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糕點匣子
“別殺我!別追了!別殺我……”
天東吐白, 朦胧的霧色掃蕩黑夜,奉京城郊西外,枯黃雜草叢生, 幾只烏鴉飛略老樹前頭,留下幾段令人膽顫的寒鳴, 焦媽媽攥着懷裏的包袱, 五指都在泛白, 一個勁兒地絮叨。
死寂之中,一聲大喝劃破天際:“老婆娘在那——”
焦媽媽一哆嗦, 絆到石草,直直跌了下來。
幾日前的早晨, 分明還是安逸, 焦媽媽睡在排屋的炕上,算着夢裏掙到的萬貫銅錢, 砸吧着嘴不肯醒。
就在這時,“哐啷”一聲門響, 寒氣和人一道闖了起來——
章媽媽帶着人, 重重撞開了她的屋門,把焦媽媽吓得直接從炕上蹦了起來。
焦媽媽罵罵咧咧的:“章老婆子!你好歹也是大戶人家的粗使, 怎的這般沒規矩!沒看到我在睡覺嗎!”
章媽媽居高臨下地睨着她,語氣輕慢:“還睡着呢?府裏出大事了,媽媽還不知?”
猛然被吓醒, 焦媽媽心口還怦怦直跳,不覺得能有啥大事, 嘴上好賴問:“……啥事不能等我起來了再說?”
“等你起來?”章媽媽嗤笑, “還以為自己在夫人身前伺候呢?今時不同往日了。”
“這兩日府裏丢了一塊同心玉佩, 是高參議送給老爺的壽禮, 金貴非凡。不想今日老爺問起時,忽然就找不到了,這會兒正着急上火,滿府搜查呢,這麽要緊的時候焦媽媽還睡着,還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
焦媽媽瞪了她一眼,這姓章的就是說話不好聽。
章媽媽裝作沒看見,揮了揮手:“行了,搜吧!”
“嘿!說搜就搜?這可是我的房間。”焦媽媽也就是嘴上埋怨,也不敢攔着人不讓查,到底是主子的事。
章媽媽扶了扶鬓發,裝模做樣地長籲短嘆:“沒辦法,夫人查得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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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時,焦媽媽還沒反應過來這事與她何幹,若無其事地在疊被褥,可沒過多久,一聲清脆的“找到了”打破了屋裏的沉靜。
一小丫鬟從她櫃裏翻出了玉佩,把東西遞到章媽媽手中!
章媽媽舉着玉佩,一把把焦媽媽推倒在地:“好你個賤奴,竟存了這樣的熊心豹子膽,膽敢偷主人家的東西!來人,打上十二板子,扔出府去!”
焦媽媽剛直起身,心火騰騰地冒,眼珠都要瞪出來了,她猛然沖上前,卻被站在兩旁的家丁死死地捂住了口,飛快地拖出了排屋。
直到被章媽媽一個包袱趕出府時,焦媽媽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陷害了!
可她空長着一張口,根本無處說理,在府門前喊了幾嗓子,就被張管家帶着人拿棍子來趕。焦媽媽氣得頭皮發麻,在附近客棧等了幾日,想找顧晴說理,可根本見不到人!
時日久了,焦媽媽也反應過來,哪裏是章老婆子要害她?分明是顧晴要趕她走!
焦媽媽心灰意冷,在客棧的木板床上躺了幾日,到底是沒辦法,只好收拾鋪蓋,回老家。
初五的清早,天沒亮,焦媽媽就背着包裹出了城,一路都在罵罵咧咧,可剛出城門,她便靜了聲,因為有人在跟着她……
她一個四五十的老婆娘,還能被人劫色不成?只能是搶劫了。
焦媽媽攥着包袱的手驟然收緊,好歹在淮安伯府幹了十幾年,積蓄還是有的,可這些銀錢她還要拿回家傍身呢。
焦媽媽又氣又怕,心下忐忑,只能盡量往主路上走。就這麽走了一刻鐘,路上的人越來越少,可身後的人卻跟得越來越緊。
初冬的天,焦媽媽出了滿頭的汗,心裏卻想這些劫匪也太不是東西了,她看着有這麽值錢嗎?!
越走越快,越走越偏,周圍的人越來越少,焦媽媽心如打鼓,沒一會兒步子便亂了,一不留神,地上的石草絆住了腳,焦媽媽整個人跌了下來——
身後的人瞅準了這個大好的機會,當即大喝:“老婆娘在那呢,大夥給我上!”
一聲令下,像是惡鬼奪命,焦媽媽慌不擇路,把包袱背到身前拔腿就跑——可她到底是一個四五十的老婦,哪跑得過幾個大漢?
眼看着就要被人抓到,焦媽媽來不及跑,眼睛一花,整個人直接滾到了坡下的泾水河裏!
那些人遠遠瞧着焦媽媽突然不見了,咒罵一聲,加快腳步追了上來!
可偏就這時,城門口處來了一群官兵,黑色官服,腰上還別着腰牌,一看就是大理寺的。
那些個混混看到官兵,頓時就慌了,在座的不少都有過案底,或是被通緝,哪敢繼續久留?往下瞅了一眼,見焦媽媽真掉進河裏,人也沒影了,連忙拔腿就跑。
河畔的葦草枯黃幹焦,在朔北淩冽的風裏,發出悉索的晃蕩,幹草聲和腳步聲相互遮掩,掩飾了方才的亂局。直到不知多久,腳步聲漸止,談話聲也漸遠,焦媽媽才從河裏爬上來。
天色黑了。
這日直到夜朗星稀,焦媽媽才在附近尋到了個破廟落腳。
廟很破,人卻不少,三三兩兩圍成一堆,打量着焦媽媽的目光很是警惕。
但許是她真的太狼狽,一路進來滴了一路的水,滿臉淤泥都遮不住的淤青讓衆人放松了警惕。
焦媽媽筋疲力盡地尋了個沒人的角落,直到坐下,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氣。她謹慎打量周圍,旁邊只有一對老夫妻——兩人看着五十多歲的模樣,衣衫褴褛,冬月這麽冷的天,還穿着草鞋。她顫巍巍地蜷縮起來,心想着,天一亮就起來趕路。
夜深了,天越發冷,濕衣裳黏在人身上,像是掙不開的水草,風一吹,冷得人腦門痛,焦媽媽一夜都沒睡着,四更天時,好不容易的睡意模糊,臉上忽然被人來了一拳!
焦媽媽整個人往後一倒,吓醒了。
她捂着臉,躲到一旁,還弄清發生了什麽事,就聽到旁邊那老女人瘋似的開口——
“我要去找女兒,我要女兒,我要我的女兒!”
“放開我!你放開我!”
“都怨你,女兒才不見的,都怨你!”
瘋女人說着話,轉眼便嗚嗚地哭起來了,這聲音夾在夜裏,像是鬼魅哼鳴,焦媽媽一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蜷縮着望向四周,破廟裏,竟無一人擡頭。
和她一起的男人也被踢了一腳,罵罵咧咧醒後,大力地用手把人抱住:“明日便帶你進城,睡覺!先睡覺……”
“別吵,安靜,安靜……”
“明日就帶你去了。”
老男人沒完沒了的說着話,女人一個勁的哭,一個勁的罵,這一哭一哄,花了不知多少時間,才漸漸安靜下來。
破廟裏有人悉索兩聲,證明自己還活着,男人抱歉地對周圍笑笑,撇過頭,見焦媽媽一直在看着他們,抱歉道:“……對不住,我婆娘腦子不好。”
難怪周圍沒人坐。
焦媽媽冷着一張臉,若不是因為她現在沒力氣,早就罵回去了,她前些個在顧家粗使,後來又到了淮安伯府幫工,哪受過這氣?
男人尴尬解釋:“我和我婆娘就一個女兒,好端端的還被我弄丢了,那時想着,是個女娃,丢了就算了,為了哄她,我還過繼了堂兄的兒子來養。不想那兒子是個白眼狼,養大了,心裏只有生父母,考上秀才之後,就把我和我婆娘趕出來了,我們也是沒辦法,只能到奉京來找女兒……”
“丢的時候不記得找,現在老了,想要女兒了?”焦媽媽嚼着冷風開口,她小時候就是被爹娘嫌了賣的。
男人長嘆一聲:“想過,但那時不是年輕嘛,以為還能再要,到現在人老了,才發現只剩這麽個女兒了,不找怎麽辦啊,我們老何家還想要個後……”
焦媽媽在心裏看他們不起,但左右她也睡不着,閑聊幾句也無妨:“你女兒今年多大了?”
“三十有六了,若是幸運,應該成家有孩子了……”男人不無感慨地說,“我也不求她能養我們,就是想見見她……”
“你女兒長什麽樣?”
男人看了她一眼。
焦媽媽就說:“我在奉京大戶人家家裏打過雜,說不定知道你女兒。”
“……我哪知道長啥樣?都過去這麽多年了。”男人皺着眉,像是在想,“我就記得她腳踝上有三顆痣,黑色的,其他的就不知道了,應該是個大眼睛吧。”
男人說完這句話,焦媽媽瞬間愣住了——顧晴的腳踝上不就有三顆痣嗎!
焦媽媽想到顧晴,牙根恨得癢癢,章媽媽若不是得了她的令,怎可能輕易把她趕出府去?而且,她越想越不對,怎的她剛一出城,便有人跟着?她一身粗布麻衣,看着就是窮鬼,幾個銅板的模樣,能叫那幾個漢子追這麽久?
剛才這男人說自己的女兒丢了,顧晴她不是顧老将軍的親生女兒,顧晴怕不是因為這事,想要滅她的口吧?!
焦媽媽一時怒從心中來,雖然這些年顧晴待她一般,可她真的從未想過把這事說出去,但顧晴竟要為了這事殺她!
焦媽媽想着這日的驚心動魄,下了決心,既然她不仁,就休怪她不義。
她蹲下身,同男人講:“你要找的那個人,我好像見過。”
男人瞬間就愣了。
“她是淮安伯府上的夫人顧氏,她右腳踝上就有三顆痣,我先前在伯府做粗使,我是親眼見過的!”
匆匆日色到了傍晚,琇瑩院開始做起了晚膳。
這次月事,時間比上次長,绾媽媽說這是好事,姜辭開心又不大開心。
她已經連着好幾日吃的都是淡口了,以至于現在上桌用膳,看到那碟涼拌藕片,連筷子都不想提。
今日晚膳時,姜辭興致缺缺,直到雲霜說:“世子和绾媽媽還沒回來。”
這話把姜辭說得心癢癢。
她掰着手指數日子,大抵還有兩三日,應當沒多大關系,這般想着,姜辭溜去了廚房,叫廚娘給她做了道麻婆豆腐,知道不能吃,所以只有巴掌大的一小碟。
就嘗個味道,就着飯吃,不辣,姜辭說服自己。
雲霜在門口放風,姜辭在房裏動筷,誰知還沒來及下筷,筷子就被人抽走了。
江逾明站在她身後,看着桌上那碟紅彤彤的豆腐,溫聲問她:“是誰前兩日晚上疼得睡不着?”
姜辭的眼睛跟着筷子走,很沒底氣:“……是我。”
“那還吃辣?”
姜辭的肩膀都耷拉了下來,難過:“我還沒吃呢。”
江逾明把碟子拿走,同她商量:“讓廚房給你做道鹹菜?”
鹹菜不得勁,姜辭張口想說,可也知不行,往後一靠,在江逾明身上,嘟囔:“不想吃鹹菜了。”
江逾明覺得她可憐巴巴的,就說:“再堅持兩日。”
姜辭不靠他了。
晚膳用到一半,绾媽媽才回來,一進門還沒見禮,先瞧見了那碟豆腐,正要說話。
姜辭先發制人:“可不是我要吃,是夫君突然想嘗麻婆豆腐。”
绾媽媽卻是一副“我能信你”的神情。
江逾明從小到大愛吃什麽,绾媽媽比姜辭還清楚,她就沒見江逾明吃辣的,麻婆豆腐?水煮豆腐還差不多。
姜辭也知道绾媽媽不信,只得偷偷扯了扯江逾明的袖子。
江逾明就道:“是我吃。”
說着,就從碟子裏勺了一勺,放到自己的碗裏。
绾媽媽的目光在兩人面上轉來轉去,看姜辭一臉乖巧,說了江逾明一句:“你就慣。”又說姜辭:“身子是自己的。”
姜辭乖乖點頭。
绾媽媽說起正事:“先前定的衣裳全送來了,月中是太後娘娘壽誕,小夫人若是想裁新衣,得趕緊。”
“知道了。”
绾媽媽走時,把豆腐給收走了,姜辭立馬給江逾明倒水:“辣不辣?”
江逾明搖頭:“能吃。”
“你不是不能吃辣嗎?”
“不是不能吃,只是沒吃過而已。”
姜辭殷勤地把水端到他嘴邊:“下次我請你吃陳記的水煮牛肉。”
江逾明不習慣這樣喝,自己接過了杯子,抿完那口茶,感覺整個胃都是辣的,卻說:“好。”
姜辭又問:“那你吃過燒雞嗎?”
江逾明也搖頭。
姜辭便豪氣地拍了胸脯:“姜老板請你。”
江逾明無奈:“先用膳。”
翌日到都察院時,天越發冷了。
杜衡有話說都在茶室等他,這會兒瞧見人來,招手叫他:“那女子的身份查到了,你猜猜是誰?”
江逾明直接問:“是誰?”
“楊家先前丢的那小妾!”杜衡大聲道。
“你不是讓路重去織簇坊查嗎?織簇坊的掌櫃沒過早就來了,眼睛往屍體上一掃便知那衣裳是他們坊裏出來的,順藤摸瓜這麽一查,就查到了那人是楊進觀的小妾寧氏。”
“楊進觀如何說?”
杜衡笑了兩聲:“楊進觀進了大理寺,一看到地上躺着的那人,兩眼發紅,沖上去就掐着她的脖子,讓她把兒子還來!”
杜衡啧啧稱奇:“我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見人鞭屍。”
這便是又跑去大理寺了,江逾明就道:“先前路重說想把你請去大理寺,看來是對的。”
“對什麽對,我只是今日來官署的路上,碰巧遇上路重,捎了他一程。”
江逾明補充:“還順帶看了場熱鬧。”
杜衡“嘿嘿”笑:“我是看熱鬧,你是為什麽遲到?”
江逾明沒講,轉身進了官署。
杜衡不想也知肯定和他的小娘子有關,換了話題:“這兩日,楊進觀算是把大理寺接管了,說是一定要查出殺害他妾氏的兇手,我看啊,他其實也不是想找什麽兇手,就是想知道他兒子在哪。”
杜衡說着話,落了座,看到不少同僚桌上都有一個小的糕點匣子,便問:“這是什麽?”
同僚擡頭看,應道:“這是江世子的夫人送來的,紅茶餅,可好吃了。”
杜衡瞬間站起來:“為什麽我沒有?”
同僚就道:“杜兄那日不在。”
杜衡面色一下就不好了:“江世子護她的小夫人,跟護眼珠子似的,好不容易送一回茶餅,這麽好的福氣,我咋沒沾到呢。”
同僚就笑:“我還有兩塊,杜大人您請。”
杜衡氣哼哼地拿了一塊,圓型的紅茶餅,他咬了兩口,味道相當不錯,起身去找江逾明要說法,那日說送茶餅時,他也在的,怎麽說也該有他的一份。
“你說寧氏的死,會不會就是因為這個孩子?你說是不是那些歹人想搶掠孩童,結果遇上寧氏這個抵死不從的,對方搶急了眼,寧氏勢單力薄,這一搶一護,寧氏就英勇犧牲了……”杜衡編着故事,踱步過來,還沒說完,卻一眼瞅見江逾明桌子上的小春茶的糕點匣子。
他手欠地打開來看,問:“為什麽你的和大家的不一樣?”
江逾明懶懶地看了他一眼:“因為這是我的。”
杜衡作揖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