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赤道
宋郁站在原地, 怔怔地盯着男人。
兩指夾着的煙靜靜燃燒,煙灰落下,燙到了她的手指肚。
宋郁指尖抖了一下, 一時有些無措,将煙頭按在銀色金屬煙盒上熄滅,煙盒上留下一個圓形的黑色灰燼。
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濃濃雲層下,只剩最後一抹落日的餘晖。
裴祉側臉隐在陰影裏, 看不清楚表情。
“宋郁——”遠處吳月從會議室後門跑來,喊着她的名字, 走近了, 才看見站在拐角處的裴祉。
吳月歪着腦袋打招呼道:“裴隊, 你也在啊。”
裴祉垂下眼睫,收回了和宋郁對視的目光, 淡淡“嗯”了一聲。
“那正好,快一起回去吧,安全培訓要講完了,就等你最後總結了。”
裴祉颔首, 雙手插在紅色制服外套的口袋裏,轉身自顧自進了會議室。
吳月望着裴祉的背影,小跑到宋郁旁邊, 手肘碰了碰她的腰,一臉興奮,“怎麽樣怎麽樣?我導是不是很帥!沒騙你吧。”
宋郁有些恍惚, 她的眼睫輕顫, 食指在眼角快速地蹭過, 指腹微微濕了。
她眨了眨眸子, 眼眶泛起淡淡地紅,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明明是穿着打扮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但是長相和氣質卻又那麽的相似。
“他就是裴祉?”宋郁輕聲地問。
“是啊。”吳月伸手挽住宋郁的胳膊,“哎呀,快走吧,外面好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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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郁被吳月拉着,從會議室的後門進入。
她的視線瞥向會議桌的最前端,一眼看見站在人群裏格外矚目的男人。
裴祉臉上的表情淡漠,渾身透着拒人千裏之外的疏離。
“別的我就不多說了,歡迎各位參與這次雪原號冬季極地考察。”中文說得字正腔圓,好聽極了。
宋郁和吳月躬着背在最後的位置坐下。
裴祉的視線掃過她們,又很快移走視線。
他的手掌虛抵在面前的實木會議桌上,食指指尖輕敲,“還有一點,雪原號上禁止吸煙,如果被我發現再有下次,請下船。”
宋郁:“......”
吳月撇撇嘴,和旁邊的張铖交頭接耳,“我還是第一次聽裴隊強調規矩,剛安全守則還說了呢,誰那麽不懂事,在考察船上抽煙。”
她吸了吸鼻子,湊近張铖的領口,“嗯?我好像真的聞到一股煙味。”
張铖皺了皺眉,摁着她的腦袋把人推遠了,“去,不是我。”
宋郁沒注意聽他們的對話,目光緊緊盯住臺上的男人,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
裴祉的講話發言很簡潔,節奏偏快,簡明扼要,很快結束了冗長的會議。
會議結束,研究人員各自散開,吃飯的吃飯,回房間的回房間。
考察隊兩個人一間屋,宋郁分到和吳月一間。
在房間收拾的時候,宋郁沒怎麽收拾就停下來了,手裏端着一杯咖啡,右手拿着小木棍在杯子裏輕輕攪動,她坐在床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月月,之前你說你們導師去年在亞馬遜做田野調查,你知道具體的時間和地點嗎?”
吳月把行李箱裏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挂進衣櫃,“這不太清楚,他每次一進雨林,運氣好遇見了沒有研究過的部落,一年半載都不會出來,去年的時間就特別久。”
平時都是吳月主動提及她導師,倒是頭一次聽宋郁問起,吳月來了興致,幹脆放下衣服,坐在床對面,“你知道我覺得裴隊最神的地方是哪裏不?”
“就是他學語言特別快,基本上在一個土著部落待上兩個月,就能學會當地的語言。而且他特別擅長以當地人的生活方式融入族群,所以總是能特別準确地了解到那些異文化。”
吳月啧啧感嘆,“換我肯定不行。”
聽着聽着,宋郁的表情越來越沉,食指抵在小木棍上,“啪”一下折斷了木棍。
她抿了一口咖啡,苦澀的味道侵蝕口腔。
這時,門外有人敲門。
張铖出聲:“你們倆好了嗎,收拾完去吃飯吧。”
吳月肚子發出一聲适時的咕咕叫,對着門喊道:“來了來了。”
雪原號的食堂在船艙的二樓,一排排的四人桌,最多可以同時供一百人吃飯。
取餐的窗口有六個,供應的食物有二十多種,甚至還有新鮮的蔬菜沙拉和現包的水餃,在茫茫無際的大海上,已經算是很豐盛的餐食了。
他們到的時候人還不多,三三兩兩坐着。
張铖是京北大學的碩博連讀,已經是第二次參與北極科考,船上有不少熟人,時不時路上遇到打個招呼。
宋郁心裏裝着事,跟在吳月後面走了一圈,幾乎沒打什麽菜,餐盤上就只有一份蔬菜沙拉。
吳月看到了,皺了皺眉,“你吃這些怎麽夠飽,晚上很容易餓的。”
“我沒什麽胃口。”宋郁淡淡說。
吳月見她臉色蒼白,關切道:“是暈船了嗎?海裏風浪比較大,還是多吃點吧,萬一吐了胃裏什麽也沒有更難受。”
張铖瞥到食堂另一邊的檔口,“要不去點個生滾粥吧。”
開生滾粥的檔口是食堂一位廣東大叔負責,用的食材都是白天最新鮮打上來的海貨,味道不輸岸上,所以排隊的人不少。
宋郁端着餐盤排在了隊末,她低着頭,心不在焉。
“一份魚片粥。”男人的聲音低沉,攜着好聽的磁性。
宋郁耳膜跟着振了振,擡起頭來,才注意到前面的人。
男人側身站着,身形挺拔修長,比她足足高了一個頭還多,擋住了上方的光線,陰影将她整個人罩住。
她的視線平視時,只能看到對方的胸口,紅色沖鋒衣的胸前,印着黃色刺繡的“中國北極考察隊”紋樣。
生滾粥的檔口有兩口小鍋在咕嘟咕嘟煮着白粥,大叔的手腳利索,用筷子挑揀出生粉腌制的魚片和生姜絲丢進其中一口鍋裏。
“女孩子,你吃什麽呀?”大叔的普通話不算标準,平翹舌不分,帶有明顯廣東地區的口音。
宋郁抿了抿唇,收回視線,“豬肝粥。”
“不好意思啊,沒有豬肝。”
裴祉聽見聲音,眼皮微掀,餘光瞥一眼她。
“豬內髒在船上不好存放。”大叔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一張餐牌,“吶,這上面的都有。”
宋郁看着餐牌,“那就鱿魚粥吧。”
“好嘞,一份鱿魚粥。”
等粥的功夫,大叔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裴祉閑聊,看上去彼此熟悉。
“今年還去奧伊米亞康嗎?”大叔問。
男人淡淡“嗯”了一聲。
大叔搓了搓手,“那可夠冷的,冬季得有零下五十多度吧?”
他一邊說,一邊用筷子攪了攪其中一鍋粥,握住木柄,倒進了瓷白的大碗裏。
“鱿魚粥好咯。”
裴祉不動聲色的向後撤了一步,讓出檔口的位置。
“......”宋郁走過去,她低着頭,已經很長的頭發垂落下去,擋住了臉。
“小心燙啊。”大叔提醒道。
生滾粥剛剛煮出來,還冒着白白的熱氣,她雙手扣住大碗的邊沿,小心翼翼地端起來放在餐盤上。
就在這時,原本就一直在輕微晃蕩的破冰船突然劇烈的上下起伏。
餐盤也跟着滑動,向外傾斜,生滾粥往外倒去。
宋郁還沒來得及反應,只感覺到有人從後面拉着她的胳膊向後扯。
她的後背撞在了一個寬厚的胸膛,空氣裏有很淡的雪松氣息,熟悉又陌生。
與此同時,“哐當”一聲,生滾粥打在了她的腳邊。
“哎喲,沒事吧。”大叔趕緊從檔口裏探出來,他看見了地上的粥,“得虧裴隊反應快,差一點就燙着你了。”
宋郁有一瞬間的恍惚,又很快回過神來,她動了動胳膊,掙脫開裴祉的手,沒有回頭去看他,自顧自蹲下,收拾狼藉。
裴祉的眼眸漆黑,盯着她的後腦勺,薄唇輕抿,沒有作聲。
大叔在一旁趕緊制止,“別動別動,我拿拖把來。”他從檔口另一邊繞出來,麻利地收拾殘局。
宋郁看他忙活,不停地道歉和道謝。
大叔收拾完,擺擺手,“小事。”
他指了指檔口取餐的桌子,“下次取餐盤記得卡進這個凹槽裏,這樣船不管怎麽晃,盤子都不會滑動了。”
鍋裏的白粥煮沸到快要冒出來,大叔又重新跑回去忙活,端出一碗魚片粥。
“不好意思啊裴隊,粥煮過了。”
“沒事。”男人端起粥,不甚在意。
大叔他看向宋郁,“你等等,我再給你煮一碗。”
“......”宋郁站在檔口,感受到旁邊有一陣微風,男人與她擦肩而過。
整個過程裏,他們沒有一句話的交流,也沒怎麽看對方,好像完全陌生的兩個人。
晚上八點。
宋郁換上一身輕便的運動服,“我出門了。”
吳月躺在床上,抱着平板不知道在玩些什麽。
她目光瞥一眼宋郁,穿着一身淡紫色的修身低領瑜伽服,後背镂空,細細的肩帶交叉,勾勒出精致立體的蝴蝶骨,低腰運動褲輕薄垂墜,襯得兩條腿筆直修長,腰身纖細柔軟。
“你晚上吃得那麽少還去運動,難怪身材好。”吳月感嘆,順手捏了捏自己的小肚子,“明天我也和你一起去好了。”
宋郁坐在房間門口的凳子上換鞋,好笑道:“別明天了,現在吧。”
吳月在床上翻了個身,屁股對着她,哼哼唧唧地說:“今天吃太多啦,我還沒消化呢。”
宋郁無奈地搖搖頭,沒再去管她,關門出去。
雪原號上的生活設施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一個健身房。
宋郁上次參加試航時去看過,三十來平米的大小,器材不算多,但基礎的也夠用,還有兩臺跑步機。
她今天着實需要依靠運動來冷靜一下。
跑步機正對着一整面的窗戶,向外看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宋郁到健身房的時候,裏面的人比她想象得多,兩臺跑步機上都站着人,背對着她。
其中一位個子很高,穿了一件黑色T恤和寬松的長褲,跑步的姿勢非常标準,步子邁得很大,幾乎占了整條跑帶,手臂的肌肉緊致結實,皮膚冷白,有細密的汗珠,男性荷爾蒙的氣息撲面而來。
宋郁愣了愣,光看一個背影就認出了是誰。
她抿了抿唇,覺得有些煩悶,怎麽哪都有他。
宋郁剛想轉身換個地方,另一臺跑步機上的人正好下來和她打起了招呼。
“哎,你也來跑步啊。”何複從脖子上取下毛巾,擦了擦額角的汗,“正好我跑完了,讓給你。”
“......”宋郁有些尴尬,擺擺手,“不用了,我去用橢圓機。”
健身房裏就剩下橢圓機目前還空着沒人。
何複看一眼橢圓機,“哦”了一聲,“那個壞了,所以才沒人。”
“快來吧,一會兒來人了就沒位置了。”
沒辦法,宋郁只能不情不願地站上跑步機,她的餘光有些不受控制地瞥向旁邊。
男人的呼吸聲微喘,節奏起伏有序,好像完全沒有在意她的出現。
她強迫自己的視線盯着跑步機的儀表盤,按了一下“開始”鍵。
按鍵沒有反應。
何複沒有直接走,而是靠在她的跑步機旁,伸手幫她按了兩下。
跑步機發出一聲“滴”,跑帶開始徐徐轉動。
“這個機子按鍵不是很好用。”他解釋說,“你多按幾下。”
宋郁點點頭,道了聲謝,開始跟着跑帶走起來。
何複看她開始運動,也不再打擾,徑直離開。
在船上跑步和在陸地上跑步還是有些不一樣,宋郁适應了一會兒船體的晃動,才加了速度,但也不敢按平時的速度去跑。
出來的時候,她忘記了帶耳機,只能盯着外面黑壓壓的大海。
透明的玻璃像一面鏡子,映出健身房裏面的情景。
盡管她很努力地想要忽略旁邊的人,但鏡子裏男人的身影,不可避免地出現在她的視野裏。
明明跑步是一項很解壓的運動,但宋郁卻越跑越煩躁,呼吸也越來越急促,和男人有序的呼吸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最後宋郁垂下眼眸,只盯着儀表盤看。
儀表盤記錄跑步時間的數字,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走得那麽慢。
運動內衣的肩帶總是往下滑,宋郁扯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幹脆懶得管了,胸口像是壓着一層薄薄的塑料膜,透不過來氣。
雖然已經很累了,但她就是不想比旁邊的人先停下來,較着莫名其妙的勁兒。
更氣的是她已經喘得跟死狗一樣了,裴祉跑得比她還快,步調卻看起來異常輕松。
宋郁到底沒耗過對方,連續不停地跑了四十五分鐘,小腿酸脹得沒有力氣。
她伸手按在停止鍵上,停止鍵也不靈敏,按了半天也沒反應。
宋郁的身體速度已經跟不上跑帶的速度,非常艱難地拖着兩條腿跑動才勉強不被甩下去,偏偏暫停鍵怎麽按也不好使,她扯掉了急停的安全鎖,也沒有用。
裴祉餘光掃到她和跑步機的折騰,眉心微皺,調慢了速度,伸過手去,幫她按了暫停。
宋郁費了半天勁兒沒讓它停下來的跑步機,被男人随手一按,就有了反應,速度漸漸放緩到停止。
她站在跑步機上,擡起頭,任由汗水從額角滑落,流進眼睛裏,激起火辣辣地疼。
“用不着你幫。”
不知道為什麽,下意識就嗆了過去。
“......”裴祉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因為運動的關系,兩頰滿是紅暈,呼吸微喘,胸前兩團柔軟上下起伏。
肩膀上細細的肩帶不知道滑落了多少次,露出圓潤的肩膀,肌膚雪白,相間了淡淡粉色。
來運動而已,非得穿成花枝招展的模樣,天知道經過跑步機的男人們,往她身上有意無意瞥了多少眼。
對着他還敢氣勢洶洶,像極了一只被惹怒的小豹子。
明明他都還沒怎麽生氣呢。
裴祉的眼眸平靜無瀾,就那麽看着她。
幾秒鐘的對視後,他收回視線,食指按在加速鍵上,重新跑步。
對方的反應不痛不癢。
宋郁覺得自己一拳打在了空氣裏,更難受了。
健身房裏有分男女的兩個浴室,比房間裏設施齊全空間要大。
宋郁運動完,帶了一身汗和滿肚子的氣,在浴室裏洗了很久。
出去的時候,掀開浴室簾子,經過長長無人的走廊,迎面就是剛跑完步的裴祉。
裴祉顯然也看見了她,視線停留了一瞬後很快移開,臉上依然沒什麽反應,冷漠疏離。
宋郁忍了一天的情緒終于受不了了,在擦肩而過時,一把扯住裴祉的手臂,用力将他推到牆壁上。
裴祉的身形高大,她踮着腳,仰起頭,才能勉強和他對視。
男人平靜的瞳孔裏有了一絲碎裂,對她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訝異。
宋郁沒有吭聲,而是伸手拽住他胸前挂着的工作證。
昏暗的燈光下,工作證上印着京北大學的校徽,男人的名字和照片。
她将工作牌舉到裴祉面前,“所以那天你想告訴我的是這件事嗎?”
裴祉眼皮低垂,凝着女人的眸子,裏面含着明顯的怒意。
他很淡地“嗯”了一聲。
聽到對方的承認,宋郁将工牌很用力地丢回他的胸口。
“騙子。”她說。
原來和她根本就是一邊的,虧她內疚了那麽久。
許久的沉默。
裴祉緩緩開口,“但是你先走的。”
宋郁愣了愣,怔怔地盯着他的眼眸,漆黑而透徹。
裴祉伸手将她滑下來的吊帶拉回肩膀。
“不是嗎?”
他在雨林裏等了很久。
等到大火将一切燒為虛無。
作者有話說:
裴祉:你還挺橫?
宋郁:哼!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骨精、句芒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ythhhhh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