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烽煙
皓月千裏,星鬥挂于夜幕。校場內,兩人手執長劍各立一方。
四下無人,唯有風聲相伴。雲仲璟未着重铠,一身黑色武袍,暗紅衣緣滾着一層燙金。他單手負在背後,側對着眼前人。
方卿錦馬尾高束,掌中握着“無涯”,一點寒光自劍柄流向劍鋒,劍刃上清晰地映照出他緊繃地下颌與翻飛的衣擺。
長風呼嘯,似魑魅魍魉在耳畔低語。沙與冰菱混作一起,遮擋了兩人視線,他們的身影隐匿于煙塵間,只餘下一個模糊的黑影。
突然,方卿錦足尖一點,衣袍裹挾着風沙,閃身至雲仲璟身前。他出招狠而準,劍鋒直指對方面門。
“铛”地一聲,火花從兩劍相交處迸出。雲仲璟兩手抵劍,大喝一聲,反力推給他。
方卿錦被彈至半空,便借勢向後空翻,屈膝着地。兩足沒于沙中,足足劃了數尺。
雲仲璟不給他喘息餘地,趁他空檔,又劍指他的眉心。
方卿錦朝旁側翻躲過,一個掃腿直攻對方下盤。而對方踩着他掃來的腿,向前一躍,躍至他後方。
空中留下一道白色的殘影,雲仲璟前掌着地,向後一轉,長劍橫去。方卿錦急忙低頭,可還是被削去了一截發絲。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方卿錦快,雲仲璟更快。
他出招不似前者狠戾,卻招招無破綻,反倒是方卿錦屢屢被他打亂節奏,全然被壓制。
倏然間,寒芒閃現,雲仲璟向下挑起“無涯”劍身,凜冽劍風刮過方卿錦的耳畔,留下一道血絲。
他手臂被震得發麻,劍柄脫手,劍被挑至三尺高,而後墜入地中,插于石塊間。
再回神,雲仲璟的劍已架在他的頸邊。順着飲血槽向上看,一雙長眸正半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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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輸了。”
不等他開口,方卿錦先道:“我會遵守約定的。”
雲仲璟挽劍歸鞘:“你不用那麽急着走,可以再過上幾天。”
方卿錦轉過身,緩緩走至無涯劍旁,蹲下去将劍拔起。要說這劍不愧為隕鐵所造,從高空跌入石中竟毫無破損,反倒是那硬石被震出幾道罅隙。
“不了。”方卿錦将劍插入腰間鞘中,平靜道:“我明早就走,你記得給方卿随說,就說我走了……如他所願。”
雲仲璟蹙眉:“你和他說了什麽?”
但方卿錦并未作答,轉而徑直繞過他,向營地走去。他的背影挺拔如松,卻在黑夜中有幾分蕭索。藍色的衣袍飛揚着,漸漸沒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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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方卿随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這幾日軍中事務繁多,雲仲璟不常在帳內。他下意識地去找方卿錦,卻不見此人身影。
“醒了?”
帳外有人掀簾而入,刺眼的陽光随着他的動作射入。方卿随用手擋在額前。
“仲璟?”他張開唇,聲音是不屬于自己的嘶啞:“你為什麽提前回來”
“今日十殿下給我放了假。”雲仲璟走至床邊,将帷帳挂在床鈎上:“他說我該好好休息了。昨晚沒睡多久。”
帳後那張臉眼窩深陷,眼底有血絲。想當年那玉京少年郎風流倜傥,少年任俠,何曾露出此種情态?
方卿随有些心疼,指尖輕撫上他眼角:“那你還不快些休息?”
“不休息。”雲仲璟回握住他的手,緊攥于掌中:“睡不着,魔族兵臨城下,我作為主将,怎能懈怠。”
方卿随還想勸誡,卻也熟知對方秉性——在這樣的情形下,雲仲璟寧願拿自己耗着,也不肯松懈一刻:
“那你還要處理軍事嗎?”他問。
“我都被趕出來了。”雲仲璟苦笑:“文書也被人撤走,怎麽處理?”
“那……”方卿随面色略一遲疑。
“你來這邊後我還沒帶你去城裏看看。”雲仲璟提議道:“跟我出去走走吧,權當陪我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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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大多數城池,神通關因地理和歷史因素,于城牆東西南北四面分別設有“外城”,專供軍隊駐紮。
水利上,因渾沌川常年幹旱少雨,築城師在地下設有暗渠,用于儲備日常用水。相較于其它城邦,神通關已屬“綠洲”,水資源相對豐富,為後來此地成為北方第一重城打下基礎。
其次,還有重要的一點,神通關作為曾經億萬年前仙魔大戰的主要戰區,地下埋有大量的凝血石。而這凝血石可供機擴運轉,工程制造,在凝血石被禁止民用前,許多仙人千裏迢迢奔赴此地,靠挖掘此物發家。
玉京雲氏,方氏,丞相一脈,與後來江州鵲起的葉氏把握了整個仙界最頂端的資源。旁人想要擠入朝堂,或是尋得一個發家的機會,在嚴苛的制度下,可謂難如登天。
而凝血石的出現,無異是個轉機。就算是後來聞名于世的“四商行”也是依此起家。
為了鞏固政權,鏟除異己,先帝曾命全境拆除凝血石建造的建築。而神通關天高皇帝遠,又是屯兵重鎮,竟成了為數不多的幸存地。
此後又是幾千年,往昔峥嵘歲月早已不複。神通關的輝煌終究如昙花一現,回歸最初的寂靜。而那殘存的舊址,還保留着那些風花雪月與刀光劍影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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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卿随與雲仲璟登上城中最高的樓,俯瞰整座城池。
遼闊的戈壁使得這座城不似別的城被困在群山之間,站在樓上望去,能看到天與地交接的位置。方卿随單手扶着欄杆,藍色發帶與白色衣袍翻飛着,自心底升起一種置身于穹頂的錯覺。
同此樓高度相當的,還有一個矗立于城中心的巨型石雕。石上镂刻着仙鶴與祥雲,一塊紅色石頭懸浮于中間。
“那是凝血石”
雲仲璟說:“乃前魔域之主化成。”
“果然是純紅。”方卿随喃喃感嘆——那石頭通體晶亮剔透,雖如血染,色澤卻溫潤。
“關于它,還有個傳說。”雲仲璟道:
“據說在這石雕修建之前,神通關并不常有雨,恰巧那一年大旱,神通關又瘟疫橫行。而就在這物建成後,天降大雨,瘟疫也憑空消失。在那之後,神通關更是雨水不斷,成了渾沌川的‘綠洲’。”
“竟是如此。”方卿随扇着扇,微微凝眸:“我還聽說過,前魔域之主之死與旁人并無幹系,而是順其自然般消亡。”
“我不能理解。”雲仲璟扶着劍,低頭看他:“魔物靠吸食仙族,人族和同族的精氣與欲望所活。魔域之主作為魔族最為強大的存在,只需靠一點精氣便可與天同壽,又何至于淪落于此?”
“或許他根本就不想傷痕仙族或者同族。”
方卿随收了扇,望向城中街道——那裏屋舍鱗次栉比,街渠中有潺潺流水,在豔陽下泛着粼粼波光。寂靜無人的巷道間,也曾有人煙,有擁擠的街道和商人的叫賣。
“仲璟,我一直在想。”他眉峰微擰:“這場戰争究竟能給他們什麽好處?給我們什麽好處?為什麽我們就不願意合談?明明已是節節敗退,卻還要固執地堅持那點傲氣。”
“因為他魔族殺我族人無數。”
雲仲璟眼中一絲凜冽寒意閃過:“他們貪婪,狂暴。怎有合談餘地?”
“可你看,那魔域之主不是一樣不願意傷害我們——”
方卿随打斷他的話:“如果這場戰争繼續進行下去,輸的人只有我們!死得人會更多——”
……
兩廂沉默,耳邊傳來水車轉動的聲音。樓下一池清水在凝血石的驅動下已流淌了數萬年,生生不息。
雲仲璟眼底的火焰漸漸熄滅下去,轉變為唇角一抹無奈地笑。
“卿随,我都明白。”他說:“我一開始也想着,為什麽不能和他們合談?可當我親眼見證過他們的行為,我就發現,他們只是純粹的瘋子。”
方卿随垂眸,唇角噙着苦笑:“仲璟,我問你,如果我們有一天有機會跟他們和平相處,條件是平起平坐。你會接受嗎?”
“……”
“縱使人族再渺小不過,但他們也容忍異己,相互協作,在這短暫的歷史中,留下了絢爛的文化。仙族人數稀少,又從不屑與他族相交。結果卻是故步自封。你若有機會去人間看看,你就會發現,原來我們生活在一個怎樣糟糕的地方。”
“……”
“魔族需要什麽我不知道,但如果有他們的凝血石,你也看到神通關了,我們将會再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
“卿随。”
沉默良久的雲仲璟終于出聲:“我知道你所想。或許我們的想法都是一致的,但我的想法沒有你那麽偉大。我希望我的族人,可以回到他們生存的地方,不必再因為這場戰争擔驚受怕,不必流離失所。”他撚起方卿随的碎發,別于耳後:“你的想法固然是好的,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動搖了仙族的根基,仙界将因為此事掀起新的內亂。”
“我知道……”方卿随眼中湧上幾分苦楚,一把捉住他的手,貼于頰邊:“所以我只是同你說……也只敢同你說……”
對方的身體似乎僵了一下,方卿随擡起頭,卻見雲仲璟忽然傾身而來,将他緊抱入懷:
“我也答應你,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會助你實現這個願望。”
耳畔的心跳如擂鼓般有力,頭頂的呼吸綿長而均勻。而那人的神色溫柔而鄭重,漆黑的眸子裏似有光華流動。
“仲璟……”
方卿随心念微動。
然而不待他說完,雲仲璟的吻便已然烙印于他唇上。舌頭靈巧地鑽進他的口中,同他缱绻地纏綿着。
“方公子,雲公子。”
一道聲音響起,二人匆忙分開。他們僵硬地看向來者,神色有些狼狽。
可對方似卻并無多少驚訝之色,甚至連多餘的表情都吝于顯露 逐月,你怎麽在這兒?”
方卿随把雲仲璟往身後拉,露出一個尴尬地笑——他竟然忘了,自己的未婚妻也來了神通關。
“我給夫人送信。”逐月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地寡淡,就算才目睹了未婚夫和另一個男人抱在一起,也不曾有所起伏:“信鴿在下面會遇到障礙,在這裏好些。”
“是嗎?”
方卿随繼續幹笑:“哈哈,那就好。”
逐月沖他點點頭,信步自他身邊走開——
突然,一聲尖銳的號角聲劃破長空。幾人齊齊向城門望去,卻見城頭狼煙已然升起,緊接着,校場也爆發出淩亂的呼聲。
方卿随與雲仲璟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到了自己眉頭緊皺的模樣——
魔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