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雞崽
若要宋檀自己說,接下來連着好幾日在繡生繡坊裏當個小繡娘的日子,應是她來了淮武郡後,最是放松的幾日。
繡生繡坊裏的活兒确實不累,加之宋檀有刺繡的底子在,真真是得心應手,如魚得水。
她适應得比繡坊裏的任何一個女子都要快,沒個三四日,她就被當日考核她們的那位東家的繡娘給注意着,時不時地還被誇贊個幾句。
每當這時,宋檀總會不壓下揚起的嘴角,直接笑着道:“一般般吧。”
要是她身後有尾巴,總會翹得老高了,生怕誰看不見似的。
有別的繡娘來問宋檀一些刺繡方面的事時,宋檀每回都是細致講,毫不吝啬。
是以越是到後面,宋檀在繡生繡坊裏甚至要算混得是風生水起,她都覺自己要漲工錢了。
“你就等着吧,我很快就會把錢給你湊齊的。”宋檀揚了眉地對趙堰道。
“到時你再給我算個數,凡是我與你住在一起,吃了你的,或是用了你的,你都給我報個數,我連本帶利地統統還給你。”最後的半段話,宋檀一字一句地補充,無比清晰地說與趙堰聽。
不過就是百兩銀子,到時等她好好攢攢,還怕給不起嗎。
趙堰正磨着刀,刺啦刺啦的,刀刃沾了水,愈發顯得锃亮。
他頭也不擡,只是擦了擦手中的刀,道:“哦,知道了。”
宋檀道:“你別不信啊,今日東家都還誇我手巧來着了,說不定再等兩三月,我就漲工錢了,三年,總會湊齊的。”
趙堰終于将目光從自己的吃飯家夥上移到滿目神采的宋檀身上,他掀了掀眼皮,眼底閃過一瞬的灰色,像是一下子莫名心情低沉起來的模樣。
宋檀瞳色驀地收緊,腳步不知道的方向的小挪了挪,是覺得站哪兒都不合适。
“你,你,你是不是喜……”宋檀緊張又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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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瞬的時刻裏,她整顆小腦袋裏的思想倒是嘩的一聲如洪水乍洩,什麽都想了個遍,最離譜的也都離譜的想了。
他,他,他該不會是。
不是會,不會是……
要不她多給他一點兒的銀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
宋檀腦內一團模糊,她閉了閉眼攥緊拳,狠心告訴自己,大不了到時……
“我又不會漲。”
忽地,趙堰出聲,閉着眼的宋檀光是聽着,确實覺趙堰的聲音夠傷感的。
但,傷感,也不是這般的傷感的吧?
宋檀愣然睜開眼,“什,什麽?”
趙堰彈了下鋒利的白色刀刃,嘆氣道:“我的豬肉又不會漲價。”
“別的人都沒有漲,我肯定不能先漲的,名聲都要臭了。”趙堰搖搖頭,确實夠悲傷的。
宋檀臉上浮現起一抹尬色,彎起的唇角弧度都僵住,“你,你還挺在意名聲的。”
“那可不是,做生意,首先要講的除了誠信和義氣外,就得數名聲了!”
好景不長,事與願違。
寧吳府秀生繡坊的生意一點兒都不好,甚變得越來越差。
眼見着繡娘們的工錢都要發不出來了,可距離開業,也才一月方過。
杜秋田賠笑給衆人解釋,說是他們方從外地來,步舉确實艱難,不過再過些日子就好了,衆人的工錢他一定會發的。
一日複一日,五日過去,杜秋田每日解釋的話都不帶改的,過來過去也只反複這兩句。
漸漸有人抗議,既然當初摁紅指印時,說好了一月發一次工錢,那就得按時發。
杜秋田也不好糊弄,拿了當初的十日定金出來說事,定金這種東西他都給得起,月錢還會少嗎,只要再給他一點時日,他定會給出工錢。
這種話,宋檀耳朵都快聽起繭子,心裏再怎還是有點焦慮在,拿不準。
她與劉敏說了一次,劉敏也是這般,所有繡娘大家面上雖未明說,可底下也早就懷疑起杜秋田肚子空空。
結果還沒等宋檀她們幾個自己想出個法子出來,杜秋田先帶着東西跑了!
整個繡生繡坊樓裏空空如也,什麽值錢的東西也沒有,就剩一些實在搬不走的木桌和木凳,或是不值錢的布料邊邊。
一番沒有東家在場的烏煙瘴氣吵鬧過後,是一片的死寂無聲,所有繡娘,無人再開口。
最終,有三四個誓不甘心的繡娘跑去報了官,說是再怎樣都要把杜秋田個揪出來,她們信他,他就這般偷偷跑路?
坐在繡坊門前石階上的人越來越少,劉敏啐了一口,她問宋檀,“你要回去嗎?”
她們找不到杜秋田,總不可能一直在這兒幹坐着。
宋檀讷讷搖了搖頭,像是還未從眼前的殘酷事實裏回過神來,怎麽都不信。
劉敏也不好說話,畢竟人是她帶來的,她捶腿道:“這該殺千刀的,自個兒沒銀子發我們月錢,就大晚上地偷偷跑路,虧得他做得出來,斷子絕孫去吧。”
劉敏罵了整整一通,胸腔內的不消怒氣始終在,她瞥了眼宋檀,小心試探問:“宋檀,要不我們先回去了吧,在這兒幹坐着也不是個辦法啊,聽姐的話,咱們先回去吧,明日再去官府看看,萬一他們抓到人了呢?”
宋檀垂頭捂着耳朵搖了搖頭,聲音極低極淡,“劉姐,你先回去吧,我沒事。”
劉敏起了身,一步三回頭,“那我就先回去了,待會兒你記得早些回去。”
身邊的人陸陸續續走得差不多,一個時辰也未至,繡生繡坊門鋪前,只剩了宋檀一人還坐在石階前。
門鋪前聚衆看熱鬧的人早就散了,整條街道應景似的空空寂寂,除去三兩聲的小販吆喝聲,再無別的其他多餘。
宋檀将頭埋在雙膝之上,好似這般自己就能稍稍的好受一些。
活計沒了,銀子沒了,她攢不出錢來了,也還不了趙堰銀子了。
她什麽都沒了。
日頭漸漸西斜,人影被拉得長。
宋檀還是維持着先前坐下的姿勢,一點兒也未曾變過,前幾日好不容易收拾好的心情複地又沉到谷底,沉的還是個結了冰的谷底。
她真沒用。
宋檀吸了下鼻子,撿起腳邊的一根枯樹枝,有一下沒一下地在地上劃着叉。
撿起之際,她看見自己腳上的鞋,是一月前趙堰送給她的那雙。
鼻尖酸澀感更濃,宋檀逼着自己不要再去想,用力在地上劃上一橫。
“宋檀?”
宋檀好像聽見有人在喚她,像極了小時生氣離家時,爹來尋她的聲音。
可爹早就不會再來尋她了啊。
這下不止鼻尖酸澀,喉間也哽住,宋檀握緊枯樹枝,再次劃上一豎。
“宋檀!”
驀地,又是一聲。
真真切切的,不是她幻聽。
宋檀擡起頭,霎時趙堰剛好跑來,身後斜陽暖光打在他的身上,将身影恰灑落在她的面前。
趙堰似很急,問:“你為什麽不回來?”
“我。”宋檀張了張口,第二個字還未說出口,眼淚先一步不争氣地如斷了線的珠子落下,整整一日憋住的所有情緒在這一刻像是得到深處解放,一旦洩出來,就再也收不回去。
宋檀凝着趙堰,抽抽噎噎道:“我活計沒了,趙堰,我,我攢不出銀子了,也還不了你銀子了。”
“你哭什麽啊?”趙堰蹲下身,面對着女人在自己面前哭的這件事兒,他确實沒法,他道:“劉姐都與我說了,不就是人跑了,你沒了工錢了嗎?多大的事,還不上就還不上了呗,老子又不是缺那點兒銀子。”
宋檀哭得面紅:“這不一樣。”
“哪兒就不一樣了?再說了,你确實沒欠我銀子啊,我都不計較了,你還一個勁兒的想着做什麽?”趙堰道。
怎想宋檀哭得更甚,那眼淚跟個要把他給淹了的節奏,趙堰緩了緩語氣,“走了,跟我回去了。”
“我不要。”
“你在這兒坐着,就能坐出個什麽名堂出來了?走了,跟我回去了。”
趙堰作勢去握宋檀的手腕。
宋檀一下将兩手都往懷中藏了去,還是不想離開的意思,好像她只要在這兒坐着,杜秋田就能帶着該屬于她的銀子回來。
趙堰伸回停頓在空中的手,“你怎麽這麽倔呢,我賠給你好不好啊?”
“我不要你的銀子。”宋檀側頭捂住臉再次道,“我連之前欠你的銀子都還不上了。”
趙堰豪邁一拍胸膛:“我說了沒事就沒事的。”
“你不跟我回去,我就背你回去了。”趙堰笑,拔開宋檀的手。怎麽好像到了這兒,他确實跟個老父親一樣了?
宋檀猛地搖了搖頭。
“那就回去了。”趙堰起身,等宋檀。
宋檀攥了攥身側衣裳,終還是跟着起身。
除了上回趙堰來鎮口尋她帶她回去,和趙堰背她回家的那兩次外,宋檀從未和趙堰走在一起過。
有她一開始的不願,也有後來的沒機會。
而今日二人再次走在一起,兩人中間隔了好遠的一小段距離,足足有三人的間隔。
要不是街上有人認識趙堰,知道他與宋檀成了親,怕是旁的人看到後,千想萬想也想不出連個走路都要隔了距離的趙堰和宋檀有什麽關系。
宋檀始終垂着頭的,小臉都不怎麽看得完全。
她的眼眶和鼻頭還是紅紅的,她不想被人看了去。
另外其實她也不怎想,讓別人看出她和趙堰有關系。
宋檀內心深處想到的這兩句,前一句還好,後一句想出來時,宋檀自己都差吓了個跳。
她小心翼翼的,小幅度地擡了點眸,微微地打量着走在自己前面的趙堰。
他正與人笑着談話,大大咧咧的嗓音從來不會收斂半點,好似永遠都這般,與誰都真心。
忽地,正與趙堰說着話的人好像注意到宋檀,問了趙堰一句有關宋檀的事情,趙堰順勢回過身往宋檀的方向看了來。
四目相對,只一下,卻也足夠宋檀蹭地又将腦袋給埋回去,像極了一只跟在趙堰身後的小雞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