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花纖塵,雪柳黯2
深宮高牆之內,已經過去8年了,這裏依舊沒有變。玉華宮內,白衣男子執一枝寒梅在鼻尖輕嗅。清香萦繞,清肺養身,可是卻始終撫不平他眉眼間的皺痕。是不是,宮內的梅,就算再高潔,再潔身自好,也免不了為了讨好主人而開出一冬的美麗。
“七殿下,您在這啊?讓奴才一陣好找。”小李子拿着毛裘小跑了過來。
墨雪夕沒有接過來,自顧自的問道:“小李子,你說,我最喜歡的詠梅詩句是什麽?”
“殿下,你問這個我可是最擅長的。在宮裏,我可是最理解您的呢。”小李子開心的說道:“要說梅,最喜歡的便是崔道榮的《梅花》。數萼初含雪,孤标,孤标……”小李子抓了抓頭,“孤标畫,畫……”
墨雪夕微微一笑,打斷了他的話:“數萼初含雪,孤标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橫笛和愁聽,斜枝依病看。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小李子一拍腦袋,憨笑道:“呵呵,瞧奴才這記性,前幾天殿下剛在書房詠了一遍,現在我又忘記了。下次我肯定可以背得出來的,我保證。”
小李子憨憨的樣子極是可愛,墨雪夕心中的郁結少了不少。正在這時,一個小太監匆匆跑了過來,見到墨雪夕,跪在了地上。“七殿下,聖上急忙召見您。”
“什麽事?”墨雪夕眉頭又皺緊了不少,心裏隐隐生出了一些不安。
“回七殿下,奴才不知道。但是聖上的神情很急,而且寧貴妃也在那裏。”
“知道了,你且去回報父皇,我馬上就去。”
“是。”小太監忙站起身來,轉過身,腳步匆忙的朝原來的地方走去。
墨雪夕拿起了小李子手上的毛裘披在身上,輕輕嘆息了一聲。才說道:“我們走吧,看來,宮裏又不太平了。”
玉華宮中,軒舞皇正襟危坐,皇後坐在一旁,連足不出戶的太後都出來了,最重要的是他的母妃寧貴妃正跪在地上,容顏失色,很是狼狽。墨雪夕突然間覺得一陣暈眩,閉了閉眼睛,感覺好一些了,才走了進來。
“七殿下駕到——”随着太監的一聲喝,所有人都回過頭來看他。同情,憐憫,嘲笑……這些陌生的眼神充斥着他。
怎麽了?這是。
“雪夕來了,快過來。”見到墨雪夕,軒舞皇的神情緩和了不少,只是,他的眼裏一閃而過的心疼,讓他疑惑的同時,又生出了一股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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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參見父皇,太後,皇後娘娘,母妃。”就在他要跪下來的時候,軒舞皇已經走了下來扶住了他的身子。
“雪夕,你身子不好,地上涼氣重,不要受涼了才好。”軒舞皇緊張的看着他,對身邊的福公公吩咐道:
“給七殿下拿個暖爐過來放在椅子邊。”
“是,聖上。”福公公走到門邊,對着門外的人招了招手,立刻有人端着熱爐走了進來。
墨雪夕的位置僅置于皇後之下,這無上榮耀的地位,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情,他依舊是那個軒舞國最受寵愛的皇子。
“怎麽沒給殿下的椅子加一層毯子。”太後怒斥道,“你們不知道七殿下身子較弱嗎?”比起軒舞皇,太後的寵愛不落下絲毫。皇宮中最怕的便是争鬥,陰謀以及權術。墨雪夕寵而不驕,待人謙和有禮,心性品德更是難得。文采出衆,今年的一場嗯科更是奪得了軒舞的狀元,最重要的是,這孫子,怎麽看,都很滿意。只可惜,他的母妃……
底下的人又給椅子上墊上了一層毛毯,墨雪夕連忙跪下來道謝:“雪夕謝皇祖母,願皇祖母萬福金安,青春永駐。”
“怎麽跪下了?快起來,快起來。”太後一急,就要從椅子上下來,墨雪夕連忙站起來扶住了她。
“皇祖母,您和父皇可不能嬌慣我,如今皇額娘也在這,莫不是讓她看笑話了。”
“呵呵……你啊,皇祖母該怎麽說呢。皇帝,你看你的這個兒子,哈哈……”太後開心的大笑了起來。
“是啊,不知道該怎麽疼他。”軒舞皇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回到了主位上坐好。他用了“疼”,而不是“寵”。疼愛自己的孩子,和寵愛是兩種級別的。這不禁又惹來衆人的一陣嫉妒,以及憎恨。“快坐下,別站着了。”
沒想到墨雪夕卻走到了寧貴妃的身邊,在她的身旁跪了下來。“父皇,兒臣的母妃在地上跪着,兒臣不敢坐着。母過子代,讓兒臣代母妃受過吧。”
軒舞皇一聽,臉色陰沉了下來,語氣裏也冷了不少。“你母妃犯的錯,誅九族也不為過。”
墨雪夕一驚,忙看向寧貴妃,“母妃,父皇說的,是什麽意思。”
寧貴妃看着他,眼淚又流了下來,昔日高貴溫婉的女子如今卻是一瞬間蒼老了幾歲,甚是憔悴。“雪夕,是母妃對不起你。”
“母妃,您說什麽啊?怎麽能這樣說?”可是,任由他再怎麽問,寧貴妃再也沒有回答他。墨雪夕擡起頭來,“父皇,母妃究竟犯了什麽錯?”
“哼,母妃,她還好意思承你這一聲母妃?如此心腸歹毒之人,這麽多年來竟成為後宮賢良淑德的典範。寧淑爾,我念在你服侍我多年,又誕下雪夕的份上,我可以給你一個死法的選擇。”
墨雪夕大驚失色,體內氣息一陣翻湧,劇烈的咳嗽起來。“咳咳……不,父皇,母後究竟犯下了什麽錯,咳咳……為什麽,為什麽她要被賜死?咳咳咳……”
軒舞皇又惱又悔,恨自己這樣沖動。未曾想,皇後卻開口道:“寧氏罪大惡極,殘害後宮子嗣,設計鏟除異己,罪當誅九族。就連你這一身病,也是當年你母妃對安常在的一碗藥,裏面所摻雜的,正是那個失傳已久的花香骨。陰差陽錯,藥卻被你所食。你怕是不知道,毒醫半醉,可是你母妃的好義兄呢。”
“你,你說什麽?”
“你母妃還是用一記花香骨把她的義兄給滅口了……”
“閉口,皇後。”
“住嘴。”軒舞帝和太後同時斥責道。
可是,一切都已經說出來了,所有的醜陋和肮髒,全數擺在了他的面前。怎麽可能,她是母妃啊,那個最愛,最尊敬的母妃。那個深宮中最純潔善良的母妃,那個在自己生病時每時每刻都侯在床前怎麽勸也不離開的母妃,那個每天禮佛,吃哉念經的人……
怎麽可能,會殘害自己的同胞兄弟,怎麽可能會去毒害其他的妃子,怎麽可能……會傷害我呢?不,我不相信,事實不是這樣的。
墨雪夕怔怔的看着寧貴妃,企圖從她的眼裏看見往昔的柔情,可是除了悔恨,除了自責,除了愧疚什麽也沒有。不,我要的不是這些。他又凝上了她的眼,懷着最後一絲希望問道:“母妃,我不相信她,我只相信你,你告訴我,不是你做的,是誣陷你,抹黑你,這是一個陰謀,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母妃,我只要你一句話,你告訴我,這一切,是你嗎?”
可是,事實如此,她避開了他的目光,“雪,雪夕,我,我……”
她的欲言又止再一次傷害了他,心裏仿佛千刀劃過。“母妃,告訴我好嗎?”
“嗯。”寧貴妃颔首應道,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到了肉裏,眼淚終是從眼眶裏流了下來。“是的,是我做的。”
恍如一記驚雷在心間炸響,他覺得,這個世界所有的信仰轟然倒塌,一切都沒有了,他,什麽也不是。
“母妃……”
看見他失了神采的眼睛,寧貴妃萬念俱灰,拼盡最後一絲力氣道:“是我做的,雪夕,對不起,對不起……”說話間,只見寒光一閃,一抹鮮紅噴灑而出,些許落到了他蒼白的臉龐上。
“啊——”在場的女眷都吓得失聲尖叫起來。
“母,母妃……”墨雪夕失神的喚了喚她,看着她胸口上插着的那根銀簪子手足無措,把她抱在了自己的懷裏。“母妃,母妃……”
“淑爾。”軒舞皇同樣很震驚,從上面走了下來,她,是他最愛的女子啊,也是此生唯一的真愛。他半跪着,緊緊的抓住了她的手。“淑爾,淑爾,你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做,我只是一時氣不過,我只是在生氣啊。”
她蒼白的臉龐上展露了一抹絕美的微笑,“臣妾,知道,所以、臣妾、先、走一步了。請、聖上、好好的,好好的,照顧雪夕,當今世上,只有、虞河老人、才能、能救他……”
“你不要說話了,不要再說了。太醫,太醫——淑兒,你不要說話了,太醫,太醫。”
“答應我,答應我——”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淑兒,你會沒事的,你一定會沒有事的。我們一家人還要在一起啊,你忘了嗎,你答應過我,明年我們一起去江南賞荷花的,然後吟詩作畫。我們還要去好多的地方,我們還要看着雪夕快樂的長大,所以,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淑兒,淑兒……”
“五郎,有你這話,我死而無憾了……”
她的一句‘五郎’,讓軒舞皇流下了眼淚,曾經美好的時光,那場美麗的愛戀早已經深深的刻在自己的心裏了。所有的話都哽咽在了喉嚨,說不出來,亦咽不下去。
墨雪夕只覺得心髒停止了跳動一般,怎麽會‘死而無憾’呢,這四個字……好沉重!母妃,真的要離開自己了嗎?不由得急急喚道:“母妃,母妃,你會好起來的,母妃”
“雪夕,你,你要好好的,活下去,活下去……”
“母妃,我,我知道……”他說的是知道,而不是答應。知道她的用心良苦,可是,他不能……
她似是放心了一般,對軒舞皇囑咐道:“聖上,照顧,照顧好他,照……”還沒說完,她的手就垂了下來。
“淑兒——”
“母妃——”
心裏的疼仿佛不那麽明顯了,可是卻快要呼吸不到,他只能看見父皇悲痛的神情,僅能看見衆人不一的表情,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聽不見了。
心中好像缺了一塊,他沒有眼淚這種奢侈的東西,麻木的看着簇擁而上的人。母妃,母妃,我感覺到你的微笑了,你看見我了嗎?我看見你了,你在那裏等我好不好?這本就是你賜給我的生命,可是你收過一回了,再帶走一次好不好?
母妃,我從未怪你,我知道,我每一次毒發,每一次被劇痛折磨,其實最傷心,最痛的是你呀。無論你做了什麽,你都是我的母妃,你都是為了我,都是為了我。所以,真正該死去的,是我,那個人,是我。
母妃,後宮從不凡争鬥,你累了,我也倦了,帶我走吧,帶我走——
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他好像看見了母妃在向他招手,一口腥甜湧上,他含血喃喃的喚了一聲,閉上了眼睛。他喚,“母妃——”
睡着了,很好,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