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養一只萬人嫌崽崽
記者舉着光禿禿的話筒, 恍惚飄走了。
一群手插兜又叛逆又酷的少年隊員,依然倔強沉默地駐守在餘老師的身後,半步不讓, 誓與餘老師共進退。
堅持到攝像也徹底走遠,傲然矗立的小狐獴群才齊齊松了好大一口氣。
小狐獴們警惕四望,趁着沒人注意,抱起冷酷的大哥咻地紮進更衣室, 拿出訓練專用筆記本,讨論起了剛才的出場效果。
表現完美!
大哥的狠話放得也完美!
今晚肯定不用再做噩夢當複讀機了!
少年隊員們含着淚擊掌慶祝——畢竟誰也不想再在睡得正香、夢裏砸吧着嘴啃大肘子的時候,被一陣寒意倏然驚醒, 教蹲在床頭的大哥“餘雪團”三個字怎麽念。
誰也不想了!
精神壓力太大……再多念一次也受不了了。
受不了了!!!
做夢啃肘子大骨棒上都刻着這麽三個白花花的大字!
本來“餘雪團”這三個字, 就很明顯有點拗口, 不那麽好念。
他們還很害怕大哥将來長大以後,滅口掉所有記得這段往事的人。
那也沒辦法,勸也勸不住, 大哥就要叫餘雪團。
“絕對不準再提起這件事。”少年組隊長翻起衣領,沉穩發言,“大哥就是大哥,不是餘雪團。”
Advertisement
……就算是餘雪團, 也不是他們能叫的, 否則将來會被滅口。
只能祈禱萬能的時間會淹沒一切。
一群小狐獴拼命點腦殼:“嗯嗯嗯。”
少年組隊長捂着大哥的耳朵:“‘崽崽’這個詞也要忘掉,誰也不準在夢話裏說出口。”
……畢竟說了一千遍,很可能已經有肌肉記憶了。
但那只是餘老師家的崽崽,在他們隊裏, 那是至高無上的小閻王。
一群小狐獴拼命晃腦袋, 企圖把這個詞晃出去:“嗯嗯嗯。”
少年組隊長松了口氣, 雙手抱起大哥, 端端正正放在更衣室的凳子上,大家搬着小馬紮坐成一圈。
出內測成績那天,少年組隊長就知道麻煩了,肯定有人要借題發揮——當時餘老師去拿成績單,他們趕緊躲進更衣室開小會,生怕被發現。
心情很緊張,氣氛很凝重,十九個人十八個都在警惕放哨,沒有一個發現凳子底下不是凳子腿是大哥。
“吓記者一大跳小分隊”就這麽出師未捷地被吓了一大跳,哭唧唧變成了二十個人。
新加入排練現場的大哥很堅定,有着獨特的審美,駁回了他們絞盡腦汁用盡文學素養起的所有好聽、簡單、朗朗上口的名字,堅持要叫餘雪團。
……至于排練的內容,只要是看直播的人都知道了。
沒看直播的人,回頭大概也會從各種公衆號、視頻推送、新聞頭條上看到。
少年組隊長拿着自己打探來的情報,壓低聲音給其他人講:“總之……甭管為什麽,現在有一大堆人看着我們,比過去還多。”
他們其實也的确暫時還理解不了,這種變化是因為什麽。
這件事早發酵出體育圈,并引發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以及越來越多壓不住的質疑。
——這些腌臜事難道就真的只是燕父一個人做出來的?
為什麽伯格黑德我罵我自己的通稿一出,那麽多俱樂部都緊急封閉集訓,手忙腳亂地自檢,還開除了一大批教練?
為什麽這幾次的比賽,有那麽幾個原本成績不錯的隊員,忽然就連圈都轉不明白了?
為什麽不光是花滑圈,其他的體育項目也都有不同程度的震蕩,有的甚至嚴重到全面停賽的地步?
還有燕家——事是燕父做的,燕溪不知道,燕母也不知道?
如果燕母知道,又為什麽沒有阻止?
如果燕母不知道……她不是育兒專家嗎?怎麽看不出丈夫手底下那些小隊員的意識損傷?
不論是哪種可能性,都說明燕母的那些“育兒寶典”很可能不像說得那麽完美。那麽是不是意味着,有很多父母和孩子,都在不知不覺中遭受了誤導?
同時,違規用藥的調查影響也越來越嚴重、越來越惡劣。甚至有人發現,這種藥不僅被用于高強度訓練的少年運動員,還被用于許多沒什麽特長、被押着埋頭苦學只求高分通過考試的普通學生。
有許多把出人頭地過好日子的期望都放在孩子身上、一心要讓孩子考出好成績的家庭,是不會特地關注孩子的心理狀況的——真出了狀況,甚至還要埋怨耽誤了課程和考試。而這種藥,恰恰就能掩蓋意識損傷,能把孩子變乖、變得不再胡思亂想,變得只會聽話和學習……
這才是真的“一石激起千層浪”,牽扯出的問題實在太多了,事件一經各方升級,早已不再是一支少年花滑運動隊這麽簡單。
這時反倒體現出了“溫室”在某種意義上的好處——這些風波發生在外面,驚濤駭浪暗流洶湧,卻影響不到處在風口浪尖的孩子。
少年隊員們只是知道,關注他們的人越來越多,有好人有壞人,有不懷好意的混蛋。
“……目前只能做到這一步。”
少年組隊長很有些當教練的天賦,詳細說完了自己記錄下隊員們的薄弱點,跟隊員們肩膀搭肩膀,頭碰着頭:“沒別的辦法,得趕緊更牛逼。”
他們還不夠強。
說到底,這是那些混蛋能借題發揮、找茬難為餘老師的真正原因。
競技體育,歸根結底是要拿成績說話的。
要是內測成績都能保證不下滑,就誰也弄不走餘老師——他們恨不得把自己的分填那幾個空裏面。
要是每個人分出來幾分,能把下滑的那幾個人拽上來,好結結實實堵住混蛋們的嘴,讓餘老師留下……他們都能自願把分數讓出去。
少年組隊長等大哥看完筆記本,雙手接回來,交給下一個人:“好,現在聽老三說。”
雖然不知道大哥能不能看懂……但該走的流程必須得走。
這就是氣場!
這就是地位!
這就是他們以後不被滅口的唯一希望……QAQ
坐在他邊上的少年隊員立刻坐直,緊張地清了清嗓子:“我,我就只有六十三點要說。”
……
紅毛小公雞坐在櫃子頂上,一只腳踩着櫃子邊,另一條腿垂下去晃晃悠悠。
他是大師兄,當然不能跟這群小屁孩一樣幼稚,還碰碰拳頭加油油。
小公雞抱着胳膊,低頭看着這些師弟湊在一塊兒,抓耳撓腮地想辦法、找能突破的薄弱點,好給後面那幾個人提分。
……這種事在過去從沒有過。
就在半年前,男單少年組的內測,還有人因為有個跳躍被錯判成無效少了一分,跑去找燕教練申訴。
當時也是直播采訪,燕教練被那幾個助理教練簇擁着,因為丢面子臉色瞬間難看了一瞬,又愈發冷淡:“像有些隊員,野心寫在臉上,只知道盯着一兩分死摳……不會讓他們上場。”
“花滑是藝術,不是分數的堆砌。”
那個灰色的影子無數次在他們的噩夢裏出現,逼他們上難度,逼他們盯分數,口口聲聲地說“藝術”:“沒有悟性的選手,沒有上場的價值。”
……
排名第三的隊員說完了他的六十三點建議。
其中有四十幾條有關用刃的建議,都既樸實又中肯,是給那幾個分數下滑的隊員的,一看就下了苦功夫。
“說得特別好!”
少年組隊長帶頭鼓掌,又用力勒了下老七的肩膀:“你也得把分給我們提上來——有餘老師在呢,大夥兒都幫你,聽見了嗎?”
老七叫張文達,就是那個被燕教練說“野心寫在臉上”、“沒有上場價值”的隊員。
他和燕溪年紀一樣,擅長的技術動作一樣,連身形都相似,偶爾遠景甚至會被看比賽的觀衆認錯,是隊裏被燕教練罵得最狠的隊員。
他的意識損傷度是百分之二十九,換了餘老師以後反而損傷得更多,已經嚴重到了百分之三十一。這次內測成績下滑的有他一個——他太想跳好了。
越想就越急,越急狀态就越差,越差越不敢見餘老師,內測前情緒崩潰,張文達把自己在宿舍裏關了三天。
內測開始那天,他躲在洗手間,怕得站都站不穩。
紅毛小公雞被一群小狐獴眼巴巴圍着,責任心爆棚地殺進洗手間,站在門外抑揚頓挫花式彩虹屁了足足十分鐘,也沒把人哄出來。
最後王牌大師兄還是徹底失去耐心,一腳踹開門,把人生拉硬拽拖去了冰場。
別說成績不好……老七這回能出成績,都是托他們大哥的福。
燕隼之前檢測的意識損傷度太高,達不到運動員标準,暫時還沒有正式入隊,不跟着一起參加內測。
但即使是這樣,燕隼依然堅定地跟在餘老師身邊,踮着腳鄭重地接過了小哨子,負責擔任吹哨這份據餘老師說“非常重要、不可或缺”的工作。
當時少年隊員們都在冰場邊,做準備活動和熱身。
餘老師家的小閻王在看臺幫忙,非常忙碌,既要幫忙抱資料還要幫忙吹哨。
不鏽鋼的小哨子,顏色冷冰冰的,挂在冷冰冰的小閻王脖子上,晃來晃去。
看臺起碼有兩米高,隊員們站在冰上,燕隼站在隊員們頭頂。
那雙莫得感情的黑眼睛垂下來,用和拿着刀片端詳奶糖一模一樣的視線,往張文達身上淡淡一掃。
……靈魂出竅不外于是。
張文達的靈魂當時就冷冰冰的出竅了。
于是這種狀态反而陰差陽錯,緩解了高度緊張導致的精神崩潰——畢竟人都吓麻了,就這麽麻着上場,刻在記憶裏的動作來上一遍,至少基礎分還真沒丢多少。
“你到底為啥害怕成這樣啊。”紅毛小公雞一踩櫃子,蹦下來走過去,“餘老師這麽好,又不兇你。”
張文達一句話也不說,抱着腦袋臉色蒼白。
……他也不知道。
他就是太害怕表現不好了,比燕教練在的時候還害怕——從沒人這麽誇過他,沒人會說他“是天生的花滑運動員”。
他爸媽只會說“沒那麽好吧”“看着也不比別人強多少”“那教練咋說你不行”。
爸媽聽說了他的意識損傷程度,要把他接回去調養——可他不想回去。
測試顯示他的焦慮程度是75%,他不知道這個數值代表什麽,只知道數據出來那天,他爸打電話來罵他沒出息。
“不行就別練了,不就是害怕比賽嗎?說不定你真就不是這塊料。”他爸在電話裏說,“人燕教練都說了……”
他爸媽甚至還給餘老師打了電話。
他不用猜,都知道那些電話裏會說什麽……會說他就不是那塊料,人燕教練都說了。
現在腦袋也毀了,算是個半殘疾,就趕緊回家,專心學習準備十五歲那場标準化考試算了。
“別在這上折騰浪費時間了。”
“不行就是不行,比張文達強的多了去了。”
“人燕教練其實也沒說錯,張文達就是怕比賽,怕輸。”
“從小就這樣。”
“我們也不要啥賠償,是張文達自己的問題,賴不着人燕教練。”
“當初我們都說他不行了,他偏不信,就倔。”
“怕比賽還非要去什麽俱樂部,人燕教練早讓他回家了。要早聽話,哪能折騰出這麽老多什麽意識損傷……”
……
大師兄踹翻馬紮,把他從滿腦子的聲音裏拽出來:“走,去找餘老師。”
“我不去!”張文達死死抱住腦袋,往牆角裏縮,“別,師兄,求你,我不去……”
因為過度緊張,他趴在地上幹嘔,卻什麽都吐不出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別人都行,就只有他這麽廢物,連在內測裏給餘老師争口氣都做不到。
餘老師沒特意關照過他,但會耐心糾正他的動作,還會不動聲色地以“在雪谷采風、暫時不便聯系”為由,攔住要把他帶走一個勁打電話的父母。
在誇其他人的時候,餘老師也會完全不例外地翻過一頁筆記,溫聲點出他做的不錯的地方。
從小到大,張文達都沒見過這麽好的人——可他就是表現得越來越糟,訓練和測試都一塌糊塗。可能他爸媽、燕教練都沒說錯,可能他确實根本就不是這塊料,當初就該跟他爸回去……
紅毛小公雞不耐煩地“啧”了一聲,揪着張文達的領子,把他硬拖起來:“有完沒完!我告訴你——”
紅毛小公雞:“……”
紅毛小公雞:“我,告訴你。”
下,面,忘詞了。
這是餘老師親手托付給他的《更衣室之戰》第三集 。
他要在這一集裏利用他大師兄至高無上的威嚴,好好吓唬一通張文達,把這小子全是漿糊的腦袋吓清醒。
張文達的焦慮狀況已經太嚴重了。之前麻木到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睜着眼睛到天亮,知覺感覺消退,反而也能那麽渾渾噩噩撐着訓練。
可讓他從那種行屍走肉的狀态裏醒過來,他就會拼命想要做好,越是着急,心就越不穩,越是不穩就越做不好就越急。
惡性循環。
這就像是你從外面撿回來一塊磕得慘不忍睹的冰。
其實那塊冰足夠透明、質地也倍兒好,可以做成相當不錯的冰雕——可即使是用手拿着,那種溫度對冰來說也太燙了。
太燙的話,冰來不及成材,會先化掉的。
昨天在辦公室,餘老師耐心講解這個比喻的時候,紅毛小公雞和少年組隊長都聽懂了。
其他人的問題都解決了,剩下那幾個狀态下滑的純粹是還不适應新用刃——其實他們都有信心,但凡再晚十天半個月測試,整支隊伍的分數都能坐火箭一樣竄上來。
就剩一個張文達,被大哥吹着哨督促着滑了三十次冰滑梯,竟然還沒有頓悟。
明明那幾個不服氣的刺兒頭滑到最後,一邊哭一邊吐一邊頓悟得都很順利啊。
餘老師讓他們別急,給他們講清了張文達的狀況,又撐着桌沿站起來,去拿說好需要他們配合的劇本。
劇本不在書架上。
劇本不在抽屜裏。
劇本不在教案底下。
劇本不在三十六個檔案盒的任何一個裏。
……
餘老師把趴在膝蓋上努力熱敷的小雪團摘下來,抱在懷裏揉了揉,又從小雪團的羽絨服裏拿出一份皺巴巴的劇本。
兩個少年看完劇本,對視一眼,徹底下定了決心。
#不是更衣室霸淩,是冰塊兒解救行動#
#解救冰塊兒張文達#
這麽大的事兒,紅毛小公雞本來是很認真、準備的很充分、很有信心的。
……如果那群小王八羔子昨晚沒有讓他背了一晚上發言稿的話!
他這輩子都沒背過這麽多帶字的東西!媽的好過分啊!沒人給大師兄緊急送個劇本嗎!
紅毛小公雞汗都快下來了,拼命回頭眨巴眼睛。
少年組隊長眼疾手快,舉起燕隼一個箭步過來拉架:“大師兄!手下留情!”
大哥對餘老師的劇本了如指掌,還給畫了火柴人分鏡!
大哥戴着墨鏡,冷酷地被隊長紮着馬步舉起來,非常完美的把劇本翻到了那一頁!
“不留!”紅毛小公雞迅速瞄了好幾眼:“……告訴你,花滑隊不養閑人,你別想躲回家混日子掙積分!”
冰塊兒張文達完全沒有發現以上全部細節。
“我,我不躲了。”張文達低聲瑟縮,“我退隊……”
紅毛小公雞:“???”
大哥沉穩地翻過一頁。
紅毛小公雞:“……可要走也沒你想的那麽容易!”
“我們幫你想了這麽多辦法,犧牲自己的練習時間,陪你練了這麽多天!”
——翻過一頁。
“你現在說走就走,拍拍屁股就這麽算了?”
——翻過一頁。
“欠我們的你拿什麽還!”
——翻過一頁。
紅毛小公雞铿锵有力:“我!們!生!氣!了!”
他幾乎是直接抻着脖子看劇本了,一只手拎着張文達,對着燕隼手裏的劇本念:“啊,我們現在要生氣地欺負你了,具體內容如下,張文達你聽着。”
其他少年隊員完全折服在大師兄瞪着劇本就硬念的威嚴之下。
少年組隊長把臉埋進胳膊肘裏:“……”
“你要給我們每個人當陪練。”紅毛小公雞傲慢地揚了揚下巴,“陪我練燕式巡場跟遠度,陪老二練空中姿态,陪老三練用刃——你有沒有在聽?!”
張文達手腳發軟,有些茫然地低着頭,讷聲說:“你,你們不是本來就擅長這些嗎……”
“好哇!”紅毛小公雞好大一聲咕咕噠,“你還敢挑三揀四!你是不是态度不端正?”
張文達吓得腦袋一片空白,一個寒顫,不敢說話了。
“我們要用最擅長的東西羞辱你——老五!”紅毛小公雞擡手一指高益民,“平時就讓他一直跟着你!用你完美的心理素質狠狠羞辱他!”
高益民已經提前知道了劇本,但還是好緊張,和張文達縮在一起:“好,好的大師兄!”
“老四!”紅毛小公雞一扭頭,“用你的跳躍狠狠淩虐他!你跳一次他就必須跳一次!跳到一模一樣為止!”
四號少年隊員立刻從劇本裏擡頭,立正:“沒問題大師兄!”
……
紅毛小公雞威風凜凜地點兵點将一圈,簡直要飄上天了,叉着腰一扭頭:“小——”
他隔着墨鏡,迎上小閻王平靜的眼睛。
紅毛小公雞咕咚一聲:“……”
燕隼的墨鏡其實也有點兒故事。
簡單來說,墨鏡是大師兄的。
但大師兄不敢看燕隼。
紅毛小公雞精心給自己挑了耍酷裝備,但他一對上燕隼的眼睛,就想起自己被絆飛的那一天,想起自己在冰上被餘老師戳翻的跟頭。
天才,總是要有些悲情時刻的。
這大概就是他将來叱咤冰壇也無法回首的慘烈往事。
他大概會永遠銘記那一天的夕陽。夕陽下的他,夕陽下的餘老師和燕隼,夕陽下那根戳得他肝顫的手杖,還有夕陽下的冰豆豆……
……總之,一看見燕隼,紅毛小公雞就很害怕。
這種害怕沒有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淡化,反而越來越嚴重了。
昨晚他甚至做了個非常離譜且令人毛骨悚然、吓到掉頭發的噩夢,夢見小閻王就寄生在自己更衣室的櫃子裏,一開門就幽幽地盯着他。
紅毛小公雞被這個噩夢吓得心驚膽戰,加上背稿子背劇本,到現在頭都還很疼。
疼得賊真實,賊歷歷在目,就跟真掉了一把頭發似的。
綜上所述。
在接受采訪前,紅毛小公雞主動摘下墨鏡,彎下腰,雙手恭敬地戴在了燕隼的臉上。
……
紅毛小公雞謹慎地往更衣室門外看了一眼。
這麽關鍵的一個環節,他就不信餘老師不來控場。
果然,敏銳如他。
已經準确捕捉到了門縫裏閃過的手杖的寒光。
餘老師就在更衣室的門外,大概從一開始就在了——如果他和隊長沒控能制住走向,或者是其他人的反應意外脫離計劃,往任何不可控的方向發展,餘老師就會立刻接手。
其實這段時間,一直都是這樣。
看似哪裏都沒有餘老師,其實哪裏都有餘老師。那本教練手冊裏記錄的數據,比最精密的分析軟件分析出來的還詳盡。
紅毛小公雞足足有十五歲,年紀比所有隊員都大,參加的比賽也比所有人都多,什麽樣的教練都見過——多數時候都不屑一顧。
燕教練那種當然連數落的價值都沒有。
有純粹放養的,這種純靠自覺,要能自己逼自己就玩命較勁,要麽就“快樂花滑天天來,比賽再見古德兒拜”。
有規定嚴格到變态的,這種多半會帶出水準不錯、但完全沒應變能力的徒弟,順的時候拿金牌,不順的時候前十都費勁。
也有那種如沐春風、關懷備至的,隊員的生活訓練一手包辦,教出來的徒弟在賽場上摔個跤都能哭崩了,心态離譜得一塌糊塗。
……他還是第一次見餘老師這種教練,明明一直都在關注他們,偏偏又一句話也不多說,從不過多插手他們的訓練和相處。
他們被允許憑自己的勁兒,摸索着跌跌撞撞長大,也不怕走歪了,因為有人就守在不遠的地方。
只要有餘老師在,他們就能可勁兒蹦跶、可勁兒往前闖,就敢放開了練想練的東西,就敢梗着個脖子跟記者叫號。
不用怕,沒關系。
你的全部數據都在餘老師那兒随時更新着呢。
放心練沒問題,只要餘老師的手杖沒有突然出現,就說明肯定不會傷。
也不用擔心落了哪項基礎——要是你真心大到完全忘了,就會有一個小閻王被餘老師推送起飛,酷酷地雙手插兜向你滑過來了。
不用怕,沒關系。
實在不知道怎麽辦的時候,就閉上眼睛握緊拳頭。一定會有個穿着休閑款外套、清癯瘦削的身影,及時“碰巧”地出現,摸摸每個小狐獴的腦袋,接管一切他們應對不了的局面。
紅毛小公雞惆悵地吸了吸鼻子。
……嗚嗚好有安全感啊QAQ。
要是不會被手杖戳飛就更有了QAQ。
什麽時候才能消除這要命的心理陰影啊QAQ。
他完全不敢在餘老師面前放肆,瞬間打蔫接過小閻王,恭恭敬敬放在地上,咔嚓一鞠躬:“大哥。”
“請和我們一起欺負張文達。”
到最後,穆瑜也沒有走進那間更衣室。
少年隊員們的度把握得很好,那種相當生硬的“集體欺負人”,沒有半點真正凝重的氣氛。
吓懵了的張文達會本能地服從,但不至于更緊張——過多的關注和刺激,只會讓他的狀态雪上加霜。
反而,只要被不由分說地拽着,逐漸融入正常訓練、正常生活,其他的部分也會随之悄然回歸正軌。
這個年紀的孩子,有自己的韌勁和霜打不透的生命力。
隊裏的工作,到這時候,才算是終于結束了第一個階段。
穆瑜合上教練手冊,閉上眼休息了一小會兒,探出半邊肩膀,輕輕敲上床下桌的床板。
一個小腦袋立刻冒出來。
小雪團今天穿的是小熊睡衣,棕色的毛絨絨連體小睡衣直接包住了手腳,帽子上還有兩只小耳朵。
穆瑜笑着伸手:“抱抱。”
小熊的眼睛倏地亮起來,骨碌碌滾進熟悉的懷裏,手腳并用抱住他:“睡覺。”
燕隼最近學會了不少話,“睡覺”這個詞說得尤其熟練。
在家裏,穆瑜工作的時候,小英雄就在上鋪潛伏,随時準備給去洗手間時的穆瑜打手電筒。
等工作完,只要輕輕敲床板,就會有一只小雪團從天而降,掉進懷裏催睡覺。
“一會兒就睡覺。”穆瑜活動了下身體,揉了揉小熊睡衣的帽子耳朵,靠進沙發,“今天開心嗎?”
今天在更衣室外,穆瑜不只是在觀察小狐獴們的進展。
這也是小雪團第一次獨自和其他人相處這麽久——雖然系統對此的彙報是“宿主在附近的時候,餘雪團小朋友可以感應到宿主的氣息、所以也不完全算獨自相處”,但也是個非常明确的進步。
穆瑜輕咳一聲,暫時壓下有關“餘雪團”的詢問,和系統暗中擊了個掌,把那段錄像放進了絕對保險的秘密文件夾。
小雪團在他懷裏拱來拱去,終于找到抱枕,努力往穆瑜腰後塞:“今天開心。”
他顯然是在學穆瑜剛剛說的話。
——到目前為止,根據系統的實時彙報,如果不反複練習到足夠的數量,餘雪團小朋友還很難一口氣說出五個字以上的連句。
“謝謝。”穆瑜等他把抱枕調整好,碰碰腦門認真道謝,“好舒服。”
小雪團的眼睛又亮起來,舉起兩只小胳膊,目标是給他揉肩膀。
小熊睡衣的構造決定了舉起來的是兩只軟綿綿的小熊爪爪,穆瑜輕咳一聲,不斂笑意,配合着彎腰:“哇。”
小雪團喜歡這個字:“哇!”
穆瑜和他一塊兒“哇”了好幾聲,比劃了個拿話筒的姿勢:“餘雪團小朋友……”
餘雪團小朋友立刻神氣地挺起了胸膛。
#至少目前為止#
#五歲的餘雪團小朋友#
#對自己起的名字無比滿意#
#酷#
穆瑜摸摸胸前的小腦袋:“真的要叫這個?”
決定給小雪團改名後,他和系統其實也翻了幾宿字典,挑了不少名字。
……但接受隊員成績下降相關質詢的時候,穆瑜分心看系統的實時轉播,聽見小狐獴們的大哥簡潔沉穩的發言,還是結結實實咳嗽了好幾聲。
餘雪團小朋友堅定點頭,忽然主動從穆瑜懷裏跳下來,伸胳膊彎腰做熱身。
穆瑜輕輕揉了下鼻尖,坐直:“……啊。”
系統比宿主還緊張:“啊啊啊啊!”
1080p高清錄像機飛快就位,不動聲色地開始運轉。
“說話”這件事對燕隼來說是個技能,後天習得、反複練習後掌握,逐漸可以使用,但其實還不完全習慣。
就像不需要跑步的時候,人們更習慣慢慢走。
不需要說話的時候,有些小雪團更習慣徒手扮演火柴人。
更何況這也是家裏每晚睡前的保留游戲項目。
一只沉穩的小熊立了個正,舉爪搖晃幾下,曲臂高擡腿跑了幾步,彈起來轉圈圈。
“以後。”穆瑜來翻譯,“比賽,花樣滑冰。”
小熊推拉兩次,堅定握爪。
穆瑜:“也要。”
小熊把爪爪舉到臉邊,彎成兩個圈圈。
穆瑜:“叫。”
小熊字正腔圓:“餘雪團。”
穆瑜:“啊。”
立下豪言壯語的小熊超害羞,飛快從衣服的大號爪爪口袋裏掏出今天小弟們上繳的一大堆糖、一副墨鏡、一份疊得超小用來打小抄的劇本、一根穆瑜找了一整天的鋼筆、一塊非常光滑的純黑色小石頭,一股腦全送給穆瑜。
穆瑜抱住和禮物們一起掉進懷裏的小朋友。
一直以來,他都想做個足夠合格的老師。
因此,他也一直都尊重小雪團的全部選擇。
終有今日,小朋友堅定地告訴他,以後參加花滑比賽也要叫餘雪團。
……他一時不知該怎麽和以後長大成人的餘雪團同學交代。
“系統。”穆瑜支着額頭反思,“我們應該把睡衣換成袋鼠的嗎?”
系統:“?”
“不。”穆瑜修正判斷,“哆啦A夢的。”
系統扛着的錄像機轉過去,和它的宿主一起看着小雪團直奔衛生間門後,嘿咻嘿咻拖出了一只他們誰也沒發現的麻袋:“……”
離開穆瑜也離開安撫物的燕隼,即使能感應到穆瑜的存在和氣息,其實也并沒那麽有安全感。
這種安全感只有穆瑜能給,其他人都不行。
即使當上了整個花滑少年組的大哥也不行。
因為要和一群小弟一起排練、一起給老師撐腰,冷酷的雪團足足兩天都沒怎麽靠近穆瑜,焦慮指數一度悄無聲息飙到99.999%。
但燕隼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态,他有自己的辦法來緩解這種焦慮。
——不停收集準備帶回家送給穆瑜的禮物。
負責掃描、确定所屬、并标出物品名稱的系統:“……”
【好記者的話筒毛毛套x1】
【更衣室的凳子腿x1】
【整個食堂最香的大肘子x20(貼心地裹了塑料袋)】
【某個故意刁難餘老師的黑心壞記者未寫完的惡意報道x1】
【該黑心壞記者的衣服兜x2(可以判斷是用刀片分割的)】
【該黑心壞記者的鞋帶x2(可以判斷是用刀片分割的)】
【該黑心壞記者回家的車票x1(上面畫了超兇火柴人)】
【餘老師摸過的葉子x39】
【餘老師踢到的小石子x27】
【欺負張文達畫的火柴人x100】
【紅毛小公雞的紅毛……】
“啊,宿主。”系統可以作證,最後這個不關小雪團的事,“這是昨天晚上,他們排練的時候。”
穆瑜那天也留在辦公室沒有回去,原以為小雪團會悄悄回來睡,天亮了也沒有等到。
少年隊員排練結束以後,就各自回了寝室。
冷酷雪團留下自己繼續練習那兩句話。
因為實在太想家、太想老師,絕對不會哭的冷酷雪團自己跟自己抱成一小團,緊緊抱着穆瑜留下的劇本,睡在了更衣室的櫃子裏。
一只被迫熬夜、背了一堆莫名其妙東西的紅毛小公雞,發現自己的至尊墨鏡忘在了更衣室,打着哈欠摸黑來拿。
然後在櫃子裏摸到了一個軟乎乎的東西,又在幽暗的月光下,迎上一雙冷冰冰的黑眼睛。
冷冰冰的黑眼睛睜開就會說話:“我叫餘雪團。”
紅毛小公雞“媽呀”一嗓子,連滾帶爬地沖出更衣室,堅定認為這只是一場噩夢,并在關門時夾掉了好大一撮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