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節
愛的裴菲。
她默不作聲地看着我,那雙熟悉的眼睛明顯地浮腫着,有着掩飾不了的憂傷,我在那裏看到了空洞,茫然,無奈,傷痛。裴菲,不可以這樣,我在心裏喊,可是我說不出來。她什麽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拉着我的一只手跟我一起站着看向窗外,其實我什麽也沒看到,我感覺生命停止了。
“回家吧。”她終于開口了,兩只依然美麗的眼睛靜默地凝望着我,“以後我不來了,你要快樂。”說完她就低着頭慢慢走出我的辦公室。你的背影還是那麽美,那麽充滿着不可知的神秘的魅力,裴菲,為什麽你對我會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啊!我真想沖過去抱住她,緊緊地抱住她,朝她大喊:“不要走!你不能走!我不能沒有你!”可是我動不了,也說不了,我只能繼續呆在窗前,淚雨滂沱。
從此,我的窗外再也沒有了你,我的玉蘭花将不知年年為誰而開。我只能每日凝眸那碧綠的玉蘭樹葉,目光在虛無的歲月游蕩。
“你不能把孩子帶過來,”那個後來成為我的父親的男人說,“你将來是要給我生孩子的。”
“我不能丢下我的孩子。”母親的聲音很低沉。
“這樣吧,小的帶過去,兩個大的送人怎麽樣?”鄰村那個叫汪媒婆的老女人望向男人說。
那個男人沉默不語。
“我不能丢下我的孩子。”母親重複着這句話,輕輕搖着頭。
“我說慕嬸,你就不要擰了,你現在一個大人三個女兒都在挨餓,這樣下去……哎呀,人總要想個辦法活下去啊!”汪媒婆拉着母親的手說。
“我不能餓死孩子活着自己。”母親的淚一串串掉下來。
“這樣吧,你把小的帶過來,我再打聽一下哪個人家能養孩子,就把你兩個大的送過去。認得他家門,你總該放心了吧。”男人的口氣緩和過來。
母親不做聲,只是在掉眼淚。
“好,老陳,你先回去,我來理這個事。”汪媒婆對男人擺了擺手說。
“慕嬸,你就答應了吧,你男人死了兩年了,你看你累得渾身都沒一塊肉了!老陳是年紀大了點,但身體還是很壯實的,他老母剛死,家裏已經沒什麽負擔了,你就跟他湊合着過吧!”
母親還是不做聲。
“我知道你還想着慕叔,他人好,又是有文化又富有的大家庭裏出來的,但老天不長眼啊,家被抄了,房子被沒收了,親人朋友全散掉了,只能入贅到你們家來,做這麽辛苦的農活,還遭人白眼,最後累死……唉,慘啊!慕嬸,這是沒法子的事,再說,你和孩子們過不好,他在地下也不安寧啊,老陳不也答應幫你找到人家把孩子送過去嗎?好了,別傷心了,啊?你好好想想,我明天再來……”
……
我在我們閣樓那扇木窗邊,縮着腦袋俯視着灰暗屋子裏的三個人,天井的光照着井旁地上的水光,把浮動的幾點白映到母親的臉上。母親臉上的那點白光在淚水的反射下,顫顫地投到我臉旁的灰黑木窗裏,那麽亮,那麽白,那麽冰涼。
那年我六歲。
“老婆!老婆!”那個比我高兩屆的男生又在我課室的窗外晃,兩只眼睛笑眯眯的看着我。
“喂,你老公又來啦!”留級生馬上起哄。
我是我們小學校裏的“名人”,我也弄不清我為什麽會這麽“出名”,除了學習成績好,經常被老師表揚以外,我沉默寡言,安靜,孤獨。可是我招來的謠言和拳腳特別多,在那些留級生的言語裏,我有很多“老公”,我“喜歡”了很多人,我整天“惦記着”某個男孩子。所以有了天天跑到我們窗外喊我“老婆”的那個男生。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哪一天從天上掉下來的。
他斯文白淨,不像那些粗魯不整潔的鄉下男生。可是我的這個“老公”也會大聲喊我的花名“大腳鳳——”,在男生欺負我的時候,他也一起欺負。我總是很奇怪,他為什麽要跟別人一起欺負“他的老婆”呢?
我的“老公”畢竟下課的時候才能來,而且不能每節課都來,拿他來玩我遠遠無法過瘾,留級生們是希望時時刻刻都有樂事的,他們渴望看着我們哭和鬧,然後取笑我們。
我想,他們對我最大的期望是:我跟其他的女孩子一樣,把眼睛哭得腫腫的,把臉蛋和脖子哭得通紅通紅的,最好還要一抽一抽的;我也像別的女孩子一樣一邊抽着鼻子一邊生氣地罵他們,他們就可以回敬很多很多罵人的話,好像他們的肚子裏都裝滿了這樣的話,迫不及待地要随時釋放出來,才不會脹得難受。
“你那個分數肯定是偷看來的啦,我都看見了!”
“那個獎狀是老師偏心給的,什麽爛獎狀!”
“都沒見過你父母來過學校的?你是‘野生’的吧?”
“她爸爸早死啦,她媽媽帶她改嫁過來的,嫁給了那個娶不到老婆的窮鬼陳。”
“那麽不要臉呀!難怪整天像個啞巴一樣!”
“聽說你也有姐姐的,怎麽沒見過的?嫁人了?那麽小就懂得去‘勾佬’!都是**!”
“你這個死八婆!敢動我的桌子?我整死你!”
“喂,大腳鳳,***想找你去‘玩’呢!”
“你唱什麽歌呀,還那麽興奮!你發騷啊?”
“去呀!去告訴老師呀!你會死得更慘!”
“哼,現在知道死了吧?竟然敢告訴老師!”
“喂,怎麽不說話啊?又在想你老公啊?”
“我打你又怎麽樣!誰叫你那麽命苦,沒有哥哥幫!要不你去認一個?認一個情哥哥?哈哈哈……”
……
這些是每天進我耳朵的話。
我不會罵人,不會打架,但絕對不願意像別的女生那樣在他們面前哭鬧。我不吱聲,一言不發地面對他們的粗言和拳腳。
也許就因為我的這種無法遂他們願的“寧死不屈”,他們越發生氣,越發要找辦法來整我。
集隊放學的時候他們會随手撿起地上的石子和瓦片,朝我扔過來,我就戴上我那頂大大的竹篾編織的帽子,于是帽子上就“篤篤篤”的像是在下冰雹……
我把眼淚忍着,在天黑的時候,在爬到我的床上以後,再讓它汩汩地流淌。
看到我眼淚的只有我黑暗的小房子裏的那扇窗戶,那是黑夜的眼睛。黑色是最恐怖的,也是最安全的。
那是我九歲到十一歲的生活。
我藏在窗簾的後面,咬着嘴唇望着對面空空的大陽臺和旁邊的她的單身宿舍。她出來了,還是那麽優雅的動作,那麽從容的神态,那麽自信的向上揚着的嘴角。她随意地向我這邊望了望,繼續晾挂她剛洗好的衣服。我的眼淚一直在流,一直不停地流,因為她看不到我,我就在窗簾的後面拼命地流眼淚,一邊看着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擡眼與低眉的神态。
十三歲的夏天我認識了一個幼兒園的女老師。
我的壯實的繼父在我十二歲的那一年從山上挑柴回來的時候,掉進了一個深溝裏,再也沒有回來。半年以後,我親生父親的一個遠房的表親奇跡般從加拿大回來尋根,他幫我們在縣城買了一套房,給母親找了一份商店售貨員的工作。我的繼父給我留下了一對雙胞胎弟弟,我的兩個被送走的親姐姐再也要不回來了。在我十三歲的那個暑假,表伯把我接到他所在的另一座小城市的老家小住。
“我好喜歡你!你又純靜又文雅,好學又有思想,對理想和人生很有看法!”認識幼兒園的女老師沒幾天,就得到她的激賞。
“你是我見過的最純潔的女孩”,她的天然微卷的黑發溫柔地輕輕晃動,散發着淡淡的香氣,“這個暑假認識你,真的很高興。你就做我妹妹吧!”她真誠熱情地握着我的手。
我成了住在我窗戶對面的女老師的好友,她跟我談我們愛看的書,跟我談理想和未來,跟我探讨人生,談論為人處事,談論愛情,甚至詢問我對待感情的态度和看法。我用我十三歲的思想來和她交流,帶着被欣賞的羞澀,靜靜望着她的異于我過去所接觸的所有人的智慧又溫情的眼睛。
“你這個白紙一樣的妹妹啊,怎麽有着這樣清澈純情的眼睛。”我們談話的時候她常常會停下來感嘆。
在一個月亮很圓的夜晚,她邀請我去她的宿舍留宿。她的房間很香,令人迷醉,就像她身上的味道一樣。她的靠床的木桌很樸素,但亮着的臺燈的光很溫馨。我坐在她靠桌子的床邊,看她走來走去地整理房間的東西,專注地聽她對我說的所有的話。
她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