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挺可愛的
張管家帶着姜辭的話回了淮安伯府。
他弓着腰低聲語, 不敢看老爺面色,卻依舊讓整個庭室靜若寒蟬,林鴻鳴看着腕上的佛珠, 眼底像是夾了臘月霜寒:“夫人,小侄女這是何意?”
顧晴正襟危坐, 交扣的十指用力到泛白。
雖然姜辭只說了四個字, 卻足夠讓人浮想聯翩——若真是親姨母, 一句驚訝便足以表明她的态度,可姜辭沒有, 她甚至只是向丫鬟詢問了來意,便說不見, 連讓張管家帶句話都沒有, 無聲勝有聲……
顧晴深吸一口氣,強笑道:“老爺千萬別誤會, 我這小侄女不來,不是因為不能替我作證……應當是先前婉儀和世子的事, 惹她不高興了, 她氣量小,還在氣頭上呢, 這話說得就是小姑娘性子,老爺莫要多想。”顧晴的思緒亂成一團,頂着林鴻鳴的目光, 如坐針氈,“老爺莫急, 待會兒我帶着婉儀去侯府, 親自給人賠禮道歉, 等姜辭氣消了, 一定會給我證明的。”
“是嗎?”林鴻鳴微擡音調,不知是信了還是不信,“這樣的大事,夫人孤身前去,只怕不妥,我也許久沒見侯爺了,今日就陪夫人走一趟。”
這便是防着她與姜辭合謀了,顧晴雙腿一軟,低聲應:“多謝老爺。”
林鴻鳴的眼眸垂得極低,隔着茶煙看顧晴,他不是第一次對顧晴的身世起疑,只是被她蓋過去罷,既然如今鬧起來,那便索性查個清楚,也好求個心安。
當初娶顧晴,林鴻鳴便是為了她将軍府嫡長女的家世背景,雖然顧将軍不往奉京來,但将門嫡女的名頭可是響亮,他也正是因為娶了顧晴,才順利繼承了爵位。舊時光整理,歡迎加入我們,歷史小說上萬部免費看。
可如今若是告訴他,顧晴是顧将軍撿來的,她其實不過一個鄉野村婦……那他林鴻鳴對族裏交代不了不說,還會成為整個奉京城的笑話!
“夫人動作可要快些才好啊……”
眼見林鴻鳴的面色愈加難看,顧晴也不敢久留,忙起身去找婉儀。
南苑裏,林婉儀靠在榻上,面色憔悴,瞧見顧晴進來,也只能低低地喚一聲:“阿娘……”
顧晴走到榻邊坐下,握住她的手,神色焦急:“婉儀,娘有事求你。”
林婉儀還從未見過顧晴這般神态,不由得坐了直:“我們母女之間還有什麽求不求的,娘直說就是。”
顧晴面上露出欣慰的笑,轉眼卻是神色哀傷:“今日有兩個刁民上門,空口白牙地說我是他們的女兒,還說是他們把我遺棄在顧府門前,分明是胡言亂語,可老爺竟是被他們的妖言騙住了,現下竟懷疑到我身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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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婉儀震驚:“世上怎會有這般無賴之人?娘可是爹千裏迢迢從北郡娶回來的将門嫡女,怎可能是鄉野村婦?他們定是想錢想瘋了,娘可萬萬要給這些人一點教訓瞧瞧!”
“不愧是我的好女兒。”顧晴把女兒擁進懷裏,“娘若沒了你可怎麽活啊,你爹如今,可是半點不信我……”
林婉儀面色還有些白,她給顧晴出主意:“姜家就不能替娘證明一下嗎?”
顧晴面露苦色:“張管家已經跑了一趟,可姜辭不願見我……”
林婉儀想到娘從前跟她說的話,心裏也氣:“他們竟是連句話都不願幫?怎能生得這般薄情!”
“……許是先前的事,姜辭還耿耿于懷吧。”顧晴輕撫林婉儀的手背,“婉儀,你可願陪娘去趟侯府,給姜辭道個歉?”她說完,立馬補充道,“但你放心,娘只是同他們虛與委蛇罷了,等這陣子過去,娘一定要他們加倍奉還!”
小時候,她對顧晴有過救命之恩,整個顧府都對她感恩戴德,顧青思還在時,便領着姜辭同她發過誓,說不會把她的身世說出去。
可顧晴不放心,因為她先前确實得罪過姜辭,倘若姜辭懷恨在心,毀了誓,她辛苦經營的這一切,可就全毀了。
為了把這個秘密瞞下來,今日,就算是讓她跪下磕頭,她也不敢猶豫。
然而,就在顧晴剛打好如意算盤時,林婉儀竟說她不去。
顧晴頓時急了:“為何不去?娘定不會讓你受委屈的,而且你不是最喜歡江逾明嗎?今日去了,你還能見到他——”
提起這個名字,林婉儀瞬間躲進床角,死死把着床頭,直瞪着眼否認:“不喜歡!我不喜歡江逾明,我從來都不喜歡他……”
在一連串的絮叨裏,林婉儀的記憶回到了那個午後。
那日,江逾明站在都察院門前,對她的一大堆說辭,絲毫不為所動,到最後,還給她留了句淡淡的威脅。她走時,還以為江逾明是吓她的,誰知當天夜裏,她就被人帶去了大理寺。
待在牢房的那一夜,林婉儀至今不敢回憶,老鼠和蜘蛛從她沾了泥的繡花鞋上爬過,天頂落在的蟲子爬在她頭上、身上,還鑽進了她衣裳裏!
夜半三刻,沒有更聲,連月亮都看不到,隔着一道鐵門,她聽見有人在尖叫,有人在痛哭,周遭全是污言穢語,然後、然後她聽見了頓刀砍進骨肉的聲音……
“啊——”林婉儀失聲尖叫起來。
顧晴被吓了一跳,撲過來抓她的手,喚她名字:“婉儀,婉儀!娘在這呢,別怕別怕……”
林婉儀像避瘟疫一般推她:“別碰我,別碰我!我不去,我再也不想見到他!”
一定是他叫人把她抓進去的,一定是他!
那日見到他之前,一切都還好好的,可見了他之後,一切都變了,都是他!他要害她!他要殺她!
“……不去,我不去!”
顧晴大力地把人抱住,一遍一遍地叫她的名字,重複她的話:說不去了,說不喜歡了,說就好好待在家裏……
林婉儀神情恍惚,雙眼失焦地想起那事……如今的她,還有什麽喜歡可談?
那日,陳子酬去牢裏見她,一身黑色常服蹲在她面前,右手大力地捏着她的臉,神情像是豺狼虎豹:“林小姐,想不到你還挺麻煩的。”
蛇一般的吐息撲在她頸側,可她卻半點逃不開,因為她需要陳子酬救她,什麽荷包、什麽威脅,早就被她抛到了九霄雲外,她全然不敢在陳子酬面前吭聲,攥着他衣角的手用力到泛白:“……陳公子,我嫁給你,你救救我。”
陳子酬嗤笑一聲,像是在嘲落水狗,拍着她的臉,同她商量:“先叫句好聽的。”
林婉儀攥着他的衣角,像是在攥救命稻草,她喊他:“……夫君,夫君!”
大聲又急切。
陳子酬被哄高興了,面上露出邪魅的笑容,他把人抱了起來,少有的溫情脈脈:“來,夫君救你。”
再之後的事,林婉儀不願回想,因為她已經什麽都沒了……
顧晴勸說半日,無果,因為不管她說什麽,林婉儀都不松口。萬般無奈之下,她只好只身前去。
林鴻鳴對此倒是覺得可有可無,畢竟他想要的,不過是一個答案。
一行人,幾番心思,幾度愁容,浩浩蕩蕩去到修遠侯府時,把江進亦吓了一跳。
“鴻鳴兄怎的突然拜訪?”
這段時日,林鴻鳴頗受排擠,如今聽江進亦這麽親切一問,滿臉愧色,掬禮上前說明來意。
江進亦先是一臉稀奇,後才讓沅叔去把姜辭請來。
琇瑩院。
江逾明拿着皮尺,說是要量腰了,姜辭聽話擡手。
江逾明便把人圈了一下。
借着這個功夫,姜辭偷偷抱了他一下:“你怎麽不問我為何不去?”
她像是很會做這種粘人的小動作,把江逾明勾得心軟,只得裝作磨蹭,任她抱着:“不想說可以不說。”
姜辭哼哼的:“想說。”
“那你說。”
他語氣如常,讓人覺得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姜辭就道:“你一點都不好奇。”
其實是已經猜到了,但,“很好奇。”
完全沒有說服力,姜辭努了努嘴:“好奇也不給你說,我可是發過誓的。”
江逾明便問:“為何不喜歡她?”
“因為她總喜歡和旁人說我娘的閑話,添油加醋,無中生有,說外祖父偏愛我娘,說她從小在家不得寵。”
“所以是如何?”
“我外祖父和外祖母知她心思敏感,向來對她偏愛有加,比對我娘還好。”姜辭從不把這些事往外說,但并不代表她沒有脾氣。
江逾明附和一句:“嗯,她怎麽這麽壞。”
姜辭笑起來,不由得想起之前她故意和江逾明說過林氏的閑話。那時,江逾明還幫林氏說話來着,今日聽她說起顧晴,倒是會搭腔了,不過:“你到底會不會罵人?”
“會一點吧。”江逾明說完,擡頭看她,“提氣做什麽?”
姜辭屏住呼吸:“我剛吃了午膳,肚子還沒下去。”
江逾明看她不盈一握的腰身,上手戳了一下,姜辭瞬間洩氣。
“多吃點。”
“我吃得還不夠多嗎?”她今日可是吃了一整碗的米飯。
然後江逾明說“嗯”。
姜辭舉着拳頭威脅他:“那你可想好了,小心被我吃垮。”
江逾明在她腰上輕輕拍了一下:“吃不垮。”
姜辭搖着頭笑,看外頭的紅梅已經開了:“煙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①。什麽時候才能下雪啊……”
江逾明也看:“快了。”
兩人站在窗邊看景,剛看了一會兒,姜辭便偷偷打量他——江逾明握着把木尺,一身白色深衣,黑發用木冠束着,這般肅肅蕭蕭地站着,還挺像夫子的。
她悄悄踱步到江逾明身後,忽然探頭叫了他一聲:“江夫子?”
江逾明一愣,垂眼看她,應了:“作甚?”
“學生這詩,背得如何?”
江逾明品了一下:“不錯。”
“那學生想要個獎勵。”
“要何獎勵?”
姜辭露出驕傲自得的神态,很神氣:“誇我。”
江逾明便道:“冰雪聰明,秀外慧中。”
姜辭眼睛都笑彎了:“若是從前有你這般的夫子教導,我功課肯定年年是第一。”
憶起從前,江逾明便問:“你整日坐在我身後,就沒學到什麽嗎?”
姜辭以為自己是聽錯了,睜着大眼睛看他:“原來你知道啊!裝模做樣。”
江逾明卻笑:“很難不知道。”
她把腦袋靠在江逾明身上,嘟囔:“我一世英名就這樣毀了。”
江逾明揉了揉她的發心:“也沒有。”
姜辭蹭了蹭他的肩膀:“丢人了……”
江逾明又揉她:“挺可愛的。”
“……”姜辭摸摸鼻子,不尴尬了。
她靠了一會兒,想到夫人都知道江逾明喜歡她的事,反應過來:“你是不是從那時候就喜歡我了?”姜辭抓到了他的把柄,“你喜歡我,比我喜歡你要晚。”
江逾明睨她:“是嗎?”
“當然!”姜辭大聲道,“我可是第一次見面就喜歡你了。”
因為這句話,江逾明眉梢帶了笑:“我也是第一次見你,便覺得你可愛了。”
姜辭眼珠子都要掉了,就她那從牆上掉下來的模樣,哪裏可愛?
“什麽時候?”
江逾明不告訴她。
“快說。”
江逾明被擠到角落了。
姜辭抵着他,追問:“說不說?”
恰是這時,沅叔來了,在外頭叫她。
姜辭分心應了一句,手指還抵着江逾明的下巴,表情很兇,用氣聲問他說不說。
江逾明眼底綴着笑,趁人之危不說話。
沅叔就站在門外:“夫人,淮安伯和林夫人來了,侯爺讓我來請您過去。”
姜辭聽到又沒聽到,因為她無暇回答。
江逾明吻住她,把她所有想說出口的話,全攪在喘息裏。
如魚戲水,往來翕忽,他少有這麽漫不經心,又像是故作無意,溫潤如玉下,出賣的是他從不為人知的風流。
姜辭臉紅了,不知是潮的,還是氣的,在沅叔又叫她時,羞得張嘴咬他,末了,還把水光蹭在他肩上,惡狠狠地留了句:“回來了要告訴我。”
東庭小院。
顧晴遙遙看見姜辭來,連忙上前行禮,可身子還沒蹲下去,就被姜辭躲開了:“姨母這是何意?”
“先前種種,是姨母的錯,還望辭兒莫要放在心上。”
姜辭被她的軟聲細語,弄得一身雞皮疙瘩,她虛擡了顧晴的手,語氣慢慢,像是真的不懂:“姨母何錯之有?”
衆目睽睽之下,顧晴後槽牙都緊了,但因為有事相求,只得咬牙:“去年端午之事,全因我沒能管教好婉儀,讓她惹世子和辭兒生了嫌隙,是姨母不對。”
“如何只是生了嫌隙?如今表姐在奉京的名聲,您也是知道的。”
“是是是。”顧晴悶頭連聲應,“姨母确實是教女無方,才會把她驕縱成這樣的性子,讓她做出這樣不檢點的事來。”
看來顧晴是真急了,連這種話都說得出口。姜辭進了門,對侯爺和林鴻鳴福了福禮,落座:“姨娘今日突然拜訪,就是為了這事?”
顧晴知道她是不滿意:“……還有哪點做得不對,你只管說,姨母一定改。”
既然她這麽誠心地問了:“對于我娘的事,姨母就不打算說些什麽嗎?”
“青思?”顧晴一啞。
在座之中,連江進亦都把目光放在了她身上。
顧晴面上一片火辣——她從小便與顧青思不對付。
雖不是親生的,但她自認沒有哪點比不過顧青思,可為何到頭來,什麽好事都落到她頭上?
軍中将士喜歡她,出征在外還時常記得給她帶地方風物,教她射箭騎馬;奉京來的監察禦史給她送花,那麽端靜文雅的男子,竟為她爬樹摘風筝,弄得滿身枝葉;就連她當年愛慕的男子,也是想借着跟她熟絡後,好接近顧青思,可憑什麽?!
她明明樣樣都比顧青思強,憑什麽比不過她?難道就因為她不是親生的,所以便要處處低顧青思一頭嗎?
顧晴不願意。
後來到了奉京,顧青思嫁了姜夷如,她嫁的是淮安伯,她以為自己終于有一樣事比顧青思強了,可不到半年,淮安伯襲爵納妾,她床榻冷置,顧青思卻日日與姜夷如如膠似漆,姜夷如還陪她去青山騎馬!
她依舊不如她。
顧晴又氣又不平,房裏甚至還有寫着顧青思名字的小人。
直到後來,一次簪花會。
同行的夫人見到她,面上滿是喜氣:“前兩日看到姜夫人戴了個很好看的玉镯子,聽她說是娘親給她的陪嫁。看過之後,我饞了好久,想買個一樣的,卻不好和姜夫人開口說借來一看。今日遇上林夫人,便想問問,那玉镯你可也有?”
顧晴笑不出來,縱使她有陪嫁無數,可她卻覺得比不上顧夫人給顧青思的這個玉镯,她苦苦維系多年的母女情深,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泡影。于是乎,她語盡悲涼地一笑:“是嗎?我沒有……”
夫人們聽出了這句話中的人情冷暖,立刻道:“顧夫人也太偏心了,同是女兒,怎能不給你呢?”
就是這麽幫腔的一句話,讓顧晴這些年來的郁結心情散了大半,她苦笑着道:“沒有了,他們只是有一點偏心罷了,有什麽好東西,第一個想到的都是顧青思,把我忘了也是常事,沒關系,我是長姐嘛,總要讓着點妹妹,我沒事……”
之後的日子,像是打開了關閉洪水的門閥,有一便有二,那樣的話逐漸成了家常便飯,茶餘飯後,以致後來,在奉京的官太太面前,顧晴就是個溫柔識大體卻不得寵的長女,顧青思則成了壞了芯的美人燈。
顧青思知道顧晴敏感,沒争辯過什麽,後來有了身孕,更是無暇顧及這些瑣事,畢竟也沒人敢到她跟前說是非,對她沒什麽影響。可顧青思不争,不代表無人在意,姜辭不喜歡別人這樣說她娘親。
顧晴攥着手,看林鴻鳴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認命道:“……這些年來,是我一直誤會青思,誤導大家。青思人很好,在北郡時,便時常照顧我,有什麽好東西,也是第一個分享我,初入奉京時,我時常得她關照,她待我親同姐妹,逢年過節還會上門拜訪。從前說過的那些,都是胡話,是我心眼小,見不得人誇她……”
姜辭握着茶杯,久久沒有說話,只希望娘親在天上能聽見。
江進亦不懂女子之間的彎彎繞繞,但到底是舊友,離世多年,又聽到她的陳年舊事,難免心酸一片,對顧晴說話時,不由得冷了幾分:“林夫人今日來,到底所為何事?我兒媳人也來了,早說早回吧。”
顧晴松了一口氣,連忙道:“今日有兩個刁民跑到伯府來鬧事,揚言說是我的生身父母,姨母這次來,便是想問問辭兒,我是你的親姨母吧?”
姜辭淡淡地笑了:“姨母是不是親生的,自己不知道嗎?”
這話一出,殿中針落可聞。
顧晴坐在下邊看着姜辭,面色陰沉得可怕,狐貍眼裏藏着兇光,那眼神像是要把她看出洞來,黑色的瞳仁看不見底,裏頭像是藏着一條巨蟒,吐出的信子裏帶着歹毒的恨意。
林鴻鳴也停了,他沒看顧晴,也看着姜辭,像是在斟酌她話裏,到底幾分對錯。
一時之間,小亭內風雲湧動。
恰是這時,一抹淺白的身影走了進來,江逾明端着藥,直直朝姜辭走來,清朗如月的身影直接把顧晴的兇光沖散。
他把人擋了個全,連一片衣角都沒餘出,還用口型對她說“喝藥”。
姜辭挑眉接過,眼底裏有了笑。
顧晴也知自己失禮,卻無人關心她的窘迫,上頭兩個氣勢如山的男子坐在姜辭身旁,直接把她擠成了一只螞蟻,她尴尬地笑着:“我是不是親生的,我還不知道嘛……”
姜辭抿藥,半晌沒說話,江逾明側頭看她,知道她在玩——
被看出來了。
姜辭低頭喝藥,杯盞裏的藥被她吹出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沒過多久,支着她手臂的桌案輕震,是江逾明敲了桌案。
姜辭把它理解為無聲的催促,鴉羽般的睫毛遮住了他會說話的眼睛,姜辭從他的情緒裏感覺到他說的是:想把你帶走。
姜辭收到信號,一臉天真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問。”
聽到這話,男人急了:“晴兒真是我女兒!她腳踝上有三顆痣,我還有她的玉佩!”
姜辭放了她一馬,顧晴整個人松了一口氣,起身後,和顏悅色地對那對老夫婦笑:“兩位丢了女兒,很是心急,我可以理解,但很遺憾我并非你們的女兒……天下之大,腳踝上有痣的人何其多?除了我,應當還有許多人。至于什麽玉佩……我全然不知,你們可能認錯人了。”
男人目眦盡裂,撕心裂肺地吼道:“晴兒!你不能不認爹啊!”
言畢,在場聞者,皆為悲傷。
只有顧晴分毫不為所動,她溫聲道:“兩位千裏迢迢遠到奉京,想來定是一路辛苦,愛女之心也是天地可鑒,我深受感動,到底相逢一場,這樣吧,兩位回家的事,就讓我來辦。”
說着,章媽媽上前,往那人手裏塞了一袋錢。
男人的眼睛立馬就直了,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錢,頓時啞然。
到底是鬧劇一場,衆人浩浩蕩蕩地來,又浩浩蕩蕩地走。
只是那倆夫婦剛出侯府,便被人蒙着臉,拖進了窄巷。
一陣暴虐毒打,不知從何時開始,也不知是何時結束,到最後,男人只依稀記得,他被人狠狠踩住了頭,那人問他:“到底收了多少錢,竟敢來污蔑我們夫人!”
他起初還堅持,到後來,也意識到堅持無用,不知是不行了,還是怕了,他顫巍巍地認了:“是有人指使,我們和晴兒毫無關系!大人,大人!您就饒了我們吧……”
音落,顧晴淚眼汪汪地看着林鴻鳴:“真相已出,這回老爺能信我了吧?”
林鴻鳴摟住顧晴的腰,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我也是這幾日繃得太緊,糊塗了,真的害怕……畢竟我什麽都沒了。”他看着顧晴,動容地說,“晴兒,我只有你了……”
顧晴順勢靠進林鴻鳴懷裏:“我也只有老爺。”
林鴻鳴三言兩句把人哄好,看着手下的人和那倆夫妻,像是嫌晦氣:“既是鬧劇一場,就把他們放了吧,省得事情傳出去,壞了我淮安伯府的聲名。”
交代完畢,林鴻鳴走了,章媽媽才敢上前:“夫人,就這麽把人放了?”
顧晴回想起今日的卑躬屈膝,谄媚讨好,後背一層冷汗,握着的手緊了又緊,半晌下定決心:“放了。”
說完,她轉過身,背影消失在了巷口,不管地上的,到底是不是她的親生父母。
戌末亥出,奉京城外。
章媽媽把兩人扔上馬車,高聲道:“我們夫人說了,只要你們走得遠遠的,往後的日子便是錦衣玉食。”
錦衣玉食?能活着就不錯了。男人只剩一口氣,早知道就不來攀親了。
那日,他和焦媽媽說了女兒的事。
焦媽媽告訴他:“淮安伯府的林夫人顧氏,腳踝上就有三顆痣,她是被顧老将軍抱養的。”
右腳踝,三顆痣,男人立馬就信了,可他又覺得不對,女兒是被他落在街上才丢的,不是遺棄。
焦媽媽說他傻:“說走丢,反倒惹人懷疑,倒不如直說是你把孩子放在顧家門口的,這樣省事,盤問起來也方便。
男人覺得她說得有道理。
焦媽媽又拿出來半塊玉佩:“這玉佩是當年人販子放在顧晴身上的,你只要把這個拿出來,顧晴想不認都難。”
當初,焦媽媽便是因着這塊玉佩,失了顧晴的心。
那日她在房裏打掃,剛巧把這玉佩翻了出來,伯爺見這玉成色一般,便随口問了句。
她當時沒過腦,胡咧咧說了一半:“這玉佩和夫人身世……”
話還沒說完,焦媽媽便知自己說錯了話。
那日,她被顧晴打了三個耳光,顧晴讓她把這半塊玉佩丢了,是她留了個心眼,把它保留到現在。
男人被擡上馬車,心裏回想着那夜的事,或許他早知那人根本不是他的女兒,但他還是來了,為何?大抵是因為聽說那人是淮安伯府的夫人吧。伯爵夫人是他閨女,他做夢都能笑醒。
可如今躺在這裏,他也知自己是糊塗,竟聽信了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的話。
罷了,就姑且把那人當作自己的閨女吧,希望她往後一切都好,錦衣玉食,平安順遂。
許完這個願,男人覺得自己對女兒不那麽愧疚了,他趴在車上,身邊只有一個瘋婆娘,還有一袋銀錢——見了女兒一面,得了一袋銀錢,值了。
他攥着女人的手,說:“咱們回家。”
就在這時,車馬行過山路,一塊巨石滾了下來,慘叫和颠簸戛然而止,不過須臾,山道重歸沉寂。
顧晴站在山頂,冷眼旁觀,心想,沒有人可以拆穿她。
至于姜辭……敢威脅她的人,還是永遠閉嘴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