亦推出去了,咔擦關上門。
宋亦在外頭拍門,寧放低頭看着岳佳佳,保證道:“不打架,我跟他說點事。”
“好,好好說。”
“行。”
“哥。”
“……”
“今天謝謝你們,願意陪着我。”
“走了。”
...
寧放一直将宋亦拽到一樓才松開,他們站在路燈下,宋亦的眼睛被酒燒透了,不耐煩地問他:“你到底想怎麽樣!”
“別讓她知道。”
宋亦一愣。
“你說了,我痛快了,你也解脫了,可她過不去。一開始,她最喜歡你,覺得全世界你對她最好,她怕我,去哪兒都讓你牽着,她結結巴巴背詩背了好久,我讓她別背了,她跟我說你天天早晨跑步沒放棄,她也不放棄。”寧放看着他,“宋亦,你覺得呢?”
宋亦垂着頭,朝寧放伸手:“有煙嗎?”
寧放連打火機一起塞給他,攔了輛車,走了。
作者有話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