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醉裏相交歡
“師父于我而言,如同長兄,亦如同叔父和朋友。”
藏鋒閉着眼:“但是我和他之間,在對于魔族的所去所從上有很大的偏差。”
“此話怎講?”
藏鋒挺身坐起,雙目放空地望着遠方,像是在回憶什麽:“在他的認知中,是不想魔族靠着傷害仙族的方式,或是自殘來存活。但他從小跟着橫雲,被保護得極好,又怎會知,在魔域,不自相殘殺或是掠奪,就沒有活路。于是在我成年後,便有意疏遠他,組建了第一支魔族的軍隊。”
“你……那個時候便想着要攻打仙族嗎?”方卿随蹙眉。
“不算。”藏鋒道:“我也同你說過,仙族被殺盡,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我組建軍隊,是靠游擊的方式潛入渾沌川。你也知道,渾沌川的城池間距很遠,中間會有通行商人,我們便以他們為目标。”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方卿随盯着藏鋒,還在等一個下文。可藏鋒突然緘口,凝視着某一處,久久沒有回神。
那日的情形伴随着金戈鐵馬的呼嘯,由遠及近呈現在眼前——
男人深藍長袍被血污染紅,胸口的刀口冒出汩汩鮮血,尚溫熱着。他用手按住那處,天真的以為這樣可以止住男人逐漸消逝的生命。
那是他第一次哭,血與淚交織在一起,模糊了眼眶。男人似乎聽到他的嚎哭,擡手為他揩幹了淚,嗓子發不出聲音,只能比着口型告訴他——“藏鋒,回去吧。”
“他一直不知道我建立軍隊的事。但後面也起了疑心,于是跟蹤我進了渾沌川。”藏鋒雙手交叉着,擋住了臉:
“可好巧不巧,就是那一天,我們被仙族的軍隊圍剿。他為了救我們,死在了仙族軍隊手中。”
身後人的手搭上他的肩,捏了捏,藏鋒知他想安慰自己,擠出一個蒼白的笑:“不必擔心,這麽多年,我早消化過來了。”
“橫雲是在你的師父收你為徒後便放棄他了嗎?”
“不算吧,其實他來找過師父幾次。”藏鋒說:“每次都是以吵架收場。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只知道好脾氣的師父總是被那家夥氣到好幾天不願說話。”
“其實不是氣。”方卿随道:“他應該只是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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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難受。”藏鋒笑了,然而笑意苦澀:“我從那時就知道,師父的心裏有橫雲。”
方卿随小心翼翼地問:“……你喜歡過他?”
哪知藏鋒反過來問他:“你覺得我這算愛嗎?”
方卿随啞然:“我怎會知?”
“我覺得不算。”藏鋒轉過頭,自顧自道:“我曾經也迷惑過,但後來才發現,我對他沒有那方面的感覺。我是一個只要想要,便一定會搶到手的人。可對他,卻沒有。準确來說,我對他的感情,是崇敬之上,愛之下。”
“所以你愛過誰嗎?”
方卿随在脫口而出後才意識到不妥,只可惜藏鋒已然看向他,來不及收回。
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臉,企圖轉移話題:“只是随便問問,不方便就算了。”
“不知道。”
本以為藏鋒會否定或者幹脆一筆帶過,但沒料到他真的會回答:“我似乎确實曾動過心,可那種感覺太不真實,讓我不敢确定。”
藏鋒注視着方卿随面上浮現出一絲錯愕,笑意噙滿瞳孔:“你這是什麽表情?”
方卿随支支吾吾了幾聲,卻不知該如何接話。明明是他挑起的話題,現在窘迫的人同樣也成了他。
藏鋒眸中笑意更深,似乎是覺得逗他很有趣。
“好了,不想了。”他撐着頭笑了幾聲,又捏了捏他的臉:“聽印血說,你曾去過人界,能給我講講那裏的事嗎?”
“你不是去過人界嗎?”方卿随摸着他剛剛用手捏過的肉——稍稍有些紅了,但也襯得別處肌膚格外白:“連宮殿都是仿造人間建造的。”
“怎麽可能?”藏鋒長嘆口氣,故作委屈地控訴:
“你們仙界的好玉帝可把去凡間的路堵死了。連你們仙人都去不了,更何況隔着那麽遠的我們了。我也是從橫雲留給師父的書籍中看到的,有關人族的事。”
“其實,我也只去過一次。”方卿随說:“但我不介意把那段行程中,我的所見所聞告訴你。”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內,兩人抵足而談,方卿随将令他多年以來魂牽夢萦的一段經歷娓娓道來,藏鋒附和着他,忍不住感嘆人族弱小也忍不住感嘆他們生命力的強大:
“依你之言,人族盡是比我等族類先進了數千年。”
“确實如此。”方卿随颔首:“所以我從來都是認為,這世間的每一個種族都不可輕視。”
語畢,兩人望着對方,在稀薄的月光中,從彼此的眼中找到了共鳴,不由得相視一笑。
這不是他們第一個共度的夜晚,卻是他們第一次敞開心扉,将自己的秘密和故事剖露彼此的夜晚。
無關風月,與情欲。但勝似過往的每一場魚水之歡。
帳內浸淫了另一個世界的風采——車水馬龍,燈紅酒綠。天下人熙熙攘攘,逃離了刀耕火種的社會,走入了靠鋼鐵建構的城池之中。
而帳外月色朦胧,一片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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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方卿随醒來時,藏鋒已經不見,枕邊擺着一串鈴铛似的花,花瓣是白的,蕊是淡黃色的,香味不濃,淡到幾乎嗅不見。
藏鋒不喜歡旁人進他的寝宮,想必只有他能留下這串花在自己枕邊。
方卿随拿着花跳下床,赤腳踩入水中。
他下了樓梯,才入回廊,便見一人執扇立于花園之中。
那人一身紫衣,黑發如瀑,在垂落至肩處的地方用金絲稍稍束起,握住扇骨的手指骨節分明,手腕處的骨節微微突起,精瘦卻有力。
他驟然擡手開扇,頭頂桃花被風撼動,在空中四散開來。
方卿随尚來不及欣賞這美景,又見那人将扇子繞着手腕轉了圈,同時身體側過,像是在躲避他人進攻。
緊接着,他右腳往後一踢,兩臂張開,罡風撩起落紅,卷了漫天。
方卿随的目光穿過層層花雨,一動不動地注視着他。
而他腳尖點地,向前一翻,淩空揮出折扇。在扇子脫手的一瞬間,排口處突然彈出幾根尖銳的銀針,劃破長空,幾根桃枝應聲落地。
方卿随往前走了幾步,沐浴在花雨之中,随即伸手接住了跌落而下的花瓣,發間與肩頭也沾上了落紅。
那人接下折扇,接連伸着手臂旋轉跳了幾下。明明是殺人的招式,偏偏被他用得格外缱绻與暧昧。
方卿随還愣着,對方卻已經轉過身來,扇口對着他,結束了這場堪稱精彩的扇舞。
兩雙眼對上,皆閃過一絲不明的情緒。恰巧一葉花瓣飄落,停在了藏鋒手中折扇之上。
藏鋒的視線從方卿随的臉移至他手中攥緊的鈴蘭,稍稍頓了頓,旋即勾起一抹笑:“睡得如何?”
“挺好的。”方卿随還沉溺于剛剛的表演中:“剛剛那是什麽?為什麽以前沒見你用過?”
“是師父教我的。”藏鋒撫着掌中折扇:“當年事發後,我便再沒用過這把扇子。因為每次用起來,總會有一種負罪感。”
方卿随順着他的目光往折扇上看,發現這把扇子的扇骨已是生了鏽,有些年頭了:“為何再用?”
藏鋒不回答這個問題,反對他說:“寒骁找你。”
方卿随轉過身去,果真見寒骁正站在自己身後。
而那人立在回廊下的一片陰影裏,就算被戳穿了,也是不上前,不退後。
寒骁低着頭,注視着方卿随:“我想跟你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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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回至方卿随居所,屋內才被人整理過,就算過了将近一整個月的時間,家具上也沒有積太多灰。
寒骁對坐在方卿随面前,身量過大,腿只能稍稍岔開,膝蓋碰上了後者的。
“他怎麽樣?”
一開口,聲音卻有些局促。
方卿随哭笑不得:“我總算知道你為什麽要背着他同我說話了。為何不自己問他?”
“……”寒骁似乎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但介于對方是方卿随,還是勉強給了答案:“每次關心他,都是敷衍過去。不想再親口問了。”
方卿随無奈道:“你們還真是……他挺好的,本來是很郁悶。但現在好多了。”
“嗯。”
聽到這個回答,寒骁眉頭舒展了幾分。
“你來就是問這個嗎?”
“不是。”
寒骁忽然拉過方卿随的手臂,将他抱入懷中。
寒骁的胸膛狂闊而厚實,倚入他懷中,能聽到勃然有力的心跳在耳畔擂動。那心跳聲似乎在加快,方卿随的呼吸也同樣随着其加快。
“你走的時候,沒有告訴我。”寒骁聲音悶悶的:“我醒來後,發現你不見了。質問了一頓藏鋒,他起初不告訴我,我還差點把他打了。”
方卿随心頭一熱,說不上來的愧疚和動容。
“我怕你知道了,就不放我走了。”他捧起對方的臉,鄭重道:“以後不會了。”
寒骁默不作聲,一雙藍眸卻一刻也不動地注視着他。
緊接着,方卿随感到一張柔軟的唇覆了上來。小心翼翼又有些緊張,像是在确認他的存在。
方卿随回抱住他的背,加深了這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