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飛機飛遠了
飛機飛遠了
舒遠/2017.6.2
我轉完王母娘娘廟的時候,不知該從哪兒往外走。
臨時拽住一個小師傅問,她給我指了條路。我仰着脖子往那個方向瞧,踩着青苔石子路走了一裏地才到了大門口。
太陽火辣辣的撲着臉。
寺廟對面有一堵紅瓦白牆,牆下一溜兒的攤販兒。四五十歲的大嬸拿着團扇挨個瞅,賣家卯足了勁兒吆喝。我跟在那堆大嬸後頭,漫無目的和所想。
隐約聽見身後有人喊我。
“舒遠?”那聲音似乎帶點遲疑。
我後背一震按捺住心底的翻江倒海回頭,至今已經三十的你站在我的八點鐘方向,腳邊的地面上擺着一張八卦。四角壓着石頭,俨然一副算命先生的模樣。
少年俠骨柔腸的日子歷歷可數。
我慢慢的走過去,目光裏盡是不可思議。你似乎習慣了這樣的眼神,指了指地上的物件,對我笑的灑脫坦蕩。
“沒事找個樂子。”你說。
我幹扯着嘴角看了一眼你身上汗水浸透的襯衫和卷在膝蓋的黑褲,然後坐在遞過來的小凳子上。
你對我揚揚下巴:“咱倆有十年沒見了吧。”
“好像是。”我說。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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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年,男友沈嚴要去香港做交換生。
臨走的那個晚上恰逢我二十歲,沈嚴問我想要什麽樣的生日禮物。我想了半天搖搖頭,他揉了揉我的頭發。燈火昏黃的北京城車來車往,我看見他低了頭嘴湊了上來。
遠處有人經過,手機裏唱着哈林的情非得已。
當時我竟然離奇的出神,腦袋一閃而過你的身影,甚至愈來愈清晰。印象裏,我遇見你的那年,流星花園于星光臺正在熱播。
你天天嚷着闖蕩江湖,是正兒八經的PUNK迷。
我們初識于一個社區論壇,那時候我年輕氣盛說話口無遮攔得罪了不少ID。當時只有你站在我的營壘,用近乎褒揚的語氣說着‘恃才傲物,佳人本色’之類不知是否哄我的鬼話。
我們習慣了隔着屏幕酣暢淋漓的閑扯。
那年是高二上,我白天活在向心力與加速度的題海裏焦頭爛額。深夜排遣焦慮逛論壇,總會看見帖子下你異常活躍的身影。
時間和太陽一樣,東起西落。
九月十日教師節,全校師生擠在階梯教室裏看表演。我們班在最後排,得仰起脖子瞅看得見人瞄不清臉。壓軸節目是九個少年指間頂籃球,男生們玩的花樣百出。
“今天看了場籃球舞,眼睛都疼死了。”我和你聊。
你立刻回過來:“你們學校?”
“那還用說,你會嗎?”
“這世上還沒爺玩不了的球類運動。”你大言不慚。
我打下‘哪天見識見識’幾個字又匆匆删掉,怕你以為我不矜持,然後借口下線。那些日子總是很忙,模拟題遍地橫飛。
課間休息,幾乎所有人累趴在桌面上。
我出去上完廁所,回來的時候一個人趴在欄杆上眺望發呆,耳邊有轟吵的聲音。樓梯口你和一個人扭打在一起,互相撕扯。
那時候我們還沒見過面。
沒一會兒功夫,你們從後門打了進來。好幾張桌子都被推到一塊,書落的滿地都是。我當時已經回了教室,坐在座位上正暗自慶幸。結果後頭的推力太大,我桌上的水杯掉落碎了一地。
大家都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
我側頭瞥了一眼鬧事的人,你招招狠勁兒逼得對方無法還手,我沒吭聲彎下腰自顧自的去撿碎玻璃。後來上課鈴響,教導處來了老師才制止住這場禍事。
“今兒哥們揍人了。”晚上你消息我。
那會兒我剛登陸賬號:“我也看了場打架。”
外頭不知什麽時候起的風,窗戶被吹得呼啦響。我去關窗,回來的時候看見你的頭像變暗已顯示下線。
第二天去學校,早讀時有人敲窗戶。
我從書裏擡起頭看過去,你穿着白色T恤套着校服。頭發亂七八糟的翹着,好像是當年的某種流行。
“昨天打碎的是你的杯子吧?”
我對你的語氣強烈不滿,沉默到你有些許不耐煩。
“你要還我杯子還是還我錢?”我頂回去。
聞聲你擡眼,目光掃過我堆滿書的青木桌。忽然很輕的挑了挑眉毛笑了一下,又回到我的目光所及之處。
“明天下午放學我給你送杯子來。”你說。
○2
夕陽的目光落向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正伸着懶腰準備假睡。
我坐在放學後沒幾個人的教室裏翻着書,再看表已經是五點過一分。那個周六的下午四點半我被你放了鴿子,于是仁至義盡的收拾書包轉身走了。
北十字那條路載滿了法國梧桐,一街道斑駁的樹影。
我踩着滿地婆娑去了街角那家我經常光顧的‘知書達理’,老板是對五十來歲的夫妻,在這地方開了有二十年的書店,來往的全是中學生。
和往常一樣,我直接走向最後那一排書架。
後來挑好書去櫃臺付錢,一個男生先我一步買了一堆高考資料往外走,我眼睛撇到男生懷裏的那本書,迅速付完賬跟了出去。
“喂。”我朝那背影喊。
男生下意識的停住腳,我已經跑到他面前。
“這本百科全書你哪兒買的?”
男生淡漠的看了我一眼,然後就這樣在我完全呆愣的情況下越過我轉身走遠。我像被潑了一盆冷水一樣站在原地,耳邊是附近店鋪門口豎着的音響裏‘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的無數次循環。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沈嚴。
後來我不止一次的想過,要是那天你履行約定來見我,要是那天我沒有去書店,或許我們的故事會不一樣。
可事實就是事實。
學校裏測驗頻仍,我總是窩在座位上刷着倍速王後雄。我記得那一天是個陽光很好的下午,同桌拉着我去高三樓找她朋友。
我跟在她後頭亦步亦趨的瞎瞅。
她朋友比我們大一屆,是高三(1○)班的學委。她們倆人在後門說着話,我站在一邊的欄杆上百無聊賴的往教室裏瞄。
高三的學生果然勤奮,桌子上的書堆得比我們要高得多。
我的視線在裏頭掃了一圈正要抽走,眼角瞥到一個人影。當時沈嚴穿着白色短袖,低着頭在做很厚的一本習題冊。有光線落在他背後,我可以清晰的看見空中一段長長的光柱。
側臉冷硬和上回我問他書哪兒買時異曲同工。
同桌侃完大山叫我,走前再回頭去看桌子和他腦袋的距離未變半分。我一面走一面又想起那個讓我覺得尴尬至極的書店門口,甚覺不爽又氣不起來。
後來沒幾天,就是秋分。
一到這個日子,早晚出去讀書的同學就多了。那會兒五六點,我從外邊背完單詞回來剛坐下,同學叫指了指後門說有人找我。
我放下書起身走了過去。
當時根本沒有意識到會是沈嚴,心底壓抑着各種疑惑看着他。沈嚴目光擡向我,手裏拿着一個和我上次打碎的那個一模一樣的水杯。
“你是舒遠?”顯然他并沒有認出我。
我下意識的挺直背:“有事嗎?”
“有人讓我還這個給你。”他顯然不在意,遞過來水杯。
這讓我一瞬間想起那個肇事惹禍害我空等玩消失的是騙子的你,我一臉愣怔就接了過來卻不知該說什麽,沈嚴對我很輕的點了下頭然後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莫名的出神。
那個周四輪流我值日,早上六點二十學生代表升國旗,我倒完垃圾拎着個破桶從遠處經過看了一眼。黑壓壓一片人站在那兒,然後就是校長講話。
好像是關于高三學生表彰的事情。
我一眼就看見第一個上去的人,沈嚴穿着普通的校服卻甩了我們普通學生一條街。那種與生俱來的自信和疏離同教室後門和我說話時一個樣子,心髒跳了一下。
晚上回去逛論壇。
貼吧裏我們正在因為某個社會熱點激烈的争論,許久不見的你忽然出現了,沒過一秒我收件箱有消息提示。
“周末有空嗎見個面?”
我想了想:“好啊。”
○3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答應見網友,雖說聊得來經常胡侃很自由的說些亂七八糟的話,但還是忍不住心髒砰砰跳緊張到想立刻逃走。
你約的地方是九中附近的必勝客。
那讓我開始懷疑你也在九中讀書,或者極有可能認識我,可我除了我們在一個城市對你一無所知。我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了進去,手裏拿着本之前商量作為記號的包法利夫人。
四周只有零星的幾個人。
我以為你還沒來,卻在目光交錯時看到幾步之外有人對我搖手笑的吊兒郎當。有那麽一會兒我愣在原地,對着這個說好第二天還我水杯的你看了又看。
“你是‘飛機飛遠了’?”那是你的ID。
你揚眉:“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店裏的BGM唱着‘難以忘記初次見你,一雙迷人的眼睛’,我在那首歌開始的時候向你走了過去。你舉起左手招呼服務員點單,我看見了你打着石膏的右手。
“那天不是故意放你鴿子的。”你擡了擡那只有些慘不忍睹的手,“對了,讓人送你那杯子怎麽樣?”
我呷了一口跟前的涼茶,點了下頭眼睛卻一直看着你。
“我知道你有很多想問的,開始吧。”你靠在椅子上,像個領導。
我打量了你一會兒:“你真名叫什麽?”
“李培林。”你說。
“九中幾班?”
“高二,理(22)。”
那是學校比較特別的高價班,顧名思義就是高中沒考上家長塞錢進來讓孩子有個地方上課。你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心平氣和的接受我的審視。
“你什麽時候認識我的?”我想知道。
聽到這個你笑了一下:“你還記不記得去年有一次你發了一張照片給我,旁邊有個你畫着個小貓的筆記本。”
“那天你找我說還杯子從桌上看見的。”我恍然大悟。
“聰明。”你打了個響指大方的贊賞,“其實還有很多細節。”
你是那種陽光到不會冷場樂觀的無可救藥的人,狂放不羁侃侃而談,所以我從不擔心無話可說。你啰裏吧嗦和我講了以前聊過的比如那次你領隊的籃球舞之類的話,我那時候卻思考上帝造人的時候究竟是怎麽量算出男性這種奇怪生物。
你這人絕對是創世紀的一股泥石流。
十月二十一號的那次面基算是比較令人滿意的,後來各自散我回到家才想起要問你一句話。于是打開電腦給你發消息,不過一直沒有等到回複。
後來就忘了這件事。
過了些日子,學校開始準備高三全市聯考,我們有三天假期。那天放學後我去老師那兒拿了準考證,拉着同桌一起貼。
她負責粘膠水,我負責粘貼。
倆人合作,事倍功半。到我們那一桌的時候,我當時很自然的接過她遞來的準考證就要貼下去,看到那個名字的時候卻愣了一下。
高三(1○)班:沈嚴。
我做了個深呼吸,将那張長方形紙片履平壓了又壓。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莫名其妙的注意到他,年少時的女生心事在我這裏如海上繁花。窗外的風從走廊滾進來,我被那涼意醒了神。貼完準考證我和同桌一起下樓,經過擠滿人的土操場,她興奮至極拉着我去看。
場地裏你把拍着籃球,虛張聲勢吸引對方進攻。
四周圍了一圈的女生給你加油,我站在人潮裏靈魂已神游四方,連你給我抛過來的眼神都沒有注意。恍惚間只聽見忽然而起的尖叫,才回神你投了個三分球。
比賽結束的時候,你一面揭起T恤擦臉一面向我走過來。
“一起吃個飯?”你問的自然而然。
我手插兜仰頭看你:“吃什麽?”
你笑拉起我的胳膊就走,同桌和身後個十百位女生一樣的表情看過來,我簡直想就地裂條縫兒鑽下去。
“你剛故意的吧?”路上我問。
你放任自流傲嬌一氣:“沒辦法,哥們追求者太多。”
“所以拿我做擋箭牌?”
你賠罪笑:“今兒随便吃,哥們請。”
我自然不能辜負你的好意,花的你荷包薄了不少。因為學習功課繁重,我們倆網上聊天的時間大大縮減,不過二次元的日子久了已經熟的像個老友。
學校違紀名單裏總是聽見李培林你的名字。
我試圖勸過你收心從良,但你游手好閑的樣兒實在根深蒂固。酒吧KTV當家裏頭過,好幾次我沒攔住你反倒被你拐了去。
K廳裏你是麥霸,唱着鄭鈞的私奔像個瘋子。
你請了一堆狐朋狗友,他們開玩笑說培林的女朋友來一首。我氣急瞪你轉身就走,你堆着我習以為常的爛笑哄了我好久。
我當時真是後知後覺單純的不得了。
朋友在我跟前說過你可能喜歡我,可那時候的我壓根就不信,對你更多的是羨慕和崇拜。周末我總是往返書店,你經常現身拿着本永遠看不到結局的《三言二拍》在我眼前晃,說着你要追哪個年級的學姐,我當然是一腦子鄙視你則一笑而過。
那年高三考試過去後,我們的期中會考也要來了。
為了節省時間,晚自修我們都不出校門直接就去食堂吃飯然後匆匆又趕回背書地點,去的晚了地方就被人占了又得再花時間找很麻煩人。
校後門的那棵大槐樹是我讀書的老地方。
那天下午我面對夕陽正背着‘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一時想不起下一句就要翻書。前面過來一個男生,他穿着白色襯衫走到一個有陽光的地方打着電話。
我盯着沈嚴的側臉目不轉睛。
那個距離我根本聽不清楚他說了什麽,只看到夕陽灑在他的黑色呢子衣上。他一手拿着電話,一手插在褲兜裏,臉上泛着恰到好處的笑意。
“你喜歡他?”你不知道什麽時候貓到我身後。
我吓了一跳,回頭再看沈嚴已不在。
○4
娘娘廟門口的人流愈來愈少。
我們聊了有一會兒,你從兜裏摸出根煙塞嘴裏,掏出火機點燃。你咬着煙眯起眼看我,我低頭去看地上的八卦陣。
“你會蔔嗎?”
你聲音含糊:“看你想問什麽了。”
我看着那徐徐而上的煙霧,想起二○○四年的那個下午。少年發現新大陸一樣的眼神凝視着我,然後了然笑了一聲。
“你這性子會追人嗎?”少年嘲笑完又說,“我教你啊。”
○5
你真的說到做到一點都不含糊。
期中考試後的一個周末,你約我爬太陽山。我到那兒的時候,沈嚴也來了。男生背着個黑色的書包,穿着短袖五分褲,站在臺階下邊。
你遠遠就打招呼搖手。
我小跑過去,沈嚴看着我面無表情的颔首。你勾搭他肩膀作介紹,說着‘當初就是哥們拜托這小子找了倆天才給你尋着的杯子’然後給我擠眉弄眼。
身後一堆老太太跟了過來。
有地攤吆喝着買賣,我們開始爬山。一路上,你桀骜不恭倒了一大籃子話。你說有一天要漂泊遠方,和喜歡的姑娘浪跡天涯。
沈嚴當時看了你一眼。
過了近一個小時,我漸漸體力不支。你比我還要虛,這讓我實在難以想象剛剛說要流浪異鄉的人是你,估摸十公裏沒走完人就嗚呼了。
“你還能走嗎?”沈嚴客氣的問我。
你卻一屁股坐在一邊的石頭樁上喘着氣,那樣兒擺明了是不樂意動了。太陽正火辣辣的曬下來,我看到沈嚴額頭清晰的汗珠。
“反正我不爬了。”你說的有氣無力。
我腦袋一醒心領神會,擡眼看沈嚴,他正等着我回答。我抿了抿幹澀的唇,扯了扯嘴角對他點頭,回頭看你對我擠了擠眼睛。
那會兒我們才到半山腰。
沈嚴走的比我快,卻一直保持着那個距離。每走一會兒都會站原地等我跟上來,然後繼續往上爬,只是一直沉默。
後山交叉口的時候,我們停下來休息。
一旁過來幾個游客,也停在這兒小憩。有人讀起路邊牌子上‘前方難行,老弱病殘者請走右邊路口’幾個字。
“咱往那邊走啊?”嬉皮客問。
他們拿不定主意,一個人将視線滑溜溜轉我身上。
“小姑娘,你們往哪邊走?”那聲音明顯的調戲。
我餘光在沈嚴身上溜了一圈,說:“左邊。”
說這話時我能感覺到他偏過頭目光釘我身上,于是我掃了一圈那群不正經,又補了一句話,“我們又不是老弱病殘。”
那幾個人:“……”
“走吧。”沈嚴忽然對我說。
山上的風吹到身上清醒爽朗,小徑兩邊的樹木搖曳身姿。我小步跟在他後頭走,好像看見剛剛他笑了一下。
爬到山頂的時候,太陽正中午。
我站在石頭邊緣,輕輕聞着山風,耳邊呼聲滔滔。我側頭看身邊的人,男生傲然獨立像一個俯首天下的王者,胸有成竹閑庭信步。
沒待多久,我們就下山了。
你還坐在那個石頭上面,喝着水咬着面包像個浪客。然後一面往喉嚨裏灌一面問我倆上頭感想如何,我正要調侃一番。
“想知道自己去看。”沈嚴先開了口。
男生再沒說話離開走了,剩下我和你面面相觑。回去的路上,你恨鐵不成鋼的訓我說你教的那些崴腳喊累撒嬌軟語怎麽一個都沒用上,我着實汗顏做不出來。
那次之後,我有近三周沒再見過沈嚴。
你最近閑着沒事又逃課出去浪,那天卻罕見的出現在學校。下午第三節 課後我被你堵在教室門口,說餓了要我請吃飯。
我們去了學校食堂。
你點了碗炸醬面狼吞虎咽,我看不下去給你買了瓶水。回來的時候看見沈嚴坐在我的位置,男生看到我似乎愣了一下。
“舒遠,過來坐。”你叫我。
我走過去坐在沈嚴旁邊,你又開始天南海北的聊,誓要成為新一代的徐霞客。我羨慕你的灑脫,又緊張身邊的名校接班人。
“再過些天不就期末了嗎。”你指指沈嚴對我說,“有什麽疑難雜症盡管問,別嫌耽誤他,這小子随時考都能上清華。”
沈嚴将水往他面前一推,“別噎着了。”
我忍住心底的澎湃笑了又笑。
一頓飯你吃了近二十分鐘,沈嚴不餓,我陪坐喝粥。後來吃完飯你從後門溜走,我和沈嚴一起走回了教學區。學校的林蔭道秋葉滿地,學校喇叭唱着right here waiting。
半個小時之前。
“來吃個飯。”你電話裏說,“我在學校食堂。”
沈嚴:“知道了。”
○6
那年的冬天異常的冷,雪下的很早。
我幾乎不出教室,天天埋頭啃脫氧核苷酸。凜風從門縫裏溜進來,我們挨着門那一組免不了臉紅受凍。同桌下課拉着我上廁所,我戴着帽子嘴巴躲圍巾裏。
她進去方便,我在外頭等。
小操場的風刮的人想起阿爾卑斯山,我低着頭走來走去搓手取暖。一時沒看見前頭學校用來做标記的石頭路牌,硬生生的跺腳撞了上去。
當時痛的像啞巴吃黃連發不出聲。
我半擡着腿,原地打轉跳來跳去膝蓋疼的眼淚都下來了。同桌跑過來扶,我拉着她的手還在原地跳,淚水嘩啦啦往下流。
那天我不知道,沈嚴就站在不遠處。
塵埃揚起的地方,他看見一個姑娘蹩腳的跳着眼淚吧嗒掉。她系着紅色圍巾,劉海下有雙動人的眼睛,哭的像個小孩。
後來沈嚴告訴我,那天他真的想走過來安慰我的。
可我知道,他的性格和脾氣不容許他那樣。如果不是李培林你無數次的暗中搭橋和我腦子進水的沖動,我和沈嚴估計是不可能的。
自那次之後,我見到路牌都繞道走。
冬季煉獄般的複習完了之後,我們天天翹首企盼數着日子等過年。那時候的新年比現在熱鬧,巷子小孩聚一塊放鞭炮打麻将天天串門收紅包。大年初二那天老爸帶我走親戚,我混在一堆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裏打二十四點。
你來電話邀我出門玩。
我背着書包面帶疑惑的坐公交去了市圖書館,直接上四樓找。一堆人裏,我掃了一圈不見人。那會兒我開始懷疑你逗我玩正要電話吼過去,窗戶邊陽光落了進來。
最後一排那個身影堅毅挺拔。
我慶幸自己有種文藝病,走到沈嚴對面坐下,從包裏掏出兩本到處走都帶在身上喜歡裝腔作勢的書。
男生的雙目一直盯着物理資料。
太陽慢慢移到跟前,我看着看着眼睛就犯困。對面的人仍是那個姿勢不變,認真專注。我起身去衛生間洗臉醒神,回來的時候沈嚴不見了。
我看着那個空空蕩蕩的地方,六神無主。
“不走嗎?”他的聲音輕輕的出現在身後。
我當時一驚,轉過頭去看。
沈嚴笑起來像奧斯汀筆下的達西,紳士而溫柔。即使在學校裏我故意安排的偶遇和你設計的聚會和獨處時他都未曾這樣,只是簡單的和我說幾句話很少笑過。想起我在你的鼓勵下拿着高考模拟跑去找他創造機會,他給我講題目時一遍又一遍的不厭其煩,我有些明白三毛愛上荷西為他留在撒哈拉了。
圖書館外頭夕陽正落回地平線。
我和他一同乘車返回,5○2路的公交牌沿途18站。途中無話可說,是他打開的話匣子。窗外不知何時飄起雪,我像是在過一個千禧年。
“李培林說你要考清華?”我問。
“你呢,明年就高三了。”他不答反問,“想考哪個學校?”
我在他的詢問裏頭搖了又搖,想着等他去了心儀學府深造的時候我還在一個又一個數不清的黑夜裏奮筆疾書,我不确定能考上他的學校。
玻璃上的雪剛落又化了。
“時間還長。”他說,“再努力一下問題不大。”
那時候我完全被沈嚴的自信孤傲感染,天天奮發圖強幾乎要忘了你的存在,只有論壇裏你時不時的騷擾提醒我你一直都在。
四月初九是沈嚴的生日。
這是你告訴我的,我拉着你去禮品店看禮物。我指指這個你說不好,指指那個你嫌庸俗。我當時火大無奈有求于人只能縮着脖子看你臉色。
“這才乖嘛。”你恃寵而驕。
我白你一眼,真想推你跳黃浦江。
沈嚴生日那晚,是你挑的地方。我抱着懷裏的禮盒往那邊走,想着勝敗在此一舉便咬牙抛下了所有的僞裝臉皮都快和你一般厚了。
經過高三樓的時候,我無意間瞥見他和一個女生。
那個女生我眼熟,是同桌的死黨沈嚴班上的學委。她漂亮端莊落落大方,我忽然自卑起來後悔聽你的話去自取其辱,那會兒真想蒙上被子睡一場天昏地暗。
我跑去學校後門的大槐樹。
那個晚上星星很亮,我毫無形象的坐在地上發着楞。當時完全沒有發現有人向我走過來,直到看見沈嚴的耐克鞋。我心裏‘嘭’的一下,立刻爬起來,呼吸都要僵硬。
“送我的?”他很自然的接過盒子看了一眼。
我腦子裏你教過的所有招數全部忘了,愣愣的點頭。
“為什麽送我印章?”沈嚴嘆了一口氣,“李培林說的?”
他一連兩個問題讓我不知所措,聲音細如蚊鳴。
“不是。”我慢慢低下頭,說話聲愈來愈小,“我自己找的。”
“騙人還有理了?”
他的語氣沒有你說的收到禮物的欣喜。
我被那話一個刺激,鼻子一酸眼淚忽然就往下掉。可是接下來沒有任何冷言冷語,就在我要絕望的時候額頭落下了一個輕輕地吻。
李培林,我想把你當神一樣供着。
二○○五年過得尤其的快,我中指的手皮磨了一層又一層,草紙一秤四斤半。天天看着沈嚴出現在光榮榜,我也必須向他靠齊。你每次來找我都在看書,于是抱怨我重色輕友。
我開玩笑說你這叫功成身退。
那年的六月,沈嚴高考結束。我日日活躍在學校補課班,再累也咬牙不說。那天是個下着雨的日子,我下課往回走。
你站在校門口抽着煙,身影有些落寞。
雨濺了你一身,我走過去給你打傘。你穿着藍色外套,踢踏着破帆布看着有些狼狽,咬着煙将懷裏的包裹塞給我。
“這是什麽?”
你聳肩:“沈嚴給你的。”
我抱着懷裏的東西一陣自喜,俨然沒看見你一臉的落寞。十字路口有出租車慢悠悠的劃過來停在你搖起的手邊,你說你急着去網吧打魔獸争霸。
有水撒在包裹上,我拆開去看。
那年知書達理門口我攔住少年問他這書哪買的畫面浮現腦海,我慢慢笑開。再擡頭去看計程車已混入人海,你幫我出謀劃策的日子彷如昨日。
李培林,我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7
高三是枯燥的一年,尾聲快來時我倒舍不得了。
那一年,我和你只見過幾面。每次聚一塊你都會暢聊一番,說人生就是一趟旅行。至今我還記得你說青春都用來追了姑娘,然後發誓要以夢為馬。
人生變數旦夕禍福。
這些年讀書,我認識的那些獻身藝術和夢想的人結局大都不好。顧城自缢,海子卧軌。徐志摩飛機失事,張愛玲一個人從生到死。
我有些擔心這樣的你。
二○○六年的高考,沈嚴從北京回來陪我。他幫我估分選學校,打算帶我出去玩。我沉浸在他的懷抱裏忘了所有事,再次想起你是在一個深夜。
我夢見你出了事兒。
第二天聯系不上你我打電話問沈嚴,又問了論壇裏的朋友,都說不知道。我跑去你的博客,又看到幾天前剛換的□□簽名。
‘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
沈嚴安慰我說你和他做鄰居的時候就野的沒邊兒,常常出去浪的沒影兒。那時候我才知道你是單親家庭,從小挨了不少打依舊我行我素。
我說不來是佩服起你還是該為你感慨。
後來一直鮮少有你的消息,偶爾從你的博客裏看到相關蹤跡。聽說你沒讀大學,到處游歷幫人寫專欄,筆名依舊是那個ID。
轉瞬時光眨眼而流。
我大學畢業保研直上,沈嚴找了工作在某個外企從職員一直幹到策劃部總經理。很多個夜晚,他在一邊工作,我陪他看書。
細水長流的生活我俯首稱臣。
○8
你一根煙抽完了。
腳邊有人路過湊近看你的行當,我站起來立在一邊。十年後的男人活的潇灑肆意,還是當年的樣子。
“能算財運不?”那人問。
“看您印堂發亮,幾日內必有好運。”你挑眉,“今兒哥們高興,這一卦不要錢。”
我看着你在一旁把那人說的樂成了花,等男人走後我問你是真是假。你看了我一會兒,又是那樣放蕩不羁的笑。
“佛曰不可說。”
我:“……”
太陽慢慢落山,娘娘廟要關門了。我看到周邊的人收起了攤子,打招呼就要走。你又摸出一根煙,忽然看我。
“要算一卦嗎?”你問。
我看着你的眼睛說不出話,昨天被上司訓回家又冷戰各種不盡人意全湧了出來。可那時候我才明白,這才是世界原本的樣子。
十年前我忘了問你當初為什麽要見我。
你一直沒有回答,或許在那段年少的記憶長河裏,我們都在互相走遠。我們各自有夢想有追求,你渴望自由我但求安穩。
我們從互相連接的奧運五環變成了毫無交集的同心圈。
“不了。”我說,“我挺好的。”
○9
分手後我慢慢走遠,前頭路口我回頭了。
你彎着腰在收拾,你把東西都攬進一個黑色大包,然後起身拍了拍包上的土直接甩在肩上,反方向大步流星走開。
太陽跟在你後面。
年少的時候我們歡聚一堂,各懷理想。一起去遠方的路上,少不了兩三老友,一夜長話,幾杯陳酒。後來長大了,所有的情不自禁都是情非得已,哭到嘴邊也成了笑。
兜裏的手機這時候響了。
“什麽時候回來?”沈嚴問,“我做了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笑說:“路上呢。”
天邊的晚霞一波又一波,我擡頭去看,那是北京一個難得的晴天。遠方有轟隆聲穿插着耳邊的風拂過來,我彎起嘴角向家裏走去。
飛機飛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