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墊着
于是午時半刻剛過, 宋檀果真提上食盒去了校場之上。
她方至,耳畔傳來聲聲震耳吼聲,擡目望去, 斜前方的位置處烏壓壓的一片, 是士兵還未解散。
宋檀估摸着趙堰他們怕是等也等不了多大一會兒, 倒不如她自己一個人先在原地站會兒。
如楊栾絮所說,淮武郡不同于京城, 要是在京城,這種地方哪兒會允許她們這種小百姓靠近,隔了百來步就有握了刀的士兵攔住不讓進。
而淮武郡這裏, 整座校場破破舊舊的, 占地面積小, 戒備完全不能與京城相比不說,鐵欄外面,還站有同宋檀一樣來給待在校場裏面的自家人送東西的人。
宋檀站在樹蔭下,瞥見旁邊站了個比她年紀莫約要打上個兩三歲的女子, 她再往身後挪了挪了步子,多空一點位置出來。
足足一炷香的時間,宋檀站在樹蔭下, 額上沁出了幾滴薄汗,随着一道響亮的吹鑼聲響起, 校場裏邊才算結束上半日的訓練。
周遭方才和她一同站着的人皆是相繼往裏走去,像是對這裏輕車熟路,宋檀沒來過這種地方, 唯有跟在別人的身後。
可裏面的人多, 宋檀進去後, 一時發難, 從外面看校場不大,可若真要在幾百人裏找出一人,當真不大可能。
宋檀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腳底發酸,正午的日頭又曬,她實打實地不想繼續了。
趙堰自個兒能看見她,就吃,看不到就不吃算了。
美人不管在哪兒總是要多吸引一點別人的停駐目光,何況是在滿是男人的校場裏面。
這邊的趙堰累得很,在校場裏訓練可比他在江水巷賣豬肉累得多了,整整三個時辰下來,他連手也不想擡一下。
他在鋪滿了整齊一排幹草堆的長木廊之下,随手選了塊兒還算幹淨的草堆坐躺下,雙手枕在腦後,仰頭望天,一條腿又搭悠在另一條腿的膝上,将随性二字演示得淋漓盡致。
趙堰的嘴裏還叼了根草,像是不知在想些什麽。
別說,前幾日他與宋檀一同從江水巷回家去,他與宋檀說的是,他并不是太想去當大英雄、做大将軍。但今日挨訓時,他瞥見負手站于不遠處高臺之上、穿了一身銀灰色铠甲的楊大将軍,他是打心底裏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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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铠甲,多威風啊,光是看起來就像是大人物,不像他,別人看見他了,也就叫一聲“那個賣豬肉”的。
有句話怎麽說來着,不想當将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啧,還是老話說得對。
趙堰眯了眯眼,仿佛上半日身上受的苦都不叫苦,全是舒服來着了。
驀地,坐在長廊下休憩的人群裏不知是誰指着遠處說了句,“那是來找誰的?咱們這個破地方還能有長得這麽好看的人?”
沉浸在未來即将取得輝煌大業的趙堰聽見衆人的聲音,淺淺跟着扭了下頭,心裏想的卻是,怎麽不能有啊?他媳婦兒不就是嗎?長得比誰都要好看,跟天上仙女兒似的
“哥兒幾個誰認識?她是來找誰的啊?站了老半天了,也沒見她找着人,會不會是找錯地了?”有人語氣一轉。
有位靠着身後紅牆的人眼皮也不掀地嗤之以鼻随口道,“長得好看又怎樣?有什麽用?還不是嫁了個和咱們幾個一樣沒啥本事只能當小兵的人,衣裳都沒得穿。”
旋即,人群裏,有好幾人笑出了聲。
不得不說,這話說得對,白瞎了一身好皮囊了,也不曉得是哪個瞎子走了狗屎運,撿到大便宜。
半仰躺着的趙堰是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心裏沒來由的陣陣發慌,方才他看人,只是草草掃了一眼罷了,連人家穿什麽顏色的衣裳他也沒看清,眼下聽見周圍人嘴裏傳出的不中聽聲音,趙堰撐起手臂,仔細去看遠處垂首站在大圓木柱下的人。
那人低頭在拍裙擺上被粘上的灰塵,臉上隐約有着不耐煩,是對這個又破又髒又吵的校場的不耐煩。
臉龐精致,眉間情緒透露徹底。
趙堰頓時一個機靈,鯉魚打挺地起身,嘴裏的草再一吐,趕緊朝着那個方向就跑了去,生怕慢了一步。
那人不是宋檀,還能是誰。
衆人唏噓,皺眉交頭讨論,難不成趙堰當真這般好運,就是他們口中踩了狗屎運的人?
“趙堰他這小子,真娶了個長得這般好看的媳婦兒?”
“不會吧,白白放着媳婦兒一個人,自己跑來參軍?還真舍得的?”
“說不定是他自己瞧人長得好看跑上去了也不一定。”
……
沒等這裏八卦的人嘀咕出個結果,趙堰倒是先帶了美人往這裏走來。
衆人咂舌,閉了嘴的同時唯不在心底感嘆為何自己遇不到好事,讓賣豬肉的給碰見了。
趙堰臉上笑得那叫一個開花,他就說嘛,媳婦兒心底還是有他的,不然也不會千裏迢迢來看他了。
雖然也就半個時辰都不到的距離。
不過,趙堰口頭上還是問了句,“你怎麽想起到這裏來了?”
趙堰領着人走在最前頭,他可記得宋檀在第一回 去江水巷過不去水溝的別扭樣兒,還有方才拍裙擺時的不耐煩。
趙堰一腳踢開自己躺過的幹草堆,總想着給宋檀騰出個勉強能看得下去、也坐得下去的地兒,然而,他忘了,這個地方本就破,他再弄,還是那個破樣子。
宋檀看着整條木廊下的幹草堆,還有三三兩兩坐在上面小憩的人,盡管趙堰将她腳下附近的草堆移開了,她仍是蹙了蹙眉。
“會不會有蟲子?”宋檀拎緊食盒道,整個校場之內,就沒有可供人好生坐下休息的地方麽。
“草是幹的,專門用來坐的,你放心。”趙堰道。
聽見這話,移到了十步之遠外的衆人瞪大了眼,屏息往趙堰和宋檀的方向看去,喲,原來是個矯情的美人。
如同剛才他們在嘀咕了美人不可能是趙堰這小子的媳婦兒後,就瞧見趙堰領着人往這邊走來時一模一樣的震驚,趙堰竟然脫了最外的一件衣裳要給人墊着坐?
墊着坐!
趙堰鋪好衣裳,渾然不覺有任何不妥,他對宋檀揚眉道:“坐這兒。”
宋檀低頭看了眼趙堰鋪在她腳下的衣裳,覺得衣裳除了刺眼還是刺眼,像是落了沙,她微微別過頭,小聲說:“誰要坐你的衣裳?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趙堰扣了扣後腦勺,那,還能怎麽坐?
“那,那……”
宋檀看也不帶看趙堰,将就着坐在草堆上,放下手裏拿着的食盒,打開蓋子,一樣一樣拿出裏面放着的東西。
“你做的?”趙堰又樂了。
宋檀“嗯”了聲,現下趙堰坐下來,二人隔得近,她能看清他臉上的一抹黑印,應是他哪個時候用手擦過的。
宋檀遞給趙堰帕子,淡淡吐字道:“自個兒擦。”
趙堰握住帕子,哦,還是宋檀自己的,上面繡的木蘭花還在呢。
宋檀将吃食全部擺出來,無意間看見另一條長廊下面排了兩條長長的隊,一人手裏拿了個碗。
“那是做什麽的?”宋檀問。
最先那個靠紅牆坐着的男子再也看不下去了,率先答:“還能是什麽?自然排隊領吃的還有喝的呗,過來過去就是清粥和饅頭,頂天了再加一碗白菜豆腐湯,今日的就是,哪像你們啊,飯都能送來。”
該男子說話時,語氣裏能明顯地聽出點點看不起宋檀的意思。
先是坐不能坐,這會兒又是給自家男人來送飯,不知道的還當是來校場享福的。
“去去去,怎麽說話呢。”趙堰呵道,道出的話裏添了些自豪意,“我樂意,我媳婦兒樂意!你管得着嗎?”
該男子不想再與趙堰說話,佯裝閉上眼準備小小睡會兒午覺,看不着就不煩了。
“你別去管他。”趙堰再對宋檀道。
說白了,這些人就是羨慕、嫉妒!
宋檀搖了搖頭,将飯食往趙堰的那邊移了點。
趙堰抓了竹筷,大口一嘗,表情瞬間凝固,在宋檀眨了眨不解的雙眼後,他強撐着咽下食物,末了,不忘再咧嘴牽強誇一句,“好吃!”
“好吃就多吃點。”宋檀難得地舒了些神情。
趙堰啞巴吃黃連,有些事情真的是不好說,更不能強求。
就像要他讀書,比要他上天還難。宋檀做的這個飯,也是複雜,嘗不出味道來都要算好的了。
罷了罷了,至少比煮的能毒死他好。
宋檀趁着趙堰用膳的空子,再次往着對面那條長廊下看了去。
在她進來之前,聽人講起過,說是參軍了後的軍饷可多來着了。對于淮武郡裏的人來說,如果單單只是想掙錢,參軍的确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熬一熬也就熬過去了,總比繼續去做小本生意強。
宋檀回過神,望着趙堰,從他的額角向下看至他的執了竹筷的手。
“做,做什麽?”趙堰嘴裏含着東西,被宋檀看得不自在,他忙地低頭看,好像他身上沒什麽別的髒東西了吧。
宋檀的目光定在趙堰被曬得通紅的後頸處,曬傷後的脖頸與他的臉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的喉間像是有什麽東西爬過,話到嘴邊又轉了個圈,她道:“你當真就喜歡?”
趙堰順着宋檀的視線伸手往頸後一摸,他不以為意道:“就這?成大事者哪兒能因為這點小事就放棄的?我皮糙肉厚,你放心,沒事!”
宋檀索性收回了目光,他既然喜歡,那就繼續曬着呗,反正疼的又不是她。
“吃完了嗎?”宋檀聽不情緒地問。
趙堰的筷子還在手裏握着的呢,他眨了眨眼,好端端的怎麽又給他翻臉了?
不過既然可以不用再繼續吃了,那,那也是好的啊。
趙堰一擱筷,“吃完了!”
宋檀起身,“我就先回去了。”
趙堰點點頭,“小心些。”
待宋檀走後,趙堰砸吧砸吧嘴,摸了摸肚子,有點鹹了,還得是白菜豆腐湯好喝。
下回必須得拌着湯吃。
宋檀回去後,回的是江水巷。
楊栾絮隔老遠看見人,圍過來比誰都要激動的問,“怎麽樣,怎麽樣?”
“不怎麽樣。他喜歡。”
楊栾絮納悶,着實想不通,“他既然都喜歡了,為何還不怎麽樣?”
宋檀擱下食盒,“他喜歡的是挨日頭曬。”
跟個傻子一樣,當真不知道疼似的。
楊栾絮嘴唇微張,好吧,趙堰哥的腦子确實是不好使,再怎麽也得先喜歡宋檀送的飯食啊!
第二日,宋檀壓根兒沒想過再去給趙堰送飯。
而趙堰在校場上,還眼巴巴地盼着,盼啊盼的,盼了整整一個時辰也沒将人盼來。
晚上回家,趙堰本想問問宋檀為何不給他再送飯,但瞧見宋檀跟個沒事兒人一樣,他又不好意思開口了,說不定媳婦兒是真給忘了,哪能催呢。
第三日,趙堰繼續重新盼,等來的,依舊是空氣。
“你為什麽不給我送飯了?”第四日,趙堰再也忍不住問。
宋檀淡淡翻過手中的一頁書本,回答:“日頭太大,我怕曬。”
“都冬日了!就當多曬一曬太陽不成?”趙堰奪過宋檀手中的書。
說是書本,趙堰攤開一看,沒暈過去,就一話本子,還是上回他從周浦和那兒給她弄回來的,敢情在她眼裏,話本子比他重要。
宋檀指着趙堰被曬黑了半個度的臉還有脖頸,裝都懶得裝了,“我怕曬得跟你一樣。”
趙堰握住話本子的手僵住,倒不是因宋檀說他黑的那句話,而是似乎很是認真地想了下宋檀被曬住的可憐模樣。
那,那就還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