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若即若離
路重愣了一下, 旋即搖頭:“……應當不是。”
“怎麽不是?”杜衡換了個角度,“姑娘的心思你得細細猜,若是不喜你, 早不搭理你了,又怎會若即若離?”杜衡肯定道, “在意才會若即若離。”
路重覺得她不是這樣的性子, 解釋:“她若在意, 不會若即若離。”
其實路重就沒見過她有在意的東西。
杜衡絞盡腦汁:“額……也有別的情況,那姑娘想同你親近, 但她又有顧忌,所以猶豫了。”
這倒是真的, 路重總覺得她心事頗多, 雖然那些事在他看來不值一提。
路重也不是天生的纨绔,原先是族中子弟衆多, 路父關心不過來,路重為了引起路父注意, 反其道而行, 不想真真把自己養成了纨绔。
吃酒打架鬧事、楚館千金一擲,他有過窮奢極欲, 也揮金如土,吃過玉盤珍馐,也嘗過山肴野蔌, 他自認小小年紀便見過人間起伏,直到遇見了一個人, 才發現, 原來這世上, 并不只有他一個人過得艱難——
她很普通, 像石縫青草,連出場都是落魄,可他偏偏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她:“剛認識那會兒,只覺得她過得很慘,不明白好端端一個人為何要過成那樣,認識的時間長後,依舊不懂,但對她的戲谑卻少了。”
她總是出現在平淡無奇的午後,時而疲憊,時而窘迫,時而寡淡,她的人生好像全是素色,但他第一次見她展顏時,忽然有種欲望,那便是讓她一直笑着。
也是那時候,路重才突然發現,他就是喜歡上這個人了……
“人總是貪心的,當你開始想要時,便會想要更多。”杜衡感覺路重小小年紀,心事挺重,重便重吧,又有種說不出的通透,他倆說不到一塊,便沒繼續說了,一道往外走,“今日州府發糧,聽說潮州解元也來了,寒門難出貴子,這人了不得啊,叫什麽來着?”
“謝裴聲。”
杜衡連聲應,回頭見江逾明進屋,喊他:“逾明,出去逛逛不?”
江逾明沒應,接了長箋領回來的信,進了裏室。
苦陽的事情只結束了一半,他還有奏帖要寫,可他捏着筆坐在窗邊,半晌落不下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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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記得當初在爹嘴裏聽到姜辭名字時的心情。
那時他剛出孝期不久,爹忽然把他找了過去,問他覺得左都禦史姜家的大姑娘如何。
他當時沉默了許久,說的是挺好。
爹便去提親了。
上門提親那日,姜辭穿了身春梅紅的對襟褶燕裙,手裏握着把團扇,遮住了大半張臉,趁着爹與姜夷如和周氏的說話時候,偷偷傾身過來問他:“你要娶我啊?”
江逾明垂眸看她,應了聲:“嗯。”
姜辭的臉瞬間紅了,立馬站好回去,像是不曾問過他那句話一般,卻沒看到江逾明同樣紅了的耳側。
那日,他沒睡着。
他想了許多關于往後的日子,卻不想世事無常——常敬廬出了事,姜夷如深受牽連,爹也被皇上叫到禦前問話,再然後,便是姜家要離開奉京,庚書和定親信物退了回來。
那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無用,在各種黨争裏,渺小得如滄海一粟。
他決定放棄科舉的時候,是爹第一次沉聲同他說話,問他是不是想明白了。
江進亦的生氣江逾明清楚,窦家出身詩禮,家風清白,不想到了江逾明這,竟出了個要靠父親的關系謀官位的兒子。
那時的江逾明也不知自己在急什麽,但他就是着急,很多人說他沉靜,卻無人知道他也洶湧,尤其在姜家離京,皇上漸漸分散了江家的兵權之後……
江逾明在過得最混亂的時候,進了都察院——先是私鹽一事得罪董家,後又是開口和王嘯争執,連溫以清都察覺到他的不對,上門質問:“你怎麽了?”
“販售私鹽本就是死罪。”
“你看不出私鹽背後是董家和陳家的黨政嗎?”溫以清厲聲道,“青勝蘭這麽輕易把事情捅出來,你還要上趕着去做棋子!”
溫以清也是清越公子,長這麽大,第一次厲聲說話,便是對着江逾明,他責問:“你到底在急什麽!”
他答不出,只能搖頭。
江逾明知道他讓很多人失望了,爹對他失望,娘對他失望,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也對他失望,以至後來,他越是功績卓著,越是能感覺到身邊人對他的失望,興許那已經不是失望了,而是遺憾。
江逾明越來越忙,人也越發沉默寡言,這個狀态持續了很久,直到荊州來了信,說姜家大姑娘不退婚了,才漸漸淡下來。
他在都察院的時間總是碌碌,因為只要忙起來,他便可以忘記很多事。
後來姜家歸京,姜辭嫁進了門,幾經颠簸的塵埃漸漸有了落定的感覺,可江逾明依舊不敢停,但好在根基越來越穩,他有了敢調查當年毒刺案的底氣。
那時的他,只要回家能看見姜辭還在,便會覺得沉靜。
他很習慣那樣的平淡,那會讓他覺得安心。
他又是從何時感覺到不安的?
是姜辭第一次開口說了和離之後,他意識到她不開心。
也是從句話之後,他才發現他一點都不懂她,他甚至沒想過去了解,姜辭不安,他也不安,他給到最後發現再無可給的時候,依舊沒能把她留下。
他後來無數次想,答應和離這件事是不是錯了?
人總是貪心的,當你開始想要時,便會想要更多。
從看到姜辭送的平安福時,他便知道自己錯了。
江逾明捏着手中的信,想到一年之後,姜辭便不會再給他寫信,沒有生辰禮,沒有擁抱,回家也見不到她的身影……
江逾明眼睫一顫,第一次生出不想的心情。
他不想她離開。
江逾明看向窗邊,見窗外軒廊好像落有斑駁的黑點,他倏然起身,走到門外,發現是下雨了——潮州下雨了。
細雨飄點,打濕了九月的楓葉,中庭小池泛起漣漪,連滴答都像在歡舞。
淅淅瀝瀝的雨聲傳來,緊接着是巷道上傳來的歡呼,密密麻麻響成一片。
“下雨了!”
“下雨了——”
青石板路上的踏水聲混響,秋風是涼的,伴着秋雨卻暖了一城人的心,江逾明站在這場混亂中,第一次覺得心裏很靜。
杜衡冒着雨回來,隔着簾霧,能依稀看到他臉上的笑容,他嚷道:“逾明,鄒海駿抓到了!”
“這人把項伯遺騙了,正準備逃去豐洄那傳消息,結果被石破抓了個正着,路重正在審呢!”
江逾明把姜辭的信收進袖筒,跟着杜衡去了州府大牢。
鄒海駿本就是個身嬌體弱的富商,哪受得了路重的手段,大板剛打過十五,便叫呀呀地要招。
原來這些年,鄒海駿一直都在幫豐洄倒賣官糧,因為有入賬,所以還算有良心,新黴的比例是控制過的,所以基本沒出過命案,當然,也有出過事到鄒海駿那讨公道的,只是最後全都被鄒海駿處理了。
當初在苦陽之所以會發現新舊不一的屍體,便是因為那是鄒海駿的藏屍地。
雖然邊施粥邊義診,但耐不住也有忙不過來的時候,有些百姓察覺了,到鄒府要說法,可全部都是有去無回,短短半月,不知已經死了多少人,只是近來潮州旱災嚴重,一時無人察覺罷了。
“難怪今日下了大雨,原來是有烏雲将散啊!”杜衡這幾日都被潮州這天悶壞了,如今下了場大雨,人也心曠神怡。
杜衡高興,江逾明也高興,因為這事有了結果,便說明快要回京了。
處理完這事,江逾明回到廂房,才終于有空把姜辭的信讀了。
這次的內容不多,多是在講這幾日的繁忙,有說虞婉的糕點做得好,近來小春茶生意興隆,還說她掙到了一點點銀兩,下次可以請他看戲。
江逾明細細看過,覺得她應該是過得不錯,只是這份愉悅沒能持續到信的結束,姜辭突然寫道:江逾明,城西鄭家的大公子個頭好高,比你還高。
江逾明:“……?”
***
修遠侯府,芳菲院。
江娴正在亭中練琴,忽然月見匆匆來報:“三小姐,方才趙公子在路上忽然攔住我,問二小姐的名字叫什麽。”
前兩日,張氏把世家公子的名冊報給了侯爺,侯爺思來想去,相中了城南趙家的大公子,趙潤賢,今日還把人請到了府中。
趙家在奉京雖不是名門望族,卻也是清白人家,趙家老爺如今在太常寺任職,趙潤賢又為人穩重,性格耿直,和江娴倒是合适。
這事江娴也聽說了,她雖覺得這個趙潤賢一般,但既然是侯爺選的,她也沒什麽話說,心裏已經把這人當作自己未來的夫家了,可如今聽月見說這個趙潤賢忽然問了江漣的名字——
“趙公子忽然問你這個做什麽?”
月見忐忑着開了口:“方才二小姐走過碧西池時,忽然往趙公子身上歪了一下,像是……”
江娴面色一黑:“像是什麽?”
月見小了聲音:“像是故意勾引……”
江娴聽不下去了,站起來破口大罵:“我的夫君也敢勾引,江漣還要不要臉!”
月見聽姑娘生氣了,這狀立馬告得理直氣壯:“奴婢還聽見二小姐故意膩着聲音問趙公子的姓名,說是要感謝趙公子……”
話還沒聽完,江娴便坐不住了,帶着月見直接就往江漣的院子闖。
江漣正在同婢女說話,江娴氣勢洶洶地沖進來把她吓了一跳,她緩了下神,才問:“三妹妹怎的突然到訪,也不差人說一聲……”
“二姐姐勾引趙公子,也沒見二姐姐提前通知我一聲啊。”
“江娴!”江漣一時怒上心頭,“你胡說八道什麽?”
“你自己做的龌龊事,還怕別人說不成!”江娴氣笑了,“都故意跌倒了,這不是勾引是什麽!”
“我只是不小心崴了一下,恰巧趙公子路過,扶了我一把,三妹妹無憑無據的血口噴人,就不怕菩薩怪罪嗎!”江漣一張小臉氣得發紅。
“我江娴行得正,坐得直,自是不怕菩薩怪罪,只是還勸二姐姐積點陰德,一句話真真假假,你自己心裏清楚。”江娴氣勢洶洶地瞪着江漣,“裝什麽柔弱,什麽嬌滴滴,自己生了一把什麽嗓子自己不知道嗎?青樓楚館的技子都沒你勾人!”
“你!”江漣一時氣急,擡手直接給了江娴一耳光——
“你竟敢打我!”江娴也是沒想到江漣竟敢打她,當即叫了一聲,擡手要打回來,就這麽的,兩人吵在了一團。
鬧得正火熱的時候,姜辭一無所知,她正在小春茶,同虞婉吃茶看戲呢。
自從茶樓裏開始賣虞婉做的糕點後,生意好了不少,姜辭掙了些油水,看戲打賞也不含糊了,只是她這戲還沒看到一半,雲霜從後頭進來低聲在她耳側:“夫人,查到那個管事嬷嬷的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