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1)
阿呂是那一類年輕男人,二十歲後,突然學會浪擲生命。時間,金錢,精力與情感。因為年輕,英俊潇灑,且演藝事業漸漸有起色,沒有“紅”,但是簽了電視公司,合約上保證找他做主角。明星的紅地毯已經鋪在腳下,只等他步步向前。
他覺得自己少年得志,有點不真實感。擁有的一切,留在手上灼熱如白鐵,急忙忙的要奉獻出去,換取真實快感。會刻意放任,大概也因為少年時期過的太單調乏味,在演藝學校時只顧着在念書,表演,打網球,和一樣平凡的女孩子約會。大家都說:“阿呂這人做什麽都順風順水,何來煩惱。”沒有風波,時光全部虛耗。
那是九零年初,他入行一年。這樣的時間裏,他認識雯雯。他們成了朋友。
雯雯去年當選亞洲小姐第二名,美麗矜貴。過去幾個月時間,她的芳名與玉照夾帶各類新聞時常登在報紙頭版。阿呂有時讀了也轉眼就忘。一點不在意。他們不是男女朋友,阿呂也并不想做雯雯的男友。但是站在美女身邊,替她開車門提手袋,會覺得有與榮焉,旁人全用豔羨眼神望過來,絕對是美差。
他陪她上清水灣鄉村俱樂部午餐。這地方他以前從不來。他不打高爾夫。坐在靠長窗的桌臺前,他觀賞海景,四月天氣裏,天色海水非常蔚藍。雯雯捧着薄荷茶慢慢啜飲,一面以眼尾打量餐廳內衆人。半晌她忽然煩躁的說:“真想抽煙。”
阿呂正悠然自在的吸煙,聞言立即欠起身,一手将放在桌上的香煙遞過去,另一手舉着打火機待命,故作殷勤:“快請,早看你不對。”
她嗤笑着推開煙:“這裏公共場合來着,吸煙有損形象。我喝茶。”
這對年輕男女雖然同出同入,相處起明眼人看就知不是戀人關系。但如有人上來搭讪,阿呂只好款款站起身,以示自己不是擺設花瓶,而是來護花的。
雯雯轉轉手上的細镯子,對他悄悄嘆氣:“有錢人怎樣?我是買不起大鑽石。可是為了區區幾克拉的鑽石,對着不喜歡的人,即使笑一笑也算是太豁出去了。”
阿呂嬉皮笑臉,“現在就豁出去,也太早了。”
“對,應當先卯起來。”
“你喜歡什麽樣的男人?”
“第一,長得漂亮的,叫人看了着迷那類。像阿呂你便不合格。”
這樣對白,怎麽當戀人呢。
說話間,又有男人過來,皮鞋跟有一吋吧,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嗒嗒作響。阿呂正要打起精神替美女擋煞,但還未起身,雯雯卻已經先他一步,握住來人的手站起來。阿呂坐着,擡頭才注意到這次來的正是雯雯所謂“叫人看了着迷”的年輕漂亮男人。 此君身量高瘦,有幾分面善,似乎在哪裏見過這雙桃花眼。
“這是阿呂,我朋友。這是江先生,也是朋友。”雯雯替他們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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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呂猛然醒覺,當然見過,是前輩來着。他看過江演的電視劇和電影,也讀過他的新聞。今年金像獎新人獎的得主江華。還有舊聞,他在公司聽過只言片語的,兩三年前江華打傷編導,給踢出公司,如今他們卻請他回來…就是此人了。
江華一身米色西服,結着豆沙色領帶,正對他展露友好微笑,細白整齊牙齒。他身上有種香水味,似海水,略向阿呂斜傾身體時候,整個人的氣息仿佛一張網,一霎時撒開網住了對方,但是不令人窒息,反而覺得呼吸特別順暢。阿呂伸手跟他握,接着便發覺江華右手尚與雯雯握着,這一下人家雙手都被占住了。江華倒不以為意,他的手掌薄而寬,握手時候則完全不使力,只是細長手指在阿呂的手背上輕輕的一合。阿呂學過用怎樣力度握手才算禮貌,這份禮貌在江華手上是過分熱情遭到冷遇。
江華并不提重新簽約可能做同事,但是臉上笑容明亮,穿的特別漂亮,顯然是春風得意。他開了幾句玩笑就走了,皮鞋跟敲地面的聲音依舊清脆。這回阿呂看清,真是快将有一吋高,男鞋裏算到頂了。
江華人走了,雯雯的閃爍目光卻追随他。阿呂也順着她的眼光看過去。江華正跟兩名豔女打招呼呢。其中一個不知道是習慣還是冒傻氣,老實不客氣的将手伸到江的鼻子下面,專等着這俊男行吻手禮。雯雯拿手肘撞撞阿呂:“這手勢我可學不來。”
“你喜歡江華這類男人?”阿呂笑了:“剛才應該請他留下來,讓我先走。你放心,我不會吃醋的。”
“我喜歡他的臉,不喜歡他這個人。”雯雯說:“犯不着為了他的臉去招惹他。你看。”眼見那兩位女士要留江華坐下來下午茶,江華臉上表現的依依不舍,但最後還是揮手說拜拜。
阿呂與雯雯一齊引頸張望,目送此君自餐廳盡頭的法式門離開。
雯雯別過面孔,對阿呂輕聲說:“不是來打高球的,也不見他坐低喝一杯東西。他到底來幹什麽的?”“你們女人就愛講是非。怎麽知道人家不是來打高球?”“你着老西成套打高球?”“有更衣室嘛。”“穿成這樣來更運動衣?”“有什麽不可以?”雯雯說不過,看着他:“不要嚼牙簽。我至煩見男人抽完煙又嚼牙簽。”
阿呂把牙簽吐掉。雯雯的手突然在臺布下掐他大腿。“方剛。”
“誰?”
“我們的戲劇部方經理。”
他擡頭看,是,方剛比一般人高大的身影,與令人畏懼的老臉,絕不會錯認—其實他不老,四十出頭,但是因為太有權威了,平時出席公司大小會議,或者在升降梯內遇見,完全是是父輩人物。他穿一套豆沙色西裝,施施然走進來,向侍應生指定坐在餐廳一角,坐下不看餐單即點菜。他從公事包裏拿出一本書,單手舉着閱讀。刀叉與開胃菜不一會兒送上來,但是他只翻手裏的書,也不理會。再過十分鐘,侍應生過來,撤下頭盤,換上主菜。他才放下書,對着一盤子牛扒細細的切。
他切肉的樣子十分特別。慢條斯理,仿佛享受一刀一叉的成果。
雯雯停下和呂閑聊,說:“我們走吧。”
阿呂說:“去跟方先生打個招呼再走。”
“人家專心吃飯,怎麽能打攪。又沒有看到我們。”
不由分說拉住他手腕便走。其實阿呂認為方剛人很風趣,完全不似他的外表令人敬而遠之。但阿呂由雯雯挽着走了。
誰知道到停車場,又遠遠的望見江華,坐在一輛銀灰色外殼紅座椅的敞篷車裏,低低的開着車載音響,一看即知是在等人。這次他沒有向阿呂和雯雯打招呼,也許是沒看見,誰知道,太陽鏡遮住了他眉眼。“還去打招呼嗎?”雯雯讪讪的問。阿呂沒好氣:“人家專心,又沒注意我們,走吧走吧。”兩人于是分頭上車。
阿呂發動車子。往後試鏡裏一瞧,那輛銀灰色跑車剛剛落在視野內。穿米白色西裝的年輕男人懶洋洋的雙臂交疊枕在腦後。那副墨鏡仍然未摘下來。但是阿呂心裏仿佛有只螞蟻在爬:何以他覺得江華正往自己的車這邊望過來?不,人家頭都未轉一下,一定是錯覺吧。
他慢慢倒車,開上大路。車快駛至住處,他才将腦海中那個敞篷車內懶洋洋的身影揮去。
過幾日,阿呂在公司停車場也見到那架銀身紅座的寶馬開篷車,K打頭的車牌,不過今日車篷嚴絲合縫的升了起來。左右車位都空着。他将自己的車泊到銀色車的旁邊。下了車,他兩手深深插在牛仔褲袋裏,戀戀不去。停車場并無他人,他猶豫一秒,索性放膽将臉貼到人家蒙着深色防曬膜的車窗上往裏看。發覺裏面陳設并無特別之處。後座上挂着套着幹洗店膠袋的衣服。前面車鏡上懸着一只玉石小像,不是觀世音便是彌勒佛。
“你幹什麽!”身後有人暴喝。阿呂臉立時發熱,轉過身來。
真的,幹什麽窺視人家車內。江華見是他,卻和顏悅色起來,說:“是你。”他還是穿着那日一樣的米色西裝,不過不打那條豆沙色領帶了,裏面單襯一件極貼身的雪白柔軟恤衫。西裝做的寬松,給他穿的晃晃蕩蕩的。江華右手插在褲袋裏,整個人重心都落在右腳上,那樣輕松的站着。他不以為然地對阿呂笑。 阿呂樂得也裝作若無其事:“江先生,對不起。我是看你的車實在太靓,實在好奇。”說着知道走了嘴,連忙加上:“我不知道這架是你的車。”
“不要緊,随便看,要不要上車來坐?我剛才以為是小報記者,所以才發脾氣。”阿呂更加尴尬,試想竟然被當做是小報記者,可見剛才自己偷偷摸摸的姿态難看。他聳聳肩,搖搖頭,背靠着自己車門站着。江華走到車的另一側,雙臂相疊擱在車頂上,下巴抵着手背,沒有表情的看着他。阿呂以為他有話說,但是兩人竟一起沉默。
江華隔着車頂對他道:“我已經正式簽約。以後大家是同事了。”
阿呂想一想,客氣的說:“你是前輩,我應該多請你指教。”
江華哈的笑了一聲,突然對着他,将手舉到額前,十分不正經的敬個禮,說:“改日見。”便拉開車門坐了進去。阿呂忙側身避一避,好讓江華把車開出去。江華并沒有将車篷降下來。他已經開車走了。停車場的大門敞開,外面陽光十分亮,銀色車身反射光芒可以刺傷眼。
他走後,身上那股仿佛海水的香水味似乎還未散。到了晚上,阿呂用力索一索鼻子,仍然能感到那種氣息。他知道是自己有問題。
接着他與江華便做同事做了大半年,但是平時難得見到。大家要到不同片場拍戲。唯有一次在升降梯內撞個正着,阿呂自己宿醉未醒,周身酒氣,非常頹 廢,和人招呼時盡量小心翼翼。江華正吸煙,煙霧缭繞間随意地對他點點頭,沒開口。仿佛連他名字也忘了。阿呂笑也變得非常遲疑。早知道他也就點點頭算數。在同一狹小空間裏,無話可說,令他更覺得仿佛就貼着對方站着,但是兩人沉默的各不相幹,非常憋悶。
升降梯自底層上升,在中間某一層停住,新聞部的人匆匆跑進來,數個年輕記者肩扛手提攝影錄音設備,忘我地讨論某某國外某某地區發生戰事,晚間新聞如何安排,無意中将阿呂和江華各自擠向電梯兩側。世界那麽大,天災人禍時時發生。阿呂聽新聞部的人慷慨陳詞,頓時感到自己渺小。連獨對江華時候那份傍徨也煙消雲散。兩人隔着一群人,竟然像隔着戰地那樣遙遠。
或許他沒有想錯。确實如斯遙遠。
只得這次不期而遇。其餘時間阿呂繼續為雯雯做護花使者,終于在工作上也成拍檔,拍攝天真爛漫的差人與偏門千金愛情劇。有一場戲,他和雯雯在海邊擁吻。已經是秋天,太陽落山後海風寒冷,雯雯尚需着迷你裙,好露出一雙長腿。兩架攝影機同時開着,他在風中緊緊摟住雯雯,在她耳邊問:“你不覺得凍啊?”
雯雯表情不變,依然惆悵美麗。嘴裏卻惡狠狠的說:“我能怎樣?導演說如果我不露出腿,可以不必出鏡了。不如把我人切成兩半,腿借給他們用,我人在家裏吃點心,照得片酬。”
阿呂差點失聲笑出來。但是笑就得重拍,又累雯雯多吹半個鐘海風。他控制情緒。
夜裏十一點收工後,雯雯說:“我有一個爆炸性新聞,來源莫問,但絕對可靠。先陪我醫肚才能告訴你。”她卸妝後更顯得臉孔蒼白,嘴唇青紫,阿呂覺得這女孩子真辛苦,說:“好,我請你喝咖啡吧。”把外套也借給她。
在他車裏,阿呂燃起一根煙,遞給雯雯。她接過去,一連抽了兩口,臉上恢複了點血色,奇怪,尼古丁竟然能帶給人熱量。她笑嘻嘻的說:“你跟江華有來往嗎?”
怎麽又繞到這人身上去。阿呂掩飾不住的失落:“沒有,我們沒來往,大家只是同事。”
雯雯于是一股腦的說:“他和戲劇部的方剛是情人關系,有人親眼看見的,證據确鑿,他們搞那個。還陪方剛上桑拿房呢。你沒見江華日日開那輛寶馬敞篷 ‘未來’型?那是方剛借給他的,說借,其實等于是送給他開。”說完,做個鬼臉:“驚訝吧?是不是大新聞?他要是真的不愛女人,那我就死心啦。”她臉上露出落寞。
阿呂尚未轉過來:“他們搞什麽?”
“搞同性戀呀,你這傻子。”
阿呂的反應卻非常同情。“怎麽被人說的那麽難聽?”只差被說成面首。
“怪江華自己。誰叫他長得似舞男。別人就說了這麽多難聽的說話。”
“不過,”阿呂又認真的說:“大家都知道江華喜歡女人。他總是和不同女伴纏在一起。而且聽說還有女朋友。他不會是搞同性戀的。”
雯雯笑:“我好似也聽說過。哎,怎麽這個人緋聞這麽多。”她讪讪的将披散長發攏到腦後。
阿呂望着雯雯。電光火石間,雯雯令他明白了。不,人家緋聞未必見得特別多,是你我過于關心,一點風言風語,兩個人就全當大事。因為都糊塗了,渾然不覺,一男一女在車裏說的眉飛色舞。
最後,他也拉一拉雯雯的手,說:“我們去吃宵夜。”雯雯不說話。車在黯淡的路上開,雯雯突然問他:“阿呂,你會喜歡我嗎?”他考慮了一下,坦白回答:“我不知道,現在看來,可能性很小。或許有百分之二十的可能。”雯雯笑了:“我要那百分之二十有什麽用?那百分之八十呢?你給了什麽人?”“沒有人要 那百分之八十。”他說,是真的。雯雯說:“別人不要,我也不要。”
他們經過一片整齊幹淨的住宅區。許多人家院裏外都擺着南瓜燈,稻草人與白色幽靈。幽幽橘紅燈光,雯雯忽然拍着他的手叫道:“萬聖節,我們都忘記萬聖節将要到了。”他說:“我不過西人節日。尤其是給幽靈鬼怪設的節日。”“不是節日,不過是個成年人玩樂的借口。”成年後需要諸般借口。
送雯雯回家後,阿呂坐在車內吸煙,打火機火苗在幽暗中靜靜的搖曳。賣火柴的小女孩對着火柴燃燒的微光幻想烤鵝。而阿呂想起數月前懶洋洋的倚在那架銀身紅座敞篷車內的年輕男人。
周末休假,晚上十一點後,他同朋友到尖沙咀夜蒲。只見大街上已經都是南瓜燈稻草人女巫幽靈,想起已經是萬聖節。還有行人扮成各類恐怖角色,一街鬼影憧憧。這年頭路遇鬼怪已經可以是平常事。他喝了酒,暈暈地在街上走。一衆朋友在周圍拉拉扯扯說笑。他卻在街對面擁擠人潮中看到江華,穿着松垮垮的毛衣,手裏并沒有挽着誰。他轉頭看到阿呂,兩人便越過馬路車流對望。人與車來來去去,整個世界都左右搖晃,江華的目光卻非常清明,以至于阿呂幾乎覺得是幻覺。
他伸手攔住朋友,但是再看時,街對面已經不見此人身影。
或許是眼睛出了毛病。
-可是并沒有,他們一班人鬧哄哄的走進間夜店,他就又在人群見到江華,坐在吧臺前對酒保說話,身邊也有朋友與女孩。這也算是不期而遇。時間太久,他已經快忘記上次遇見是什麽時候?室內燈光一陣紫一陣橘一陣紅,而吧臺前的射燈太亮了,照的仿佛只有他一個人。他見到江華站起來,喝掉玻璃杯裏不知道什麽酒,就推開身邊人向外走去。他經過 阿呂身邊,回頭笑了笑:“這麽巧?你也出來玩。”
阿呂怔怔看着他。江華又對他微笑,接着擠進人群,消失了。
香港地太小了。當時有首歌叫只怕不再遇上。不再遇上原來也是不容易的。翌日阿呂上旺角的百老彙戲院看午夜場就又遇到江華。後門入場的鋪着年久污糟紅地氈的樓梯間狹窄昏黃,他帶着棒球帽低着頭上樓,上面有人下來,他側身一讓,那人卻擋在他面前,笑說:“怎麽今天又見到你,這麽巧的。”
阿呂非常意外:“你都來看電影啊?”但是江華說:“不,我來找人。”他手交疊放在胸前,靠在樓梯側牆上。那粉牆漆油剝落,蜿蜒而上去挂着六七十年代黑白劇照,上頭有小燈照着,江華身後是何莉莉的一張照片,老牌影後別過臉笑,與江華的笑前後照應,電光幻影。江華居高臨下的看着他,說:“不過沒找到,我看還是算了。”阿呂問:“你找誰?”江華聳一聳肩,沖他眨眨眼睛,阿呂仿佛被撩的眼睛癢,眼眉也跟着動。
地方狹窄,兩人雖然隔着二三級臺階,但是仍然有貼面的過分親密感覺。
海水似的氣息悄悄的又網住他。
“大家同事不常見面,下次有空一起出來玩啊。昨晚你都在外面蒲。我還以為你不玩的。”
“我?我花名在外。”他幹笑。
江華不以為然:“是嗎?我沒有聽說。你知道我電話號碼的?”
不知道,不過打聽一下早就該知。但他沒有過。阿呂搖搖頭。江華就說了一串數字,說完笑:“你記得住嗎?”阿呂說:“我記性非常好。”江華大笑。阿呂也笑。江華說:“你怎麽沒帶你那女友出來?”阿呂知道他說雯雯,于是解釋:“阿雯不是我女友,是我朋友。”“那你走寶了。”江華伸手把自己頭發向後梳,然後說 “ 拜拜。“
他輕輕吹起口哨,一雙長腿蹦蹦跳跳地下了樓梯,想起什麽,回頭又問:“今天是什麽戲?”阿呂還未舉步,馬上原地回答:“《十誡》,今天放第三第四集。”“什麽?誰演的?”阿呂說了一個俄文名字,江華便又聳肩,沒有回頭的走了。阿呂自階梯上俯視他轉過樓梯角往下。
他想了想,靠着扶手探出頭喊:“江華,喂喂江華,你等一等,其實這電影都好玩的。不過有點悶,一起看啊?”江華站住,牛仔布外套退到手肘彎,仰頭看着他笑:“又好玩又悶?我不看悶片的。我喜歡看槍戰片。”昏黃的小燈照的他膚色如金蜜,眼睛黑白分明,隔着一段距離看江華的俊臉,照樣使人眼花。阿呂認真道:“槍戰片現在爛大街了。這部很有趣,研究人心理的。”江華說:“我不看。我研究別人心理幹什麽。”阿呂只得說:“哦。那再見。”并将頭收回去。聽得江華皮鞋跟響漸漸遠去。他仍舊穿着那跟很別致的皮鞋。
在觀衆席坐下來。大燈漸暗,銀幕亮起。阿呂立刻忘記其餘,專心看戲。淩晨三點半回到自己住的公寓,坐在電話機前,匆匆在紙上寫下數字。隔了幾個鐘頭,不知道會不會記錯。
寫完後阿呂看牢電話機。空氣靜默。一根針掉在地上一定聽得見,可是并沒有針掉在地上。他自己的住所,沒有女性,何來針線。
公寓不過三百尺地方,但是非常空蕩,纖塵不染。他平時也不帶人上來。要玩大家都外面見,或者到對方家去。雯雯上來過,像個破壞狂,煙頭到處丢。她再求他帶他上來都沒用了。
阿呂大學時代已經搬出母親家自己住。入行後連回家飲湯的次數都少了許多。姊姊已經嫁人。上回一家人在飯桌上說移民的事情。八四年中英談判後已經開始計劃移民,一計劃就是六七年,還是走不開。他說:“媽和姊姊姊夫移民好了,我要留下來。我合約在身,不必管我。”他心底其實希望家人去國外生活,他借此可以完全脫離牽絆。
是被家人愛護長大的。但他不喜歡家庭。自己也毫無辦法,天性來着。
戲拍完,休假一周,經理人打電話告訴阿呂,公司要繼續力捧他,他現在是“十二星道”小生。藝員部何總監還特別召見阿呂,鼓勵他好好努力。走出辦公室,他聽見有人争吵:“…合約上不是怎麽說的,現在怎麽算?”
“江先生,世界非常公平,公司選擇一定有原因。我勸你反省一下自己。”
“我有什麽不妥?男演員裏最應當出名的是我。”非常大言不慚。
他認出是江華的聲音。不由自主向聲音來源走去,但是過路的兩名職員用奇怪眼神瞟着他。阿呂轉身走了。進了升降梯,見到一地紙碎,揚起來黏在他鞋底。他俯身撿起來幾片,是打印機打印出的對白。不知道是哪部戲,不知道什麽人在升降梯裏撕劇本。
當晚他失眠了。夜半三更打電話給雯雯。這是他頭一回主動打電話給她。她在那邊十分活潑的說:“出來走走?好悶呀你?我約了江華開他那架跑車兜風。我們去接你一起。”
太出乎意料了。“不,”他心狂跳:“你們去好了。”
“阿呂,”雯雯突然輕聲說:“你別誤會,我也是發悶,但總纏着你怕你覺得我煩。我同他連朋友都算不上。他也是發悶。正好加上你,我們三人一起好過點。”
半個鐘後,果然江華在他樓下按喇叭。阿呂正在露臺上吸煙,其實早就見到那輛銀色敞篷車自遠處駛來,前燈未開,風馳電掣,黑夜中魅影一般。他披上皮褸出去。
開車的是雯雯,江華在副駕駛位。他見到阿呂便笑着說:“你女友駕起車來瘋子一樣。我剛才已經吐過一回了。”“根本沒有,你別騙人,阿呂會當真的。”雯雯說。“我說的是真的,”江華笑嘻嘻的看着阿呂:“你信我或者信阿雯?”
“阿呂當然信我。”
“信女人就傻啦。”
阿呂在寒風中拉上皮衣拉鏈:“別玩了兩位,讓我上車。”
江華把副駕駛位置讓給他,自己到後面去坐。雯雯開車真可怕,一百二十邁,有時闖紅燈,遇到停牌不停,遇到轉彎轉的急,似乎存心要把人甩出去,在筆直大道上将車開成蛇型。阿呂和江華都笑,雯雯卻異常沉默。阿呂忍着胃裏翻江倒海,問她:“到哪裏去?”江華在後面推他一下,大笑:“女人開車,當然要開到太平山頂。”阿呂于是很不放心的俯在她身邊問:“喂,你知不知道怎麽開上去呀?”
上山時他們三人都聽見車前“彭”的一聲。軟軟的,鈍鈍的響。雯雯肩頭在阿呂胳臂下打個激靈,踩了急剎,問兩個男人:“你們聽見沒有?”阿呂下車看,擋泥板前躺着一只鳥的小小身體,羽毛飄飄蕩蕩全散開了。江華也下車看,非常冷酷的對她說:“小姐,你殺生呀。你撞死一只雀仔。”雯雯在車上,忽然發起抖來,她說:“也許沒有死,只是撞暈了,醫的好的。”她摘下脖子上的絲巾,手顫抖遞過來,說:“你們把它包起來,我們現在下山去醫院看二十四小時急診。”
江華笑着接過絲巾,回過身将女士絲巾繞在阿呂脖頸,說:“你看,不要信女人,她們自己都不肯認清現實。”
絲巾猶帶着溫度,以他的雙手給他縛在頸間。
那雙手指修長,手掌薄而寬的手根本沒有用絲毫力氣,那樣随意的舉動,擺明是游戲,他卻一瞬間感到窒息。仿佛那手指已經伸到他咽喉,不費力就可以截斷他呼吸。
江華放下手,靠着車前蓋對他一笑。阿呂心中得以喘息。
他不會知道是怎麽回事。自己伸手将絲巾除下來,塞在口袋裏。
阿呂和他眼睛對上眼睛。江華臉被山道路燈照的慘白。雯雯也給照的慘白。阿呂知道他自己也一定同樣。像三只鬼,夜游在半山。
“回去吧。”江華坐在車前蓋上伸個懶腰。他們三個都往山下望。萬家燈火閃閃爍爍。雯雯細細聲說:“回去吧,我要回家了。”路上江華開車,阿呂坐在他身旁。初冬冷風刮的他們都閉了嘴。半途江華只說了一句:“我要吸煙。”阿呂于是翻口袋找出香煙,放在自己嘴上燃好了,江華伸手接過去。
先送雯雯。雯雯下車後他們兩人更加無話。最後到阿呂住處,江華在車裏說“明天公司見。”阿呂手扶着車門,俯身回答:“明天見。”聲音已經沙啞。或許因為風,或許有其他原因。明天上公司忙準備臺慶節目。這回臺慶并沒有江華的份兒。可是最好能明天見。
Tbc
工作忙起來,轉眼新年将至。母親終于決定和姊姊一家到澳洲歡聚度歲。姊姊已經為移民打前站。阿呂忙着幫媽準備護照文件。他為她效一點力,卻已經令她非常不安,認為自己去到那邊就坐享清福了,丢下小兒子在香港搏命。
臨行時她到阿呂的住處看了看,買菜塞的雪櫃要爆炸,還留下一盤佛手在起居室茶幾上。深夜阿呂從外面回家,一進門就聞到佛手樸素的香氣,自幽暗中傳來,仿佛溫柔軟弱的牽系。
往年歲晚阿呂需陪母親到各個觀音廟進香。母親信佛,阿呂将信不信。 最辛苦是大清早起身,一天到三間觀音廟祈福還願,母親又見神就拜,他只能陪在一邊抱着香打瞌睡,簡直要他的命。母親又一定要求簽給他問前程,一旦好了皆大歡喜;要是簽求的不好,半個月的惶惶不安。今年少了這樣差事。
在自自己公寓睡了大半天,醒來時電話答錄機正對着天花自說自話。他自夢中醒來,意識尚且混沌時聽到陳經紀又是教訓又是得意,在屋中回響:“…明晚新年酒會一定要早到,還輪不到你半場姍姍來遲…你是什麽人,大明星?….電影合約已經簽下,你放心,內容很健康,大好機會展示你健身成果…..雖然放假操fit也不可以懈怠,我會查你有沒有去健身房報道…大導演呀,你要落足力,或許可以得獎。” 獎字未說完,留言嘟一聲切斷,是有時限的。 他躺在床上,覺得生活漫長。
他起身一面執屋一面聽所有留言。多半是朋友賀年,也有吵吵嚷嚷來質問他怎麽不先打電話去賀年,有提前祝他生日快樂--他将要二十五歲。他回複少數重要留言,餘者逐一删除。放下電話機,他突然發現電話機下的一張疊起來的紙條。江寓的電話號碼。他便坐下來,遲疑着。
最後他還是将紙條放下。
剛要起身,電話鈴聲大作。他有預感,立刻接起來。那邊先是不出聲,他于是客氣的問:“請問是哪一位?請問找哪位?”那邊笑起來,說:“你猜?”“要我猜?”阿呂呼出一口氣,鎮靜下來:“我猜不到。”江華哈哈大笑。
“喂,有人請客,你來不來?”阿呂疑問:“誰請客?”“我契爺。”阿呂很驚訝的問:“你契爺是誰?”江華笑:“你不知道的?方剛。我跟他說我們夜游太平山的事,他覺得你這人很有趣,叫你一起來。你來不來?我們在中環,晚上吃西菜。”方剛?那個給傳的搞同性戀的方剛,他原來是江華的幹爹?身邊這些年輕男女演員多半有認行內前輩當契爺契媽啦,有什麽大驚小怪?阿呂竊笑想,全是被人誤會。他說:“替我多謝方先生,晚上一定到。”聽筒裏突然靜默,過了幾秒鐘,江華聲音又再響起:“你晚上到時記得叫剛哥就好了。”又告訴他時間和餐廳地址。阿呂猛然醒覺,方剛此時就在江華身邊,那幾秒鐘是江華以手掌遮住話筒,方剛在一側對契仔耳提面命。
方剛約他們到中環的一間希臘餐廳,餐廳外廊立着十來根仿神廟風格圓柱,十分好認。阿呂駕車到時,一眼便望見江華站在廊柱之間吸煙,在等他。 阿呂把車泊好,不立刻下車,留在車裏看江華。江華正低下頭,平直而薄的雙肩縮起來,黑色西服下擺被風吹的鼓脹露出紫襯裏,整個人像一只收翼的鳥。 他點了煙。小小火苗映亮他鼻梁嘴唇,讓人想伸手去揩一下。
方剛已經坐在餐臺前。他們進去時,方剛和侍應生讨論菜單。平時雖在公司片場都遇到,但是私下裏和此人同桌晚餐還是頭一次。一張四方餐臺,三人恰坐成三角形:江華坐在方剛右手邊,阿呂又在江華右手邊,即與方剛面對面。近看時,方剛其實不顯得老,高大清瘦,頭發濃密,唯有鬓腳生出白發。臉皮雖然衰老了,可是一對眼睛黑是黑白是白,不染風霜,但總是露出将對方看穿的神情來,不免令人敬畏。
方剛健談,話題多多,笑聲爽朗,對阿呂态度和藹親切。反而江華落座後安靜之極,吃的不多,白葡萄酒和香槟都喝了不少,臉漸漸紅了。喝到一個地步,侍應生又來倒酒,阿呂要勸江華少飲,但契爺方剛已不由分說用自己手蓋在江華酒杯上,對侍應微笑搖搖頭,說:“他不喝了。”
江華不僅臉上紅,眼睛也紅起來,像是哭過一樣,但他又笑容滿面。方剛和阿呂閑聊,聊着《十誡》,方剛正研究這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