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迢迢河漢
方卿随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離開了“軒轅”,然而屋外大雨将傾,烏雲自天際壓來,淅瀝的雨滴滴落在了他的發間、肩頭,大氅也滾了一層水珠。
他有些狼狽地躲到了最近一戶人家的屋檐下,扇子更是在奔跑中遺失,不知去向。
好在司禮不曾追來,否則他真沒有那個力氣去和對方再做糾纏。
方卿随環視周圍一圈,看着空曠無人的街道和緊閉的商戶,內心叫苦不疊。
仔細想想,似乎自他在梨園詩會上宣布要成親之後,生活便開始對他處處刁難——先是多了個女人才有的東西,再是和自己好友與兄弟糾纏不清,現在又趕上雨天被困。
可惜扇子丢了,不然他真想用那把骨扇将自己從這場噩夢中敲醒。
轟隆一聲,一道驚雷劈下,暴雨自雲端傾盆而下,雨水又從瓦當洩落,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水幕。
被水浸濕的衣物緊貼在方卿随身上,風一吹,便有絲絲涼意入骨。這本就是寒秋,加之他體态單薄,稍不注意就可能感冒。
方卿随苦笑着想,人界百姓總喜歡在廟裏求仙人保佑風調雨順,如果看到他這個神仙也受這大雨折磨,是不是會立刻拆了廟,永不參拜。
天幕被閃電撕了道口子,雨水全一骨碌潑了下來。嘩啦啦的水聲不絕于耳。
而他身後的木門也在雷聲響起的同時,被人從裏面推開。
方卿随轉過頭,看見一個妙齡少女從門內走出。她一襲明豔動人的水藍色襦裙,頭發以赤金花鳥簪盤起,頸上挂着一圈璎珞,神色淡淡,見到門外之人也未顯得過于驚訝:
“方公子,進來吧。”
方卿随卻怔愣在原地,半天也未能挪開腳步,因為來者不是別人,而是他即将明媒正娶的未婚妻——逐月。
“你為什麽會在這兒?”
“我陪夫人來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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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卿随擡頭看了一眼,這才注意到原來自己躲雨的地方是個戲院的後門,而身後那棟高挂着大紅燈籠的樓便是戲臺了。
逐月為他扶着門,斂眉不語,等他瞧了個仔細才又道:“夫人知曉公子來,正等着您呢。”
“夫人?”
方卿随眉頭微皺:“娘……今天來這裏聽戲嗎?”
葉迢迢平時喜歡将戲班子請到方府,或者親自去城中最大的戲館看戲,到這麽一個偏僻的地方來,還是頭一遭。
好巧不巧,這裏正好是還自己和太子吃飯的附近。
逐月引他至二樓暖閣前。因為大雨的緣故,戲班表演暫時取消,聽戲的客人也都早已散去,閣樓上空蕩蕩的,唯能聽清雨聲落在屋頂的回響。
逐月二指微曲,輕扣房門:“夫人,二公子來了。”
“讓她進來。”
女人音調懶散,有種久睡方醒的惺忪。
門扉輕開,一股梅花清香先自房內飄出,再然後,便是房內之人映入二人眼簾——
葉迢迢半卧在雕花美人榻上,玉指輕撚一顆紅潤櫻桃,放于唇中。她不曾束發,青絲散落一地,眼睫微垂,似有粼粼波光流轉于雙瞳之間。
而這不經意間流露的風情,饒是見慣風月的方卿随也不由得有些膛目結舌。
“母親。”
方卿随深吸一口氣,拱手行禮:“您找我有什麽事嗎?”
“你問我?”葉迢迢促狹一笑:“你看看自己這身,如果我再不把你叫進來,你不便成落湯雞了。”
方卿随聞言尴尬扭頭,果見方才自己站着的地方留下了一地灘水。
“在外面就不用像家裏那麽拘束了。”
葉迢迢從美人榻上站了起來,兩手一提方卿随的衣領,将他還在滴水的大氅從身上給扒了下來,并扔到門口的衣架上上:“還不去烤火暖暖身子,還是說你真想得病?”
方卿随只好蹲到火盆邊,來回搓揉兩只已經被凍到發白的手。
他不知道葉迢迢的來意,更不知道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裏,确切來說,他從未有一天看透過自己的母親。
打記事起,他便生活在葉迢迢的監視之中,無論是發生怎樣的事,只要與他有關,葉迢迢都會在第一刻知道。
然而奇怪的是,哪怕知曉他要怎麽做,對方也從不對他的錯誤行為加以制止,即便是拒絕入朝為官。
很少有母親不想自己的兒子能飛黃騰達,葉迢迢顯然成了那個例外。
在很長一段時間,方卿随都誤以為是因為自己本來見不得光的出生讓她對自己厭煩,可時間久了,卻又好像不是那樣。
轉眼間,葉迢迢已赤足坐回了榻上,埋頭書寫着什麽。
窗外雨打殘荷,窗內一簇豔紅的梅花虬枝交錯,與她低垂的面龐相映,倒真有幾分畫意。
察覺到對方的目光,她忽然擡頭露出一個微笑:
“随兒猜猜今日我是來聽什麽戲的?”
方卿随被問的有些莫名:“孩兒不知。”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
葉迢迢神情放空,仿佛正醉心于一場奇景:“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
方卿随睫毛微微動了動。
“一場人間戲,看盡千萬種愛恨。這男男女女情情愛愛可真有意思。”葉迢迢用手撐着下巴,打量着眼前之人:“‘萬千寵愛于一身’時是愛,魂斷馬嵬坡時又何嘗不是恨呢?”
“娘親是想說明什麽?”
方卿随隐隐覺察到什麽,但不敢肯定。
“直白點問,”葉迢迢說:“就是你如何看待我和你的父親?”
方卿随喉結滾了滾,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記得您和父親的感情一直很好,如果是您在此事煩憂,那麽其實大可不必。”
“是嗎……”葉迢迢用指尖描摹着香爐上的狻猊,缭繞煙霧自她指縫中溢出:“先不說你父親在朝為官多年,城府極深。為了利益割舍掉一個不重要妻子或者庶子,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至于忠貞……如果他真是個忠貞的男人……”話到此處她忽然頓了頓,看向方卿随。後者的臉色一黑,她卻只當沒看見:
“又怎麽會有你呢?”
“夠了!”
方卿随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嘴唇有些發白:“若沒有別的事,孩兒便先告退了。”
“外面還下着雨。”
葉迢迢的聲音不冷不淡地響起。
方卿随停下腳步。
“随兒。”
葉迢迢說:“為娘向你父親和大哥說了,你這次跟着雲家少爺一起,去渾沌川歷練一番。”
方卿随在聽到“為娘”時渾身一震,但很快又冷靜了下來:
“知道了。”
門被“砰”地一聲關上。伴随着屋外逐月的呼喊,腳步聲越來越遠。
葉迢迢半靠在榻上,揉了揉鼻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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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界,橫雲峰。
人間恰逢初春之際,一夜暖雨過去,新芽與花苞冒上枝頭。
白胡子的老頭正拿着把剪子,專心致志修剪花園裏的樹枝——他是個老花匠了,深知若是此時打理好植物,那麽院子裏一整年都将是花葉茂盛。
修剪到一半,他停下來擦了擦汗,看着眼前整齊的枝葉,似乎頗為滿意。
然而,就在此時,一陣勁風襲來,緊接着,黑衣少年從天而降,将手中長劍抵上他的咽喉。
老人睜大眼睛,不知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還是他腳下踩碎的枝桠。
“老頭,你輸了。”少年揚了揚下巴,神情倨傲。
老頭胡子下的唇微微動了動,面無表情地盯着他。
“不必氣惱。”
少年明明心裏得意的要死,卻強忍住只露出一絲淺笑:“你們人界有句話說的好,長久後浪推前浪……哎喲!”話還沒說完,已被一拳打到了地上。
而打出那拳的老頭卻滿臉慈祥,雙手合十做祈禱狀:“殺生不好,殺生不好。哎呀,這不是卿錦嗎,怎麽躺在地上。”
後半句話是用詫異的語氣說出口的,配合上他那不可置信的表情,簡直讓方卿錦火冒三丈!
“我還沒死!”
方卿錦拍開對方來扶自己的手,捂着頭爬了起來。
老頭将手和剪刀背在身後,笑呵呵地盯着他:“這麽些天去哪兒了?”
“回家。”
方卿錦言簡意赅道。
“喲?”
老頭說:“三天兩頭往家裏跑,莫不是才娶了老婆?”
“放屁!”
雖然嘴上這麽說着,方卿錦臉卻誠實地紅了。
老頭一臉看破不說破,意味深長地笑。
方卿錦被他盯得煩躁,摸了摸後頸,也不知是回想起什麽,臉更紅了。
“喲?圓房了?”
“你信不信我打斷你的嘴!不是,撕爛你的腿……”
“呵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