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養一只萬人嫌崽崽
燕父在那一瞬間的表情, 扭曲到系統沒忍住一口氣拍了九十九張照片。
咔嚓咔嚓的連拍聲響得堪比打點計時器,穆瑜對噪音的承受力很強,但還是輕輕敲了敲系統的內置喇叭。
系統連忙抱起滿意識海亂飛的照片:“宿主!”
“沒事, 拍吧。”穆瑜提醒,“開個靜音。”
畢竟燕父還能留在這裏的時間,也不會超過三十秒了。
酒店的睡眠艙是專用款,防護非常周全, 性能非常強悍。和低等級睡眠艙相比,就像水冷高配臺式機和廉價筆記本電腦。
後者卡頓、發熱、帶不動游戲,死機頻率感人。
前者沒有電池。
在所有功能全開的情況下, 這種睡眠艙的耗電量足以用“恐怖”來形容。意外斷電後, 酒店內置蓄電網會自動續接——但也只夠支持睡眠艙繼續運行一分鐘。
這珍貴的一分鐘, 被用來瘋狂拉警報和彈窗,提醒艙內人員盡快做好退出準備。
現在的燕父還站在這裏,以某種既扭曲又仿佛鎮定的狀态持續存在, 其實多半是被腦子裏驟然炸響的警報聲和充斥視野的退出倒計時震懵了。
穆瑜擡起手,遮住燕隼的眼睛。
他要教小雪團一個魔法。
……
一個在最害怕的時候,只要閉上眼睛,一直不停地想, 就能實現的魔法。
“閉上眼睛。”穆瑜的聲音溫和, “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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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統翻出的那段采訪其實并不完整。
後來有記者提出質疑,覺得作為老師,應當承諾會和學生一起進入虛拟空間。把尚未成年的孩子獨自抛進瀕死體驗,存在一定危險性。
這一質疑得到的回複, 是“做不到, 所以沒必要給承諾。”這樣會養成不該有的潛意識, 會在最絕望、最窒息的關口, 理所當然地認為身邊會有老師在——這樣會更危險,真有可能溺在那種極端體驗裏。
決定帶走燕隼後,穆瑜給自己做了性格分析和人生軌跡檢測。由于S03世界客觀存在不可購買,保險起見,穆瑜還購置了足量可以随意出入世界的任意門。
主觀意願和客觀數據同時證明,他做得到。
所以穆瑜來做燕隼的老師。
燕隼攥住胸口的小勳章,在溫暖的掌心緊緊閉上眼睛。
……
三秒後,那只手輕輕移開。
直到又聽見熟悉的柔和嗓音,燕隼才長長呼出一口氣,聽話地重新睜眼。
燕父的身影消失了。
燕母也消失了。
平時跟着燕父、替燕溪的惡行掃尾遮掩的那幾個助理教練,全都齊齊不見蹤影。
冰場依然被燈光照得明亮,湊在一起的少年隊員擡起頭,四處張望,宛如一群在大草原上放哨的機警小狐獴。
小雪團不會動了。
他瞪圓了眼睛,好一會兒才仰頭,用力比劃:“!!!”
大概是從沒想過夢想會以這種方式成真,小雪團拼命揉眼睛,又蹦下來,一眨不眨地盯着穆瑜看。
穆瑜彎腰,教他撥動勳章上的小花,一圈,兩圈,三圈。
穆瑜慢慢地教他念:“家。”
燕隼這一次學得比任何一個字都快。
不知道是因為太想學會,還是每次聽到這個字的時候,燕隼其實都已經提前理解了意思。
因為早就知道是什麽意思,所以早就會,只是從來不敢說。
“家……”小家夥攥着穆瑜的袖口,用力到手指發白,“家。”他牢牢抓住穆瑜,又指自己,最後抱緊挂在毛線帽上打秋千的系統:“家。”
系統:“!!!”
穆瑜笑着摸摸小雪團的頭:“對。”
他也扶着冰面蹲下來,耐心地解釋施展魔法的前置條件:握住勳章,撥動小花轉三圈,閉上眼睛,在心裏想家。
只要特別努力地不停想家,不論什麽樣的困難,多難過、多害怕的事,都會過去。
最後都會有人來接小英雄,回到他們一起的家。
燕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穆瑜,把步驟的每個細節都記得一點不差,抱着燙成暖寶寶的系統,被放回椅子上專心致志埋頭苦練。
穆瑜回到副導演身前。
“餘……餘先生。”副導演臉都白了,磕磕巴巴,“您——”
他是知道餘牧深藏不露……可也太不露了!
能随手拉掉一整個酒店電閘、把不想看見的嘉賓直接強制彈出的人,到底是為什麽要來他們節目?
……來視察伯格黑德俱樂部的花樣滑冰隊,随機撿走一個天賦異禀的小朋友?
那也不用特意煞費苦心體驗生活假裝C級應聘編劇來當卧底啊!
“你們的攝像不見了,還有一個執行導演。”
穆瑜提醒:“監聽對外頻道,從現在開始,記錄所有申請聯絡的通訊號碼。”
副導演還在拼命回憶自己在面試時用了什麽态度,聽到這幾句,倏而醒神,臉色不由微變:“我們這就做。”
幹涉綜藝節目錄制這種事可大可小。燕父只是讓這檔綜藝偏向燕溪、引導輿論提升燕溪的評分,在這個世界不算什麽稀奇的事,通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要是在綜藝錄制期間,對其他人下手、影響到人身安全,性質就已經變得完全不同。
事出突然,節目組來不及做出更多應對,副導演只能優先殺過來保護餘牧。但現在危機已經被簡單粗暴地徹底解決,就該立即清查內鬼了。
“我聯絡了酒店。”穆瑜已經發過短信,“睡眠艙區域出現嚴重異常,會對客人們進行誠摯的道歉,提供身體檢查,協商賠償。”
副導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們報警。”
睡眠艙斷電後,會自動開啓艙蓋,燕父、燕母和那幾個配合他們的人,都會在酒店裏醒過來。
酒店沒有權利扣人,但那家有玉蘭花徽的酒店,是頂級“金鑰匙”的老巢。
那些精英級別的酒店執事,有的是辦法禮貌、熱情、周全、挑不出半點錯地攔住燕家人,保證所有嫌疑人在警方到位之前,踏不出酒店半步。
“這是性質非常惡劣的事件,嚴重威脅到了工作人員的人身安全,也嚴重損害了節目的聲譽。”
副導演非常上道,一口氣說完:“節目組會依法追責,在調查結果出來之前,暫時中止與燕先生及其家人的合作。”
……換句話說,就是幹脆連燕溪也一塊兒勸退,送少爺回家該幹嘛幹嘛了。
至于燕隼,本來也不是燕先生的家人,是節目組某位過于深藏不露的臨時替班編劇的學生,當然可以留下。
這個世界承認以師生關系綁定,一位家裏有頂級酒店、和坎伯蘭先生關系匪淺、精通花滑指導的先生,恰好對做綜藝節目編劇有那麽一點興趣。
因為節目組的招聘啓事上,長期空缺的職位只有C級補位編劇。所以這位先生相當平易近人、相當入鄉随俗地把自己的級別作掉到了C。
很合理,沒問題。
有問題也沒辦法。
愛信不信,再問拉你睡眠艙電閘。
副導演的腦子比膽子好用,冷靜下來,就知道該做什麽該說什麽。邊跑邊打電話,嚴密保護餘牧的睡眠艙,又把這邊的情況告知總導演,以節目組名義發了緊急聲明。
……
除了詫異于教練組的集體下線,少年隊員們倒沒多驚訝,依然探頭探腦地到處看。
在溫室長大的孩子,都已經很習慣于大人的突然出現和消失。有些父母還會在下線前做出“出門上班”的動作,有些幹脆掩飾也不掩飾。
對這些少年隊員來說,眼前的這一幕雖然少見,卻也無非就是“教練、教練一家人和助理教練都忽然下班了”。
……下班了。
沒人盯着冰場,也沒人盯着他們了。
燕教練也不在。
連助理教練都不在。
一只新入隊的小隊員扒拉着冰面,滑到之前和穆瑜争執的年長隊員身邊,一下一下回頭:“師兄……”
年長些的少年隊員一個激靈:“不行!說了不行就是不行!”
又有一只小隊員結束放哨,回來彙報:“師兄,燕溪都被帶走了,說是這幾天都不來了……”
年長些的師兄蹲在地上,捂着耳朵複讀:“不行不行不行!”
“肯定是碰巧!”他不像這些小師弟,被燕教練教訓了七年,知道不聽話的後果,“不就是教會了一個高益民嗎?說不定是高益民自己練開竅——”
話還沒說完,一群小狐獴齊齊從冰上站起,伸長了脖子。
有幾個小隊員已經驚呼出聲,年長些的少年隊員心頭也跟着一跳,站起來,跟着看過去。
……
那個不會說話的小冰童在冰上玩。
他們其實不太知道燕隼的事,也沒人有興趣關注。只是經常見有個小孩被燕教練帶過來,幽靈似的飄在冰場上,負責收拾雜物、修複冰面被冰刀磕出的破損。
這種事通常都是由冰童來做,他們也就順理成章的猜測,這大概是燕教練給燕溪準備的冰童,将來跟着燕溪出門比賽的。
沒有燕家人的冰場,好像還和平時一樣,又好像有哪些看不到的地方,正悄無聲息發生改變。
……就比如那個解除了封印、正在冰上撒着歡玩,沉迷于繞着那個“餘編劇”蹦蹦跳跳轉圈,完全不知道自己都幹了些什麽的小冰童。
“1F,燕式旋轉,蛇形,蹲轉……跳接蹲轉,外勾——兩圈!2T!”小隊員拼命晃師兄的大腿,“師兄!他跳出來2T了啊啊啊!”小隊員今年也五歲,嗚一聲眼淚汪汪,“他還會面包圈!!餘老師教他轉面包圈!!”
少年師兄隊員:“……他是被餘老師拽起來的!”
那個餘老師沒光是教動作,還給那個小不點做輔助了!
不然女單魔鬼訓練仗着發育前身體優勢狂刷周數也就算了,男單這邊五歲出這麽标準的兩周,也太離譜了!
小隊員:Q口Q
才發現自己一順口也叫了“餘老師”的少年師兄:“……”
少年隊員們的正上方,一只早有預料的過來統悠悠嘆息,抱着情緒探測儀離場,飄回了小雪團的腦袋頂上。
徹底緩過來的小雪團高興瘋了,的确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也不知道有多少個少年天才正在接受無情的打擊。
燕隼不理解這些動作,不理解難度系數,只要跳起來就覺得開心。
冰上的小雪團還裹得圓滾滾軟乎乎,看不出身形,像是只小巧靈動的銀喉長尾山雀,在紛飛的冰花裏盡情拍打翅膀。
他的學習能力極強,又完全信任穆瑜,注意力都在穆瑜身上。凡是被對方糾正過的動作,超過兩次就能改過來,用新的姿勢繞着自己的家轉圈圈。
穆瑜所在位置的冰面,都被冰刀描出來了個相當标準的圓。
系統貓貓祟祟,趁宿主領着小雪團繞場慢滑休息的時候,偷偷落到圓心,一口氣自拍十八張,假裝自己是世界的王。
穆瑜笑了笑,揉揉額角,彎下腰問燕隼:“喜歡這麽跳?”
小雪團氣喘籲籲地擡頭,睫毛上一層小白霜,熱騰騰的小臉泛着健康的紅,眼睛亮亮,一套結環撚“啪”一聲粘在他腿上。
穆瑜原本想解釋一下“喜歡”,等燕隼徹底理解以後,再征詢小家夥的意見。
他低下頭,看着又抱住自己右腿不撒手的小雪團,有些啞然。
……好像即使不問,答案也已經很明顯了。
穆瑜受出身所累,陰差陽錯被推上演員這條路,又一不容停歇地攀至頂峰。印象裏最疲憊的時候,睜着眼睛視野白茫,連指尖也無法動彈,睡眠艙搜索不到有效腦信號。
即使是穆瑜自己在多年後回頭看,那十年裏所被迫從事的行業,也稱不上一句喜歡。
所以,穆瑜在陪燕隼選擇前路時,想要尊重燕隼的意見。
他自己是個不合格的學生,他用自己作參考,學着做一個合格的老師。
燕隼很喜歡滑冰。
小家夥喜歡冰也喜歡飛,喜歡蹦蹦跳跳,喜歡做出好看的姿勢,興奮地拉着他看落在冰上的影子。
“啊!”小雪團蹦起來,兩個足周,張着小胳膊撲棱撲棱,“啊啊!”
穆瑜笑出來,他一本正經蹲下,豎大拇指表揚:“飛得好。”
小雪團嘭地一聲變紅,同手同腳在冰上走了兩步,差一點滑倒,被暖洋洋的懷抱穩穩當當接起來。
這次是真的飛,小雪團被舉得高高。頭頂上燈光亮得晃眼,身邊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一切都變成呼嘯而過的風。
風也被甩在身後。
燕隼睜大眼睛,無意識地屏住呼吸。
節目組和嘉賓,撒着歡玩的小孩子,圍成一團你一句我一句的少年花滑隊員,還有第一次被一群同門追、不明就裏的高益民——後者實在脫不開身,已經被一群人追着飙了大半個冰場了——此刻都停下來,陸陸續續擡頭。
場中的嘈雜聲驟然靜下來。
今天的極光盛宴提前了。
場館頂端最偏僻的角落,漆黑的最深處……在那裏出現極光之前,沒有人相信那種又冷又黑的地方,竟然還藏着光。
神秘絢爛,流光溢彩,光在夜空演一場無聲的舞。
虛拟的遙遠天穹,盛開着一場靜谧的極光盛宴。
完全不合理、但又完全合理的,穆瑜暫時接管了花滑隊的訓練。
節目還在直播,不是沒有人提出質疑和意見,但就算質疑了也沒辦法。虛拟冰場內外的時間流速不同,一旦關閉就只能等到設定時間才能開啓——用人話說,就是除非等裏面過完一個星期,否則裏頭的人出不來,外面的人也進不去。
除非強退,燕教練和其他助理教練就是通過睡眠艙強退的。聽說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陰謀敗露,吓得組團跑出來了。
在這種評級幾乎決定一切的社會裏,還有人會在直播期間做見不得人的勾當,聽起來實在匪夷所思。可也有住在酒店的客人作證,那晚的金鑰匙們就沒閑下來過。
一方面是要靠這些業務娴熟的金鑰匙周旋,配合警方逮捕那幾個惡意使用睡眠艙的人。
另一方面,也是要靠他們勸阻某不願意透露姓名的俱樂部及銀行老板,以免對方在警車來之前,真的叫那群把酒店圍了的保镖悍然動手,按着那幾個人“塞回睡眠艙灌滿水上鎖連睡眠艙一起扔海裏”。
……總之,外面一通兵荒馬亂不表,一系列突發事件導致的結果,就是虛拟冰場裏真的一個教練也找不到了。
唯一會滑冰且會花樣滑冰的成年人,就只有那位餘先生。
伯格黑德冰雪俱樂部發布聲明,等餘先生升為B級,就聘用對方為花樣滑冰少年組的飛行教練。
伯格黑德花滑少年組的隊長表示,沒有別的意思。
……沒別的意思,他們真的很需要一個教練。
最好是喜歡當編劇,看起來身體不是特別好,但說話和笑的時候都溫溫和和特別有安全感,經常舉着一個小雪團玩飛飛……還有手杖的那種。
沒有執照也行。
沒參加過比賽,沒有過往成績也、也行。
主要是需要教練。
太、太需要一位教練了。
少年組的隊長不知道有鏡頭,也根本不敢擡頭。扯着依舊茫然沒跟上趟的高益民頂在前面,對着穆瑜磕磕巴巴把這一段話說完,身後跟着一水“Q口Q”狀嗷嗷待哺的小隊員。
……
第二天早訓時,少年隊員們獲得了一位限時一個星期的新老師。
穆瑜的執教方法很特殊。
不同于少年隊員們遇到的任何一位教練,穆瑜要求他們學會的第一件事是休息。
第二件事是聊天。
不是純休息和純聊天——是在他們沒聽話,非要早來訓練館摸着黑偷偷做陸上練習,又被那根手杖格外精準地戳穿薄弱點,結結實實摔成球再滾成一排以後,休息和聊天。
少年隊員們非必要不聊天,但餘老師讓聊,只好小聲叽叽咕咕。
餘老師好像還有一點輕微的強迫症。
要不是有強迫症,也不至于挨個都戳地上去吧。
他們摔得那叫一個整齊,平時列隊也沒有這麽齊,一個都沒落。
那個高益民都沒落,也沒被特殊對待嘛,就數他摔得最慘。
也不知道餘老師是怎麽看出高益民藏在冰鞋裏的腳踝軟,一戳一個準,也不知道這麽差勁的用刃怎麽能愣蹦那麽高。
練花滑就沒有不摔跤的,每個隊員都是從小摔到大,一下兩下根本不算事。陸地練習的動靜一向驚人,高益民摔得震天響,好幾個聊天的隊員都吓了一跳。
一群人回頭,看高益民躺在地上四仰八叉一臉懵,都笑到肚子痛,笑累了又上手去拉他。
“傻不傻?我們都摔成這樣了,你還敢蹦?”
“一個隊就要摔得整整齊齊啊?”
“這落點找的,連抛接都掉不了這麽準。”
……
“你每天都保護燕溪不摔,他沒教過你怎麽摔不疼吧?”
拉他的少年隊員問,幾個人一起伸手,輕輕松松把高益民推起來:“這麽摔還有個好?”
高益民還摔得暈暈乎乎:“咋還不一樣?”
“廢話。”邊上有人湊熱鬧,危言聳聽吓唬他:“等你出去了,一跤下去膝蓋就得廢。”
高益民性格老實,聽人說什麽就信什麽,臉色刷的白了:“那怎麽辦?”
“練啊,學會摔就行了。”旁邊的少年隊員拍他肩,“沒那麽嚴重,不練也行,就是容易傷。”
高益民是真第一次聽說這個,被過于嚴重的後果吓着了:“不行,我得練。”他撐着胳膊坐直,“我的腿不能傷。”
“為啥?”有人問他,“傷了也不影響走路,就是不能滑冰了。”
好多人以後還不想滑冰呢,累死了,他也不想滑,等熬出溫室就想改行。
高益民憋了一會兒,實話實說:“我得滑,我要養家……要養妹妹。”
他平時被燕溪盯得死死的,沒和其他人聊過天。為了掩飾緊張,不停拿衣擺擦手,從運動服口袋裏摸出照片。
“這是我小妹。”高益民把照片小心翼翼翻過來,給其他人看,“我要供她跳芭蕾。”
再怎麽也是一群十來歲的孩子,小的連十歲都不到,立刻有人好奇地湊過來看:“高益民,你咋有這麽好看的妹妹?”
高益民臉上發熱,憋了半天:“我……我也還行吧?”
“你身材還行。”有人說,“臉色不好,面黃肌瘦的,咱們這行得用高等級的培育艙。”
培育艙會調配合适的營養比例、引導發育,讓身體成長到最佳的效果——這個“最佳”的程度,當然也随着培育艙的等級有不同上限。
練花滑就得用高等級培育艙,這是常識,不然意識根本不能與長大的身體适配,幾乎是百分百會傷。
高益民立刻搖頭:“高等級的給我小妹。”
“你傻啊?”旁邊的少年隊員瞪圓了眼睛,“你一直用的都是低等級培育艙?完了完了,那等你出去,腿不得一蹦就折?”
高益民臉色蒼白地低頭。
他沒想過這些,教練沒說過,家裏也沒有人懂——就算懂了也沒用。
他不可能向家裏要一個高等級培育艙,那是妹妹救命的東西。
邊上的少年們也後知後覺意識到說錯了話,你看我我看你,臉上都有些慌,有人下意識擡頭去看穆瑜。
穆瑜就坐在他們旁邊,身旁放着手杖,安靜地陪着這一群半大的少年聊天。
他一直聽着:“高等級的培育艙要多少錢?”
“十萬五千三百七十二塊。”有小隊員知道,搶着舉手回答,“還有更貴的,這一檔最低是這個價。”
每次一偷懶不好好訓練,他爸就念叨這個數訓他,他都會背了。
穆瑜點了點頭,把手探進口袋裏。
高益民的臉色瞬間變了:“餘老師,我不要。”
他能挑戰成功3A,就已經很感激對方,如果再讓餘老師幫自己別的,就太不知好歹了。
這個年紀的少年,自尊心和傲氣都藏在胸口,格外堅韌也格外脆弱。
高益民出身太差,早早在仰望亦難企及的差距裏認清現實,小小年紀咬牙拖着一家往上爬,可也從沒想過依靠施舍過活。
“我,我出去以後還給人當陪練,不使勁蹦了。小心點,不會傷的。”
高益民攥了攥拳,他有一般少年在這個年紀沒有的韌勁,剛知道這個幾乎掐滅了未來夢想的結局,卻已經迅速打定了主意:“我特別擅長當陪練。”
……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麽跟別人聊天呢,回頭得跟他爸他媽他妹顯擺。
他在滑冰隊跟人聊得老好了。
他摔了,別人還來拉他。
高益民有點不好意思,摸了摸後腦勺,咧嘴笑了下,大大方方承認:“那個……高等級培育艙,我買不起。”
穆瑜“嗯”了一聲:“我也買不起。”
高益民愣了下,轉過頭,看着餘老師從口袋裏拿出來的、皺皺巴巴的紅色塑料袋:“……”
其他排排坐的少年隊員:“……”
睡得香香沉沉的小雪團聽見塑料袋響,撲棱坐起來,閉着眼睛夢游一樣翻小背包,大方地分享出一根棒棒糖。
穆瑜接過糖,低頭認真道了謝,和小家夥碰了碰鼻尖,把小雪團換了個姿勢塞回去繼續睡。
小雪團本來蜷在外套裏,抱住他的胳膊就不舍得撒手,迷迷糊糊地翻山越嶺一路滾進穆瑜懷裏,一眨眼就又睡熟了。
穆瑜抱着貼在身上的小挂件,盤膝坐在這群孩子中間。
“但你可以掙。”穆瑜從塑料袋裏拿出一個筆記本,又恪守人設,拿出一支酒店送的圓珠筆,“下個月的邀請賽,帶他一個行嗎?”
他問其他少年隊員,把筆記本放在膝上寫日期賽程,示意了下目瞪口呆的高益民。
從沒被征求過意見的一群少年鴉雀無聲,你看我我看你,都反應了幾秒鐘。
“……卧槽行啊!”忽然有人回過神,“怎麽把這麽大個事忘了!”
他意識到在餘老師面前爆了粗口,立刻自己拍嘴,又趕緊踹高益民:“傻子,快說你想去,你自己掙積分不就完了嗎!”
積分能在俱樂部裏兌換貢獻點,貢獻點是可以升級裝備、配件和訓練條件的——當然也得包括高等級培育艙!不包括也得包括!
少年隊員們正因為沒法解決的問題發愁,忽然意識到問題根本不是問題,立刻支棱起來,你一言我一語,迫不及待地掰着手指頭定了高益民的賽程。
“今年年末的挑戰杯,俱樂部聯賽,世界杯分站……還有明年——明年那個錦标賽,第一名獎金就十萬!”一群人給他算,“高級培育艙能用到十八歲!你現在攢錢趕緊換過去,拖到十八歲再出‘溫室’,身體能調理過來!來得及!”
高益民徹底慌了,兩只手不知道往哪放,整個人紅得發燙:“不行不行不行,哪能上這麽多比賽?有十萬我也拿不了第一啊,不行不行……”
“你能跳3A!傻子,練啊!”有人恨鐵不成鋼,跳起來錘他,“不是有餘老師嗎?”
穆瑜引着那個小豆丁滑出來的那一套,就算沒合樂,他們也都能看得出來——步伐編排跳躍銜接,那叫一個流暢、那叫一個有韻律,完善出來做編舞,蹦一個驚豔一個。
這會兒所有少年都熱血上頭,沒一個記得之前說好的,穆瑜就只教他們一個星期了。
……
也沒人記得高益民是他們的對手。
很多事以前他們都不知道,眼睛裏只有冰場、只有冰刀、只有高難度的技術。
沒人知道高益民有這麽可愛的一個妹妹,沒人知道這傻子真這麽愣,愣到打算為了妹妹放棄未來。
少年人的心胸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小到只能裝下一個偏執的念頭,大到摔一跤、拉一把,聊上三分鐘就能交一個朋友,就能把朋友的事扯過來扛到自己肩上。
偏有人把他們逼到只能撕咬着對方的血肉、踩着別人的肩膀往上才能活,然後搖頭嘆息,說着“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分析所謂勝負欲和競争心。
系統從沒一口氣接收到這麽多活潑熱忱的情緒能量,抱着差一點爆表的情緒探測儀,震撼着悄悄戳穆瑜:“宿主,宿主。”
“他們這麽快就交上朋友了。”系統小聲彙報,“他們現在不是對手。”
至少在這一刻,沒有人把別人當對手。
或許等冷靜下來,還會有人想起要争勝要變強……但在這短短的幾分鐘裏,這些少年成了朋友。
你有事我幫忙,你害怕我擔着的朋友。
穆瑜合上筆記本,輕點了下頭。
系統扒着筆記本縫,偷看上面貼着的數據條:“宿主,高益民是不是本來也有機會上這些比賽?”
“是。”穆瑜昨晚看了所有人的訓練和比賽錄像,用一整夜的時間,做完了所有隊員實力分析,“沒有了燕溪,他只憑實力也能上。”
即使是原本的高益民,在沒有燕溪壓制、不需要藏拙以後,也有資格參加那些比賽——更何況高益民跳出來了3A,連跳也明顯比之前好。
“但這樣讓他上場,高益民的确會被其他人孤立……會不開心。”
系統看着模拟出的軌跡嘟囔:“誰都不會開心。”
“他們永遠不會聊天、不會和解,不會知道他家裏的事。”
——但現在就不一樣了。
這些少年隊員也參與了讨論。
少年們之所以拼命地練、拼命地競争上場的機會,誰盯着誰都像看仇人,誰都想要贏,只不過是因為教練。
教練眼裏只能看到表現最好的那個。
這個世界的競技類比賽非常多,賽程也長。尤其青少年組別,因為有溫室和評分的前提,其實根本不至于缺比賽。
是因為燕父作為教練,先把比賽和金牌的價值分成三六九等,把對自己最有價值的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所以這些孩子自然也接受了這個邏輯。
但換成餘老師以後,在這幾分鐘裏,這個邏輯不知不覺就變得完全不重要了。
餘老師問他們讓誰上,大家一起讨論出了結果。
是整個少年組一起讨論出的結果——是他們自己做的決定,想讓他們的朋友上場比賽、掙錢、換個好的培育艙,是他們想讓朋友有機會好好長大。
他們想做這件事,大家湊在一起絞盡腦汁地想,然後想出了辦法。
這種自豪感和快樂是無與倫比的,能夠彌補無法上場的遺憾,能壓下被灌輸的“要贏”。
能讓他們毫不猶豫地把高益民當成自己人。
穆瑜看起來似乎沒特地做什麽,只是把這群少年隊員戳成一排,陪他們聊了聊天。
……
一群孩子越聊越上頭,轟隆隆起身,跑去角落找到賽程板,敲着腦殼出謀劃策。
有人埋怨高益民怎麽不早說這些事,立刻就有人替他反駁,燕溪啥時候讓高益民跟別人唠嗑了,再說咱們平時也不聊天啊。
這話一出,少年隊員們才反應過來。
一群人站在賽程板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老大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
高益民的腦子已經差不多成了開水壺,迷迷糊糊冒着熱氣轉身,想要去跟餘老師道謝,被不知道哪只手眼疾手快扯回去。
“噓……小聲點。”他們隊長壓着聲音,眉頭蹙得特別緊,“餘老師睡着了。”
他們讨論得太專心,時間也太長,不光錯過了訓練開始的時間,還沒發現餘老師靠在休息區睡着了。
據可靠情報,聽說餘老師昨晚辦公室的燈亮了一整宿。
大草原上的小狐獴們閉嚴了嘴,扒着肩膀探頭探腦。
……
怎麽能有大人這麽好,睡着了還這麽帥。
他們偷偷讨論餘老師究竟是不是練花滑的。有人說不是,沒見餘老師比過賽,有人說看身材比例跟長相可像,這麽好的條件,說不定是傷了。
正在休息的餘老師比平時顯得更帥,單手護着懷裏的雪團子,空着的手搭在膝上……一群半大少年不自覺連喘氣都輕了。
隊長帶頭,拿了件隊服外套蹑手蹑腳走過去,正好迎上從餘老師懷裏冒頭的小雪團子。
不大點的小雪人,皮膚白長得好看,偏偏眼睛漆黑面無表情,從餘老師肩膀上探出頭,一言不發地看着他們。
有種能一言不合刀了他們的平靜氣質。
隊長一哆嗦,停在原地,舉起隊服外套,比劃了個蓋在餘老師身上的動作。
小雪人看懂了,點了點頭,慢慢看了一圈,從餘老師的口袋裏翻出刀片。
隊長:“………”
其他隊員:“………………”
一群平時相當叛逆的少年刺頭,你擠我我擠你,噤聲縮在一起。
眼睜睜看着餘老師懷裏的那個小雪人,從小背包裏拿出一塊糖,手起刀落,嚴謹地砍成了十八塊。
作者有話說:
#霸道崽崽,冷酷分糖#
(▼へ▼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