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忽遠忽近
這日還沒歇下, 長箋匆匆領着縣令來報,說是縣城郊外,發現了大片大片的屍體——
江逾明眸光一凝, 換了衣裳,連夜帶人去查。
杜衡看着四處荒郊野嶺, 也不像是會有人煙的樣子, 又看這些屍體, 新新陳陳,不像是同一個時間死的, 問道:“人是怎麽發現的?”
縣令跟着幾位大人站在坡下,額上全是汗, 自己也吓壞了:“上頭有破廟, 不少流民都在那暫住,近來天燥, 人取暖時把樹點着了,着急撲火呢, 一不留神跌下來, 這下頭全是死人!”
“驗屍了嗎?”
“在驗了!在驗了!”
苦陽縣衙的仵作是個新手,驗屍并不熟練。這會兒奉京來的兩個大官氣場極強地站在旁側, 惹得他心驚膽顫,這一驚,驗了兩個時辰, 最後說人是死于食物中毒死。
江逾明的目光遠遠望向城門口的粥棚,暗暗記得, 鄒海駿, 好像是個大夫。
這日沒過一半, 苦陽多地出現了腹痛災民, 攏共一查,共同點竟是都吃過鄒家大米。
杜衡又連忙帶人去鄒府,卻發現那裏早已人去樓空。
打聽了一圈才知,鄒海駿頭七出殡那日,全家都出城送葬了,最後竟是一個都沒回來,想來是跑了。
杜衡氣急,只能指着鄒家的大匾,罵了兩句,另一頭,江逾明帶人撬開了鄒家糧倉——
前頭全是從劉慶那兒買的新米,有半數已經拿去施粥了,只有後頭一半原封不動的放着,想來是因為鄒海駿突然中風離世,鄒家亂了套,沒人管了。
江逾明帶着人往裏查,越往裏,越覺得味道不對。
直到走到暗處,腳下空響,下頭是空的。長箋撬開了木板,發現了地窖,甫一打開,一股黴味撲面而來。
官兵速速下去查看,發現下頭也是用來放米的,不過米已經沒了,只找到幾個麻袋,是個空窖。江逾明接過翻開,見到上頭太常倉和萬吉倉的印字。
Advertisement
“每年多繳的新米賣給富商轉手,趁着天災,發國難財,早該賤賣的陳米卻遲遲不處理,熬成黴米,新黴兩摻,施出去銷毀,順帶還能讓百姓感恩戴德,這個鄒海駿心也太黑了吧!他還是人嗎!”
江逾明按着眉心,想到昨夜見的屍體,新舊各有,猜測這事怕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他沉聲開口,一連下了幾道命令,一是速查鄒海駿身份;二是查這些年鄒海駿搭棚施粥的次數,及往後是否時常伴有人口失蹤或腹痛事件發生。
“鄒海駿死前,城中沒傳過吃粥腹痛的事,想來跟鄒家義診有關。”江逾明冷聲開口。
“一邊給人下毒,一邊又給人治,他是瘋了嗎?”杜衡低呼。
“不是瘋了,是太急了。”
舊米雖陳,就算賤賣,也能掙錢,總比放黴了倒掉強,所以這黴米也一定是拿來賣的。
新陳兩摻作新米來賣,并不少見,便是商賈都懂得以次充好,那些個想從官糧中撈錢的地方官如何可能放過這個機會,可為何忽然把它們全施出去了?
因為着急,皇上要派人下來赈災了,糧倉的米一下子賣不出去,只得趕緊搭棚施粥,因為不要錢的東西才搶手!
做成了嗎?自然做成了。
江逾明他們到苦陽時,鄒家的粥棚已經全關了,若不是鄒海駿的死,他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說不定災情緩解後,還會勸苦陽縣令嘉獎鄒海駿,可偏偏這時,鄒海駿死了,為什麽?
因為劉慶。
這日夜裏,江逾明進了縣府的大牢。
他站在劉慶面前,隔着牢籠看他:“劉員外在牢中過得可好?”
劉慶看着他,微微揚眉,昨日見時,他還是個溫潤公子,今夜站在他面前,倒像是一輪霜月,他調整了一下坐姿:“還成,奉京來的獄卒子倒是不會動用私刑。”
江逾明淡聲道:“本官有一事不明,還請劉員外解惑。”
“江大人請說。”
“苦陽百姓對你至此,你依舊開鋪賣米,為何不走?”
劉慶苦叫:“我走不了啊江大人!苦陽的那些小老百姓把我家府門堵得水洩不通,我家大門響一下,他們都要潑糞……”
“你只身一人,若是想走,早便走了……你究竟是走不了,還是不想走?”江逾明打斷他的穢語,聲音一下沉了下來。
那日進劉府,江逾明便發現整個劉府的人很少,連個管事的都沒有,全是下人,也沒有女眷,全然不似商賈的模樣。
劉慶被這年輕人的氣場壓得移開目光:“……江大人就當我舍不得那些米。”
江逾明不置可否:“一兩三鬥,這個價格,現今苦陽百姓根本買不起,可以依舊堅持高價,而且就算被逼至此,也一直堅守苦陽。”江逾明頓了下,肯定道,“劉員外的目的,怕不只是為了報複鄒海駿、報複當地百姓。”
“是為了把我們引過來。”
劉慶面上的笑意淡了,目光定定地看着江逾明:“江大人不愧是英雄出少年。”
“罔顧性命,冒着殺頭之罪,也要發國難財,劉員外也是英雄。”
劉慶笑了:“奉京的大人說話都這般……”
江逾明放下擦手的帕子,打斷他的話:“或許吧,項大人。”
劉慶面色一寒,整個大牢瞬間沒了聲息。
半晌,涼夜帶着風聲一笑,劉慶拍了拍屁股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江大人是怎麽認出我的?”
“猜的。”江逾明實話實說。
“到底是英雄出少年,現在的都察院都靠詐人查案嗎?”
“詐”字一出,江逾明有一瞬想到了姜辭,他微斂神色:“昨日到項大人府上,見項大人的第一面,便覺得不像商賈。”
劉慶笑了:“如何不像?”他自己打量了一下,“因為太瘦?”
“因為你一聽我們是京官,便立馬把我們放了進去,杜衡給你倒茶,同你說話,你全然不見驚慌,坐下坦然,跪下倏然,這不是一個會發國難財的地方富賈該有的神态。”
“江大人還真是觀察入微。”劉慶語氣慢慢,“可就算如此,你作何能确定我是項伯遺,而不是旁的什麽阿貓阿狗?”
“潮州大旱,聖上派人到地方赈災并查冤案,皆是大事,可所來接見之人不過一州同知,怕是不妥,後來我詢問項大人去向,同知大人只道,知州大人去做緊要事了,不在州府。”
“聖旨在前,項大人心大如此,這要緊事若是不能将功抵過,只怕會與聖上生出嫌隙,項大人既不想丢烏紗帽,應當也不會這般做,其中緣由,只能是項大人早知京官會來,躲出去了。”
項伯遺平靜地看着江逾明,嘆:“江大人好聰明。”
“項大人才聰明,躲出來這一趟,查了貪糧案,又避開了雷家人。”
項伯遺微微揚眉,目色暗了下來:“江公子何出此言?”
“項大人殺了鄒海駿的事應當不用明說了。”江逾明冷聲,“夜裏城郊,仵作驗屍時,我探查了周圍環境,發現叢林中有被軍中良馬踏過的痕跡,那些馬蹄印,是護送我們前來潮州的馬才能留下的,痕跡打州府來,身份不言而喻。”
“雷大人悄無聲息來了苦陽,不尋我,只能是尋項大人。”
“……雷同尋我作甚?”
“因為項大人和三年前的毒刺案,關系不小。”
項伯遺看着江逾明的眼神漸漸冷了下來:“年輕人,你膽子不小啊,連毒刺案都敢查。”
江逾明目光如水平靜。
項伯遺彎着腰撣了撣身上的草屑:“鄒海駿就是個潮州富商,十多年前搭上了豐洄的關系,才漸漸富甲一方,他是做藥材生意的,會醫術,又貪慕好聲名,所以豐洄讓他處理這些黴米時,他想了這麽個主意。”
“我同你們說的話,也不全是騙你們,我确實警告了鄒海駿,可鄒海駿全然不怕,甚至僞造手稿,滿縣城的宣揚。他民心所向,百姓自是信他,無法,我只能借他買糧的時機,取他性命。”
江逾明皺眉,有一事不解:“鄒海駿既是想銷毀黴米,為何還要花錢跟你買米?”
“他哪是想來買米,分明是來探我虛實,我的米是從豐洄那買的,鄒海駿是豐洄的人,我事事與他作對,鄒海駿如何不起疑?我在苦陽勢單力薄,哪敢明着同他敵對?”項伯遺嘆了,“江大人也說了,我是前有災民,後有雷同,我殺了鄒海駿,等豐洄反應過來,我也活不了。”
所以項伯遺為了活命,只能出了哄擡米價的主意,如今監察禦史正在潮州赈災,糧價如此之高,自然惹人注目。
怕也是如此,雷同才會突然派人到苦陽尋他。
還真是一招一險。
江逾明上下打量他,此人頗喜歡兵行險招,前頭假扮商賈到豐洄那買糧,借此以探聽證據,也是大兇。
是個不安分的。
回去後,江逾明把這事告訴了杜衡,杜衡也是大驚,險些從椅子上跌下來:“劉慶竟是項伯遺?”
江逾明輕輕點頭。
杜衡喃喃問:“雷家在政見上一直與常敬廬相左,項伯遺先前呈遞了常敬廬貪墨的罪證,按理說不該與雷家一黨為敵,可雷家為何要殺他?”
江逾明皺着眉,也是一知半解:“該是問項伯遺為何會去搜集豐洄的罪證,這裏頭有問題的不是雷同,而是項伯遺。”
杜衡暫時想不明白,往後一躺,索性在榻上裝睡起來。
鄒海駿的案子查清後,苦陽縣衙出了告示,把先前的命案解釋了,又在城裏組織義診,給那些前些個在鄒家粥棚吃過粥食的百姓看病。
前前後後又忙了七日,苦陽的事情才算結束,衆人回了州府。
路重今日晨起,見杜衡也起了大早,上前打招呼:“杜大人,起這麽早作甚?”
“取信呢。”杜衡笑着。
路重愣了:“哪來的信?”
“家裏夫人的信。”杜衡笑得眼都彎了起來。
路重就笑:“杜大人同夫人伉俪情深啊。”
“不情深,比不得江大人情深。”
江逾明早便起來,這會兒正站在檐下同長箋講話,沒理他們。
杜衡八卦,前段時間太忙,一直沒能同路重說上話,這會兒倒是得了空:“聽聞路大人還沒娶妻?”
路重一愣,道:“……我不急。”
杜衡是個人精,什麽看不出來?直接道:“怕不是不急,是有心上人了吧。”
許是因為山高路遠,最近又辦了件大差事,路重心境開闊了不少,這會兒聽杜衡問,也沒遮掩,直接道:“是。”
“喜歡便讓路史官去提親啊,以你的樣貌家世,還愁姑娘不肯嫁?”
路重只是搖頭。
“不喜歡你?”
路重猶豫道:“我覺得她也不是不喜歡我……”
杜衡樂了,這話說得自信。
路重也不知如何講,只能道:“就是感覺她對我忽遠忽近的,琢磨不清。”
江逾明路過他們時,步子一頓。
“有時同我挺親近的,有時卻又很疏遠……”
江逾明想起姜辭兩次抱他,摟着他的手都很緊,喜歡聞他身上的味道,說要跟他熏一樣的香,還說想要親他,江逾明有時覺得他們很近,好似什麽話都能在耳邊呢喃,又好像很遠,遠到上次生辰禮,她只送了他個平安福。
和前世不一樣。
“路大人,她喜歡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