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另一個狯岳
身後響起樹枝被踩斷的聲音, 狯岳從盯着水面的沉思中回過神來,沒有第一時間轉過頭去觀察情況,而是頗為警惕地保持不動, 裝出一副什麽也沒察覺到的模樣。
——會是誰?
狯岳微微眯起了眼。
桑島老師不會做出偷偷躲在暗處偷窺的事情,況且即便是老師想要躲起來不被他發現, 也犯不出這種低級錯誤。
至于有可能會出現在桃山上的“另一個人”……說實在的,狯岳到目前為止還不确定那家夥是否真的存在, 即便是潛意識中帶了親近,也沒辦法讓他在察覺自己的記憶有問題的情況下放下警惕。
狯岳無意識地彎手用指尖去勾手腕, 似乎是身體的本能,他總覺得這裏或許應該存在一把苦無或者短刃之類的東西,所以在觸碰到空無一物的幹淨皮膚後, 不自覺地就愣了一下。
——說起來, 他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 他是那種身上藏着很多武器的類型嗎?
——而且短刃也就算了, 苦無又是什麽鬼東西, 他是個劍士, 又不是忍者。
不對勁的地方越來越多了,看來完全不能信任自己目前的記憶, 狯岳暗忖。
就算在夢裏, 也沒有改變多疑的性格, 于是狯岳繼續按兵不動地穩住了一小會兒, 随即就聽見壓抑着偷偷向後移動的聲音——偷窺他的那家夥在試圖逃走。
那現在應該怎麽做?
——跟上去。
……
毫不猶豫做出了這種決定, 狯岳便悄無聲息地吊在那家夥身後, 一直跟着他在桃林中漫無目的地穿梭了好一陣子, 直到他開始懷疑這個人是不是要在桃山上迷路的時候, 在下一秒鐘, 氣喘籲籲向前奔跑的男人就宛如一頭撞進了什麽幻覺的壁壘,栽進一個如同空氣波紋的透明漩渦,随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
狯岳從樹後走上前,緊繃着一張臉,試探性地伸出手觸碰了一下那片吞食了一個大活人的空氣,随後不怎麽意外地發現這就宛如一道空氣的屏障,手臂探進去會察覺到阻力,但力道輕微,似乎只要他輕輕向着前方一跨,就能脫離這個熟悉又陌生的桃山,去到有可能尋找到答案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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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觸到這片空氣漣漪的一瞬間,即便對一切都沒什麽了解,但他在冥冥中就有一種古怪的感覺——如果說這邊的桃山是他的一半,那未知的另一邊,可能就存在着他的另一半。
丢失的記憶、缺少的東西、和出現這種情況的答案,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另一邊。
警惕與多疑是人類的本能,排斥與不信任又是敵視他人示好的表達方式,但至少在這種事情上,狯岳做出決定的速度也很快,他只是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随即就舒展開來,毫不猶豫的跨過了這道透明的分界線。
“……”
映入眼簾的是一望無際的白色。
比起樹木堪稱擁擠的桃山,這一片地界就仿佛空無一物,連一棵樹一棵草,甚至是一粒泥土都不存在,只有着這一片遼闊無邊際的白色虛空,如果以內心世界的景象來評價,那麽這片空間或許應當屬于不存在任何過去的、沒有美好或悲慘記憶的、甚至可能連存在都不被人知曉的,過去和未來都是一片空白的家夥吧。
先前追着的人也不知道在哪裏,以狯岳目前視野所能捕捉到的範圍,能看見的只有空無一物,回過頭去看他跨越過來的那條界限,也不無意外地發現身後的桃山早已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同樣是漫無邊際的虛空,就好像這片空間無意識地想要留住他,所以完全抹去了後路,無法後退,只能前進。
腳下踩着透明的虛無地面,目光所及之處是一望無際的虛空,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狯岳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可能只有一瞬,也可能過去了很久,當若有若無的人聲傳入他耳中的時候,恍惚中他甚至以為這是在寂靜之處停留太久,而産生的幻覺。
——因為,他聽見了屬于自己的聲音。
……
“誰都可以不愛你,但只有媽媽會永遠愛你。”
分明屬于他的聲音這麽說着。
披着青紫色三角紋路羽織的背影逐漸清晰起來,黑色微翹的頭發,後頸隐隐能看見的藍色頸繩,款式幹練并且莫名眼熟的黑色制服,腰間斜挎着一振黑鞘刀,看起來總覺得很像自己背影的家夥正在前面不緊不慢走着,手裏還牽了一個看起來莫名眼熟的小孩兒。
由于狯岳看見的只有背影,所以他也只能從聲音、身形、以及無從而來的熟悉感來判斷眼前突兀出現兩個人的身份,披着青紫色羽織的家夥總覺得和他看起來很像,無論是頭發還是勾玉,而至于這家夥牽着的小孩兒……
有一種沒來由的眼熟和陌生,似乎這股畏畏縮縮的模樣很熟悉,但黑色的頭發卻讓他感覺一陣不适應,總覺得……這種顏色應當更加顯眼一些,吸睛一些,燦爛到令人覺得輕佻的程度。
也不知道為什麽,狯岳完全沒有出聲,而是默默地跟在了兩人身後,目光在青紫紋路的羽織上來回移動,看不出神色,只是亦步亦趨地一同向前走着。
而前面兩人的對話還在繼續。
“厭惡可以扭轉為喜歡,排斥可以替換為親近,嫉妒更應轉變為愛意。”
有着和他同樣聲線的家夥說:
“善逸,你感受到媽媽的愛了嗎?”
“師兄為什麽要自稱媽媽,感覺好可怕,是因為被雷劈到,所以變成妖怪了嗎?”
被他牽着的小孩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了起來。
“也可以這麽認為,廢物。”
青紋羽織背影的家夥似乎是輕笑了一聲,分明剛才還在親昵地稱呼“寶貝”,但一轉眼就又帶上了蔑視的稱呼,語氣倒是如出一轍的古怪。
“斥責訴說愛意,暴力表示親昵,蔑稱又代表獨一無二屬于自己的竊喜——真是個扭曲的家夥,如果不再自稱‘媽媽’,或許就是這股卑劣的心态在作祟吧?”
意有所指地說完這句話,不緊不慢向前踱步的兩人就突然停下了腳步,披着青紫羽織的家夥回過頭,露出一張熟悉到極點的臉——蒼白的膚色,冷調青綠色的眼瞳,帶着戾氣的面相,和勾起一抹譏諷的笑容,狯岳愣在原地,看見這個和他有着一模一樣面孔的家夥問他:
“你說對吧,我自己?”
“……”
就在這一瞬間,無數洶湧的記憶重新灌輸到了腦袋裏,吵吵鬧鬧的家夥,哭哭啼啼的家夥,追在他身後叫師兄的家夥,顏色燦爛到令人容易想起陽光的家夥,會釋放出灼傷到他的溫暖的家夥,都一股腦地擠進了思緒,亂糟糟糾成了一團毫無頭緒的麻線。
再次低下頭的時候,黑色的短打和服被青紫紋路的羽織所覆蓋,腰間挎上了趁手的日輪刀,手腕處清晰傳來固定了一只苦無的觸感,先前的所有違和之處似乎都有了解答——因為這并不是真實,只是一場夢而已。
被“他”牽着的小孩兒也回過頭來,沒帶什麽表情的注視着他,緊接着,整個人便開始長高長大,從小小的一只逐漸長到只要略微擡起頭就能與他對視的高度,肩膀變寬,力氣變大,從發頂開始,被一寸寸染成金色,金色的頭發,金色的眼睛,金色的羽織,金色的日輪刀。
“我妻善逸”區別于記憶中的吵鬧,而是靜靜地注視着他,一言不發。
“真令我意外,‘我’居然也會中這麽低級的招數。”
另一個狯岳似乎是感嘆了一聲,随即就重新擡起眼,盯着他,露出了不怎麽和善的冷笑:
“已經這麽久了,‘我’也該出去了——不知道怎樣脫離夢境嗎,真可悲,我幫你一把怎麽樣?”
——很簡單的,只要砍斷脖子就可以了。
“!”
倏地睜開雙眼,車頂昏黃的燈光晃得眼前泛花,即便是并不刺目的光線,也會在這一瞬将突兀見光的青瞳刺出生理性的淚水,但眼睛的主人似乎是完完全全忽視了這種不适,整個人堪稱掙紮地翻身坐起,死死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冷汗淋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
——什麽情況啊?他腦子裏為什麽會有那種東西,這真的是他的裏層潛意識嗎,也過于兇殘了吧?
分明也是他自己,二話不說一刀砍過來,就算是為了蘇醒用得着做到這種地步嗎?現在還覺得脖子有被一刀斬開的恐怖錯覺,還沒被別人砍脖子,就先被自己砍了一回,這也太荒唐了一點吧?
狯岳幹澀地咽了口唾沫。
被一刀斬首的恐懼太過強烈,夢境中的痛感也過于真實,就算是已經從夢境中脫離出來,狯岳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在無意識發抖,深呼吸了幾口氣才勉強回過神來,騰出空隙來觀察四周。
“……”
不只是他,其他的乘客全部陷入了沉睡,車廂裏的氣息也越來越古怪,摻着不容忽視的怪異,在狯岳警戒的雷達裏“嗡嗡嗡”響個不停。
——總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
于是狯岳迅速拾起羽織披在身上,手掌按着腰間日輪刀的刀柄,起身時目光在不省人事倒在過道裏的列車員臉上停留了一瞬,動作微不可察地頓了一頓。
這家夥……就是他夢裏追丢的那個人,手腕上綁了一條麻繩,另一端應當是連着他的手,不過狯岳在起身時就已經發現麻繩的這端已經解開了,順着座位滑落在地上。
按理來說,區區一個列車員,狯岳其實并不會給予關注,即便是出現在他夢中,疑似通過麻繩間接的方式想對他的夢境做些什麽也一樣,既然已經解決了,就不應當在這裏浪費時間,所以能夠令狯岳不自覺頓上一瞬間的情況一定是格外奇特的場面,奇特到讓他也不由得騰起疑惑的程度。
原因無他,只是這家夥不省人事的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嘴裏還不忘念叨着“可怕、媽媽、寶貝、廢物、愛”之類的莫名其妙的詞彙。
“……”
狯岳沉默了一瞬間,随後默默跨過這具“屍體”,目标明确地向着前面的車廂移動——至于這家夥……他也進入了自己潛意識那片白茫茫的空間,連自己都被“自己”一刀斬了首,誰知道這種外來入侵者會收到什麽恐怖的對待啊,被精神污染了也活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