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別出聲
在時間過了午夜,月亮高高懸起的時候,我妻善逸突然間驚醒了。
他聽見有禽類急促速騰翅膀的聲音逐漸接近,還伴随着簌簌的風聲,氣流從鳥類順滑流暢的羽毛間穿過,帶着細微到常人察覺不到的震動,傳進了我妻善逸的耳中。
于是他下意識睜開眼,金褐色的眼底閃過一瞬的迷茫,随即他“騰”地坐起來,旅館提供的并不柔軟的沉棉被褥從胸口滑落,松松垮垮堆積在身上,掀走了暖意,灌進一陣冷幽幽的涼風。
風聲、鳥類飛翔的聲音,隔壁與下層的人們沉睡的呼吸聲,蟲鳴聲,自己的心跳聲,以及——
我妻善逸屏住呼吸,看向窗戶的位置。
……
由于他們定下這間旅館的時候,位置比較合适的房間早已被參加天神祭的學生們訂走了,所以輪到他們入住的時候,只能分得一間位于頂層,且位置臨街,狹小到只有六疊榻榻米的間隙小屋——或許這間小屋唯一的好處,也只有勉勉強強在牆上開了一扇狹窄的窗戶而已。
鴉黑發色的少年眼尾微沉,半斂眸光,肅穆着面容,似乎在神游,又似乎在認真思索什麽事情。
過往老是浮在臉上的不忿似乎不知不覺間已然不存在,沒什麽表情的時候看上去也不再那麽富含戾氣,罕見地格外平和,年長他兩歲的狯岳師兄正手肘拄着窗沿,單掌撐着下巴,孔雀石一般青綠色的眼眸在透進來月光的照射下仿佛能折出淺淡的螢色,此時正虛虛盯着窗外,露出一副面色不虞的神情。
——師兄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了。
大概是我妻善逸翻身坐起的動靜也驚動了他,那雙冷藍色調的清淺綠瞳慢悠悠挪了個方向,沒什麽溫度的目光劃了個半弧,從窗外移到了我妻善逸的身上,然後才微微松開了一點半蹙的眉頭。
“醒了就快點換衣服。”
狯岳面無表情地說道,他用月光下顯得格外蒼白的指尖虛虛點了點我妻善逸的枕頭邊,那裏躺着一疊整整齊齊的“豆腐塊”(但是在我妻善逸睡前還沒這麽規整),最上面還壓了一振刀鞘磨損的日輪刀,是他們出桃山之前桑島慈悟郎叫他們帶上的斬鬼刀劍。
“老師的消息剛好到了,你最好別耽誤時間。”狯岳說:“原本也打算這個時候叫你起來,自己醒了倒是不用廢我的功夫,過一會兒我們出去,別走屋頂,你就一直跟在我身後——”
他短暫地停頓了一個瞬間,然後才接上後半句話。
“——除了鬼,如果注意到什麽別的,就當做沒看見,聽我告訴你怎麽辦,記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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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後知後覺意識到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的我妻善逸眼前,狯岳裝作沒看見自己廢物兒子那張瞬間被吓到面色發青的驚恐臉,默默地重新把腦袋轉向了窗外。
……
狯岳原本是不打算讓我妻善逸知曉任何與彼岸有關的事物,神也好神器也好,此岸的活人若是與其長久有交集,那最後會受到傷害的,多為更加脆弱的人類。
雖說狯岳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這麽了解,但他冥冥中就是知道,這可能會使生魂迷失在此岸與彼岸的間隙中,可能會因其導致靈魂不穩,嚴重的也可能是人類脫離鮮活的軀殼,成為弱小的“半妖”。
即便是最為輕松的後果,也要面對至少一段時間能目睹“妖怪”的彼岸視野——對于膽大的人或許還好,只要控制自己不與妖怪的目光對視,那麽多半也不會被盯上,但如果是他的廢物兒子……
呃,一邊尖叫一邊大哭,然後被長相驚奇的妖怪吓暈,避免這種事情發生的可能性有多大?
算了,沒救了,等死吧。
一想到這種情況,狯岳就忍不住額角直跳,他當然不希望彼岸被透露給不省心的兒子,但實在架不住他不去就山,山跑來就他——桑島老師剛剛叫鎹鴉傳遞來的消息裏,是叫狯岳帶着我妻善逸去東南方向尋一下有沒有鬼的蹤跡,而他本人則在西北方位探查,之前所猜測的找到鬼其實并不準确,僅僅是尋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跡而已,所以桑島老師也僅僅是叫他們一起外出查探,并沒有抱着直接撞見鬼吃人的想法。
撞見吃人鬼的可能性的确不大,但是撞見半夜在別人屋頂上跑來跑去的禍津神……這還不如見鬼呢吧?
索性他們的目标似乎也并不一致,而且鎮子這麽大,就算再倒黴,也不至于就和那位禍津神撞上——他小心一點的話,應該還是沒問題的。
狯岳這麽想。
于是他也沒解釋什麽,只簡單地提醒了一下自家師弟不要關注不該關注的,也沒注意這種說法似乎有點類似于某種恐吓,就繃着表情站起身,披好青紫色三角紋的羽織,擡手将窗戶掀地更向上一點,露出一個能讓一人鑽出的空隙,首先踩上了窄窄的窗沿。
“別磨磨蹭蹭,快點跟上。”
狯岳回過頭,沖着慌慌張張套好衣服的金發師弟不耐煩地低聲催促了一句,随即就一躍而下,腳步輕飄飄地落在了地面上。
在他身後,挂着一張哭喪臉的我妻善逸也緊跟着跳下來,牙齒打着顫,眼裏含着淚,如果不是怕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飙高音驚醒方圓幾裏沉睡的人群,我妻善逸恨不得直接就撲上去抱住自己師兄的大腿嚎啕大哭,用來祭奠自己逝去的安全感。
——說出來了!真的說出來了!師兄的話就是那個意思吧?除了會吃人的鬼之外還有別的更加恐怖的東西啊!恐怖到師兄讓他假裝看不到的那種東西啊!!!
是妖怪吧?絕對是妖怪吧?!就是那種晚上會把小孩抓走吃掉的妖怪吧?!!要不然師兄為什麽會囑咐他這麽奇怪的話啊,肯定是妖怪師兄發現了同類,所以在提醒他小心被吃掉啊!!!
他真的有聽到的!師兄在他半睡半醒的時候就醒來了,窸窸窣窣地換衣服,又接到了烏鴉的紙條,心跳聲一直穩穩地響在旁邊,還伴随着詭異但是熟悉起來也覺得沒那麽可怕的亂糟糟心音。
并且除此之外……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尚且在不安穩睡眠中的時候隐約察覺到似乎屋頂迅速穿過輕巧的腳步聲,但當他恍然醒來,這似乎就成為了幻覺,屋頂安穩沉寂,耳邊沒有任何鞋底觸碰磚石的細碎聲響,一切都仿佛是他所臆想出來的幻聽。
當時他覺得是幻聽,但是現在這麽一想,這無論哪裏都很不對勁吧?!按照師兄的說法,他當時聽見的屋頂的腳步聲,恐怕就是半夜在人家屋頂上想要抓小孩的妖怪吧?!超級恐怖的啊!
“師、師兄……”
于是我妻善逸哆哆嗦嗦地小聲喊道,伸出手顫顫巍巍地想去抓狯岳身後飄飄揚起的青紋羽織衣角,絞盡腦汁試圖勸說師兄放棄這麽危險的活動——就、就算是爺爺叫他們出來,也可以先去找爺爺啊!在有妖怪出沒的陰森小巷裏穿行,也實在太恐怖了點吧?
他真的很害怕啦,自己只學得會最簡單的一之型,又不像狯岳師兄那麽厲害,還遇到了這種會吃小孩(自己臆想)的可怕妖怪(雖然沒看到),師兄當然不會有問題,但是如果師兄分神了沒有保護好他,他一定會立刻就被妖怪吃掉吧?
所以,就算是去找爺爺也好,能不能先停下來——?
“……”
似乎是我妻善逸的期待成了真,又或許是遇到了什麽他沒有察覺到的突發事件,原本絲毫不回頭兀自走在前面的師兄在走出前面的巷口之前,肩膀一頓,毫無征兆地停住了腳步。
我妻善逸也跟着停了下來,掌心剛剛好捕捉到順着重力垂下來的青紋羽織角,局促地虛虛捏住,随後頗為茫然地擡起臉,視線劃過從後頸黑色發尾裏透出的穿着金色勾玉的藍色細繩,看向了自己師兄的毛絨絨黑色後腦勺。
——怎麽了?
他下意識張了張口,剛想這麽問,但還沒來得及出聲,就倏地察覺到自己拽住師兄羽織後擺的手腕一緊,緊接着被一股推力向着側面給推過去,後背緊緊地靠在了巷子的牆壁上。
停住腳步的師兄突然間回過身,緊繃着一張臉,青綠色的眼底浮起緊張和警惕,直接拽着他一起側身背靠在了牆壁一側,并且很迅速的擡起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制止了他準備出聲詢問的意圖。
“……?”
——發生什麽事了?
與此同時,也像是空氣中被突然掀開了一層膜一樣,先前什麽也沒察覺到,現在卻仿佛突然之間從沉溺的潭水裏被撈出來,我妻善逸突然就聽到了很有存在感的聲音。
似乎是巷口拐出去有什麽人在和大型動物在糾纏,還伴随着“為什麽這麽快就遇到妖怪了我還沒找到神器呢”之類的抱怨吐槽,距離雖然稱不上近在咫尺,但聽起來似乎也遠不到哪裏去。
“別出聲。”
師兄壓低嗓音,眉頭緊蹙,神情緊張,眼神倒是沒看着他,只仍舊緊緊盯着巷口的位置,同時把自己的臉稍微湊近,在脖頸上勾玉折射出的一小束金芒下,小聲在他耳邊說:
“我們腳步輕一點,慢慢向後退,不要被那邊發現——聽懂了嗎?善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