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我相思你
冬初蕭瑟, 日色微冷。
荒草暗淡風寥落,敗樹前頭雀斜飛。
林婉儀氣急火燎地說完那句話後,江逾明并未應她, 可也沒有走,兩人枯立着, 安靜又無言。
官署門裏, 一個小小的攏間, 一時間針落可聞,分明只是無言, 可林婉儀卻在這份安靜中,心神越發緊張地跳動。
江逾明什麽都沒說, 漠然地看了她一眼, 卻無端讓林婉儀發怵,那眼神裏藏着驚濤, 又像是駭浪,無以名狀之物鉗住了她的脖頸, 叫她不能呼吸。
她膽顫着, 心神有片刻怔忪,有一瞬懷疑面前的人, 到底是不是江逾明——
忽然,
“林小姐所求何事?”
明明是一句如常的話,卻讓人聽出冬日寒涼來。
林婉儀像是心口被人攥了一下, 她磕磕巴巴地說:“我,我不想嫁給陳子酬, 還請江世子幫幫我!”
今日同陳子酬一道出游, 去了泾水橋的畫舫看江南名技表演, 她早想過陳子酬的惡劣, 卻不知他竟是這般不把淮安伯府放在眼裏!
是,陳子酬是請她去了,可同去的人并不只有她,還有不少的花樓名妓——他們坐懷椅上,對酒貪歡,嬌嗔哝語,推杯換盞,分明就是這麽浪蕩下流之事,在座之人卻無一覺得不對,他們還用眼神上下打量她,像是在挑剔她的格格不入,又像是要把她拉入深淵。
林婉儀坐在那兒的兩個時辰,全身都在抖,她從小到大,還從未受過這樣的作踐!
這一場忍耐,在陳子酬問她吃不吃酒時,爆發出來,她起身說要走,陳子酬不許。
“……林姑娘當初說喜歡我,可本公子怎麽覺得林姑娘的喜歡這麽廉價呢?林婉儀,你喜歡都不值當陪本公子喝一杯酒嗎?”
當時,陳子酬掐着林婉儀的脖子,把她抵在牆上,林婉儀怕極了,眼珠都在顫,可他還在問,“林姑娘到底是不是喜歡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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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汗一層一層地出,林婉儀顫着眸,在陳子酬的眼底看見了那個渺小無助的自己,他的氣息連同香膏、酒香包圍着她,眯起的眼裏帶着深不見底的威脅,仿佛只要她說的是不喜歡,今日便走不出這畫舫。
林婉儀怕得眼淚不住地掉出來,連忙改口,說陪陳子酬喝。
“喜歡呢?”問完這句,陳子酬掐着林婉儀脖子的手,瞬間又緊了。
林婉儀呼吸不暢,嘶啞地說:“……喜、喜歡的,我很喜歡陳公子。”
陳子酬愉悅地笑了:“我該怎麽相信林姑娘說的話呢?”
林婉儀哪能證明?她艱難地呼吸着,在陳子酬瘆人的笑裏,想到了先前焦媽媽給她的,姜辭的荷包,她摸了出來,推到陳子酬手裏,才得以逃過一劫。
現在她的脖頸上還留着早上的紅痕,被風吹到刺辣辣地疼,林婉儀真的不敢想象嫁給陳子酬後,未來會是如何……
雖然她也知江逾明是不可能娶她了,但江逾明若是願意替她向爹求情,說不定這時會有轉機!
林婉儀結結巴巴道:“只要,世子……妹夫!妹夫替我向爹爹求情,事成之後,我一定把那物送到世子府上!”
西風微斜,吹掉了幾片落葉,枯黃的顏色落在林婉儀的腳邊。
江逾明面色很冷,人人都說他溫潤如玉,但今日,幾陣風吹,那浮在表面的潤色好似一下就散了,就像冬日裏撥開薄雪,露出了雪下比雪更硬更冷的凍土。
這不是林婉儀第一次來找他。
前世林婉儀也以這個借口來找過他,當時的言語并未像今日這般激烈,只是說了阿辭有東西在她那。
江逾明指尖微動。
先前阿辭确實同他說過,離開奉京前有來尋過他,既是如此,來時帶了東西便不奇怪,但是送了什麽呢?
她退了婚,信物一并歸還了,應當與退婚無關;而且憑他幾次與姜夷如相談的經歷,關于毒刺案之事,阿辭也是不知道的——姜家,能讓皇上忌憚的東西,只有毒刺案,若是那東西真與毒刺案有關,林婉儀不可能藏到現在才拿出來,皇上也不可能讓林家知道。
林婉儀看江逾明面上絲毫沒有動搖,心下一慌,咬牙發狠道:“如今陳公子還不知道奉京城關于我和他的事,是表妹造謠散播的,今日,妹夫若是不幫我,他日我把這事告到陳子酬那,我過得不好,她也別想好過!”
“造謠?”江逾明像是才想起什麽似的,“如今林小姐已是自身難保,竟還有閑心操心這些事?”
林婉儀倏然一愣。
江逾明淡聲道:“近來,都察院追查府縣買賣孩童一事,正巧抓到一個牙人為名,誘拐孩童的嫌犯,人已經送到大理寺了。都察院連夜都審,查到了很多窩點,而且,”江逾明目色冷冷地看着林婉儀,“此嫌犯,倒還是林小姐的熟人。”
林婉儀一愣,怔然問道:“……這是何意?”
“那嫌犯招供說,去年在長安街拐賣幼童,是受你指使。”
林婉儀面色一下就白了,險些站不住,跌坐下來。
“方才,本官見林小姐是從泾水橋邊回來的,依我看,林小姐近日還是不要亂跑的好,說不定哪日大理寺就會傳訊小姐,若是到時尋不到人,林小姐是從犯還是通緝犯,就說不清了。”
江逾明理了理袍子,似是覺得自己說得太多,最後道:“看在林小姐叫我一聲妹夫的份上,我奉勸林小姐最好能安分守己一些,若是往後再有什麽,我倒是不介意親自把林小姐送進大理寺。”
不是送去,而是送進,林婉儀在這句話裏,直直跌了下來,看着江逾明的背影,整個人都在發涼。
回到官署,長箋已經來了,提着一個大食盒,說是夫人送來的。
他方才在小春樓吃了兩碟點心,心情好得不行,說話都帶着笑:“夫人還給世子留了字條。”
江逾明聽到這話,先是愣了一下,用帕子擦了手,才把字條接過。
很簡單的一句話,江逾明捏着字條,眼底的寒意散了不少。
[桃花型的紅茶餅是做給你的,別拿錯了。]
姜辭的字很娟秀,比一般的簪花小楷要多幾分潇灑,江逾明看到這句,打開了食盒,他的被放在了最上面。
他拿出來後,才看姜辭補在後面的那句話——
[你和別人的不一樣。]
江逾明把紙箋看了幾遍,才收好,吩咐長箋:“去查一查今日,陳子酬從林婉儀那拿到了什麽。”
長箋點了頭,又聽世子道:“順便查一查淮安伯府,最近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小春茶。
姜辭挽着袖子,在後廚和虞婉學做茶餅。
“如今天涼了,做紅茶餅比綠茶餅好。”虞婉檢查食材,拿主意。
姜辭什麽都不懂,大師傅說什麽就是什麽。
開始和面了,姜辭閑聊起來:“天冷了,小春茶的生意沒有受影響吧?”
“聽阿春姐說,沒什麽影響。”虞婉喃喃猜,“應當是咱家門店小,不敞風,不冷……”
話還沒說完,就被春老板敲了頭:“說誰門店小呢?”
虞婉俏皮地聳了一下肩。
“如今掙錢了,就嫌棄我這廟小了,是吧!”春老板氣哄哄地挨在門邊,看她們忙。
“沒有……”虞婉嘴笨,不知該怎麽說。
姜辭解圍道:“就算是菩薩,還不是仰仗春老板賞飯吃。”
春老板不跟姜辭貧,也敲了一下她的頭:“還菩薩呢,做個餅你就菩薩了,這麽能,你咋不上天?”
虞婉難得小聲回嘴:“被阿春姐拴着了。”
“帶壞了,全都帶壞了。”春老板氣笑了,不跟她倆胡鬧,出去招攬生意。
姜辭眉梢染着笑,剛剛說到掙錢,便想着問虞婉:“今年攢了多少銀兩?”
“三十多貫了。”虞婉說起錢就笑,“今年應該能過個好年。”
“如今才過十月,便盤算着過年了?”
“也就兩個月。”虞婉揉着面,掌心都是白的,臉上笑意很淡,卻很開心。
姜辭不知她對過年有什麽向往,但看她過得開心,便覺得挺好。
兩人花了一下午把紅茶餅做出來,先是給春老板嘗了,最近茶樓裏上了不少新糕點,都是虞婉在家琢磨出來的,他們茶樓沒因為掙錢添人手,每日的糕點做得不多,不想倒是因為這,搶手起來。
姜辭出來休息,看路重又來了,戳了戳虞婉:“這路大人一月來兩日,還都是你在的時候來……”
這便是明示了,虞婉想了想,端着茶餅過去問好:“路大人。”
路重一身黑袍子,正聽戲呢,他這人懶散,這回也是坐沒坐相:“做什麽?”
“今日新出的茶餅,要吃嗎?”虞婉說完,補上句,“不收錢,就當是多謝你這段時日來賞光。”
這話聽着不是滋味,路重摸了摸耳朵:“我也不是來捧你的場,就是……來聽戲,你們這的戲,還挺……特別的。”
虞婉聽不懂戲,問她:“特別什麽?”
路重看了她一眼,覺得她有些呆,直接道:“特別難聽。”
“……”
虞婉覺得這人說話一直不好聽,想着自己也算個店小二,便為青蘿他們說話:“我覺得挺好聽的。”
“勉強能聽。”
兩人聊了沒幾句,忽然一聲巨響砸在了戲臺前的地上——
“這唱的什麽玩意兒,我家的洗腳婢唱得都比你們好!就你們這還敢出來讨賞?”
一樓聽戲的都是老主顧了,全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吓了一跳,就還沒在小春茶見過這陣仗。
虞婉也吓得不輕,只是那酒瓶砸過來時,路重幫她擋了一下,這才沒看到什麽。
動靜不小,春老板和姜辭全到前廳來了。
就見那胖頭老爺跌跌撞撞地走到戲臺前,看樣子醉得不清,懷裏還捧着一個碟糕點餅子,一步往上頭砸一個——
“讓你娘的唱,唱的什麽玩意!”
“哭喪啊還是叫墳?功夫不到家就別出來丢人現眼!”
“老爺我花錢是來享受的,不是來遭罪的。”
胖頭老爺說話都說不清了,還要往前走,走到一半不然不知被誰絆了一下,險些跌倒,嘴上又是罵罵咧咧。
“誰絆我,誰他娘敢絆我!知道我是誰嗎!”
方才伸腳的路重坐在一旁不動如山,聽着胖老爺那大嗓門,不由得撓耳朵:“我算比他有品行了。”
虞婉就道:“閉嘴。”
春老板打着折扇往前來:“這位老爺,我們小春茶辦了這麽久,還沒見過哪個敢上來砸生意的,這麽多客人都沒說什麽,怎的就你耳朵挑?老爺若是真金貴,逛梨園、養戲班,跑來我這小春茶作甚?”
“原來老板是個娘們兒啊,難怪生意做得這麽磕碜。”胖頭老爺看到春老板就笑,“我聽說你從前是江南名角兒,怎麽,如今從良了?”
這人說着,就要上前調戲,姜辭握着竹扇,準備上前,不想就在這時,二樓有人往下倒了一瓶酒,直直淋在胖頭老板臉上,還沒等人發脾氣,樓上已經溫潤開口了:“怎麽着,這戲我聽得,莊老板聽不得?”
莊老板抹了一把臉,剛想破口大罵,可當他擡頭看到坐在上頭的人時,話到嘴邊生生停住了,面上表情幾變,到最後只能尴尬笑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青公子,久仰大名。”
“莊老板生意做大了,連小戲班子的場子都砸,是不是有點不大氣了。”
“哪能啊,我就是一時酒氣上頭……擾了青公子雅興,多有得罪。”
“我一人倒不算什麽,就是在座的客人,以及……”他說到這,頓了一下,垂眸看樓下的姜辭,和同她站在一起的春老板,“店老板,才是受了不少驚吓。”
“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這小春樓是青公子罩的,多有得罪……這樣,今日大家開銷,我莊粲全包了!”莊粲咬牙切齒地對春老板行了禮。
春老板也是見好就收:“誰還沒個酒意上頭的時候?今日莊老板大氣。”
一場鬧劇,草草開始,草草結束,姜辭擡頭和樓上的青勝蘭對視時,對方抱着玉扇,對她行了個書生禮。
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青勝蘭的小厮就下來了,人倒是規矩:“姜姑娘,我們公子說,請姑娘到樓上道謝。”
姜辭生生忍住白眼的沖動,同春老板說:“我去去就來。”
樓上,青勝蘭就沒想過她會不來,已經開始斟茶了。
“白芽奇蘭。”青勝蘭溫聲道,“我記得這是你最喜歡的茶。”
姜辭坐下,重新斟了一杯:“如今不喜歡了。”
“那喜歡什麽?”
“紅糖姜茶。”
青勝蘭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方才那人是十裏茶鋪的老板,想來是看小春茶生意做得好,搶了他們的客源,所以才故意借着酒氣來砸招牌。”
這便是明着要姜辭一聲謝了,姜辭垂了眸:“那方才還真是多謝青公子出手解圍。”
青勝蘭這才笑:“舉手之勞,姜姑娘最近過得如何?”
“不比青公子風雲際遇,時常出入淮安伯府。”
“……到底是生疏了,如今我在奉京也是身不由己,我一介商賈,還能與官鬥不成?”
“成與不成,都是青公子自己的本事。”
“我與他們不是一路人。”
“青公子與誰是一路人,我比青公子更清楚。”
青勝蘭無話可說。
幾句對談,不歡而散,姜辭下來後,差人把茶餅送去都察院,又裝了些,讓人送去給素卿。
回到琇瑩院時,江逾明還沒回來。
她吃了兩個茶餅,在小院裏散了會兒步,去書房翻着話本等人回來。
說是傍晚回來,結果遲了不少,姜辭邊睡邊等,聽到動靜時,黃昏已經流進屋裏了。她眯起眼睛生氣:“你好久。”
話音一落,唇上就被親了一下。
一觸即離,像是路過的貓覺得你可愛,蹭了你一下。
“等很久了嗎?”
其實不久,但姜辭坐了一會兒,渾身都軟了,她就是故意:“我等好久。”
江逾明揉了揉她的發頂:“下次不會了,用晚膳?”
“好哦。”
傍晚稀松如常,夜裏稀松如常,姜辭坐在榻上,看長箋來了幾次又走,忍不住伸長脖子。
江逾明餘光看到姜辭坐在裏面,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到底是和長箋說了幾句,便把人放走了。
“出什麽事了嗎?”
江逾明把人抱到梳妝臺上:“你說離京前,第二次來找我是什麽時候?”
“……就是離京前一日。”
江逾明看姜辭有些不想說,他也抿了下唇:“你是不是給我送什麽東西了。”
肯定句,不是疑問句,姜辭鼓了鼓臉:“……送,送了。”
忽然問起這個,姜辭面上有些熱,就像是興沖沖來告白,結果沒等到人,時隔很久,又被對方問起來一樣尴尬。
江逾明也被她的反應弄得有些無措,好像不能問了:“送什麽了?”
“……一定要說嗎?”姜辭想偏頭躲,又不知道往哪躲,早知要說這個,就在榻上說了,還可以接着被褥遮一下,她支支吾吾好半晌,視死如歸,“那我說了,你不能笑我。”
“不笑。”
“我,給你送了個荷包,親手繡的……”姜辭說完,飛快道,“我繡功很差很差,所以它應該很醜很醜。”
“繡了什麽?”
姜辭咬了一口江逾明的鎖骨,說:“芍藥。”
江逾明肩上一痛,揉了揉她的發頂。
姜辭心軟地幫他舔了一下:“你怎麽知道的?”
江逾明便把今日的事說了。
“一個芍藥,能做什麽文章?”姜辭不大高興,拿了她的荷包,送給了別人,現下又拿來威脅,若不是送給江逾明的,她都已經不想要了。
“芍藥有與世無争,淡泊名利之意,林婉儀雖不懂毒刺案之事,卻可以借此諷刺聖上,說姜家退守,不是不争而是淡泊,當初溫容不受皇上之邀時,吟的是五柳先生的詩,他們應該是想從裏面做文章。”
“我會拿回來的。”
姜辭等了一會兒,問他:“沒了?”
江逾明一愣:“什麽……”
“你,沒什麽想說的了?”
江逾明微微皺眉,想了一會兒沒想到,他搖了搖頭。
“哦……那你拿回來了,別給我看。”姜辭語氣平平,說完這句話,便回了榻上。
江逾明站在原地,還有些愣,轉頭看人已經躺下了,不大明白。
“……要睡了?”
“嗯,熄燈。”
油燈滅後,四周暗了下來,姜辭側躺着,難得離江逾明很遠。
什麽嘛,知道是芍藥都沒什麽反應,還說什麽淡泊名利,虧她還想江逾明會明白她的心思,原來不明白啊……
四周悄靜裏,江逾明忽然問:“生氣了嗎?”
“……沒有。”
“那怎麽不說話?”
“該睡了。”
“……”
隔了半晌,姜辭見江逾明真不吭聲了,又翻身起來:“睡了嗎?”
“……”
姜辭知道江逾明沒睡,戳了戳他的臉:“不許睡。”
江逾明睜開眼睛:“怎麽了?”
姜辭捧着臉:“我有問題問你。”
“嗯。”
姜辭不想直說,拐着彎問:“芍藥為什麽是與世無争?”
“……芍藥開在五月,不與百花共花期。”
姜辭煞有介事地點頭,慢慢問:“還有嗎?”
“相思、別離。”
江逾明答完,隔着月色,看了姜辭一眼,後知後覺地說:“我相思你。”
姜辭滿意了,捧着人的臉,親了一口,翻身躺下。
江逾明從後面攬着人的肩膀,埋進發裏,輕嘆一聲:“可以睡了?”
姜辭閉着眼睛“嗯”了一聲。
江逾明埋頭在她肩上吻了一下:“我也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