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吃過超級好吃的小籠包後,他們慢悠悠步行回家。那一路都是老街,路邊是梧桐樹,姜默邊走邊吃路上買的蝴蝶酥,含糊地給他講這條街的歷史。
沈朝文打小不太愛上歷史課,對法租界的歷史一點都不感興趣,他在擔心那盆昙花趁他們不在家悄悄開了。可看姜默那一副老子就是要慢悠悠吃着東西散步回家的大爺模樣……沈朝文也懶得催了。
回到家,他們觀察過那盆昙花的狀态,發現花骨朵已經在慢慢展開,但這花開得很慢,等花瓣完全舒展開,估計要等到午夜之後。
它的花期很短,只有一兩個小時,一夜過去後就會枯萎。
姜默斷定這盆花晚上肯定會開,高興地從雜物間找來一個竹編的小圓桌,去冰箱裏拿了兩盒吃的,又放上買來的蝴蝶酥,打算再開一瓶好酒,說要跟沈朝文一起分享。沈朝文對姜默的好酒不感興趣,還是打算喝茶,防止自己到了晚上困得睡過去。
過去沈朝文生物鐘一直很規律,讀高中的時候他早上六點半起來,晚上十點半睡覺,高三延後半小時,下午打球半小時,晚上慢跑回家,他切割、分配、掌握自己的時間,規律而穩定。規律是個好東西,會讓他對生活有安全感,對自己的生活有掌控感,沈朝文喜歡給自己建立這種秩序。
可生活裏總會有一些偶然事件發生打破規律,比如和姜默一起睡的那兩晚,他的生物鐘失靈了。今晚也是,他需要打破自己的生活規律,和姜默一起守夜,陪他說話,陪他等花開。
姜默最後從酒櫃裏找了拿了一瓶元青花出來,說這是不錯的酒。沈朝文看了看那瓶酒,只覺得瓶子挺好看,像古代的花瓶。
姜默端着小酒杯,又開始侃侃而談,說現在好多人老喜歡學別人喝洋酒,其實我們自己的酒就很不錯,可惜大多數人不會喝,不懂欣賞,總覺得白酒烈,辣,太過直接,他們怎麽就喝不出白酒的綿,柔,和那一層一層的香呢?他說,很多人喝酒只是為了社交,為了消愁,為了娛樂,他們不享受酒本身,不會跟酒交流。
沈朝文聽得無語,問他:“你難道喝之前還要跟酒交流交流?”姜默說:“當然。”沈朝文追問:“你具體講講,怎麽交流的。”姜默瞥他一眼,仿佛在責備他不解風情,問:“交流一定要說話嗎?我一定要對着酒講兩句話才叫交流?”
沈朝文挑了挑眉,示意他繼續說。
“交流可以有很多種方式啊,說話只是其中一種。”姜默道,“有些交流是沒辦法用言語表達的,比如……眼神,身體,還有心與心。”
說完這句話,像是想示範,姜默開始跟他對視。
幾秒後,沈朝文發覺自己的心髒開始毫無緣由地劇烈跳動。
他們對視,用眼睛交流。可是到底交流了什麽,自己又在想什麽,沈朝文說不清楚,他那瞬間只覺得這種交流太可怕了,不值得提倡,不建議推廣。
而姜默則是在認真地研究沈朝文的臉。
源于骨子裏的本能,姜默喜歡“美”這個概念。美有很多種,明豔,內斂,殘缺,血腥,神聖……而沈朝文是标準那一類。他五官比例好,左右臉很對稱,人臉少有完全對稱,他的臉很難得,都可以拿去美術課上給人畫了。可惜此人表情像是被凍住了,缺乏面部活力,沒有表情,不生動。
有時候看他這麽面無表情的樣子,姜默都有種給他上堂表情管理課的沖動……這張臉長他身上屬實是有點浪費。
“你像冰。”姜默突然道,“也像鐵。”
是嗎。沈朝文順着他的思路,莫名其妙地想着,鐵,冰。可我現在有點熱,我是不是快化了?
最後他先偏開了目光,不太自然地拿牙簽去戳了個糖漬小番茄吃。太甜了,他不愛吃太甜的東西。
沈朝文莫名有些煩躁,沒事找事地挑面前這盒小番茄的刺兒:“哪買的?甜死了,不好吃,下次記得別買這家。”
姜默嘴角抽了抽,怒道:“這是我做的!請你重新評價!”
原本是做給媽媽的,但因為她今晚要打通宵麻将不回來,怕放壞了才拿出來吃掉的。
沈朝文虛僞地換了口吻,拍馬屁道:“這番茄真好吃,甜到人心坎裏了。”
姜默瞪他一眼:“我做的當然好吃!”
“好吃好吃,超級好吃。”
“好吃?那你吃完,一顆都不準剩。”
“……”
例行拌完嘴,姜默去樓上把電腦拿了下來,說沒事做,要看個電影拉片。沈朝文還在努力地吃那盒甜得要死的小番茄,一臉沉重地吃,吃得相當痛苦。姜默對他的痛苦視而不見,點着鼠标,開始選要看的電影。
沈朝文沒話找話:“拉片是什麽意思?”
姜默簡單解釋:“一格一格地看電影,看別人怎麽拍,看別人的運鏡,調度,機位,畫面。”
沈朝文哦了聲,感覺也幫不上忙,繼續低頭努力吃糖漬小番茄。
挑來挑去,看了太多電影的姜默突然糾結起來,不知道什麽樣的片子适合一個等花開的夜晚。
思考片刻,他決定把選擇權交給沈朝文。
“你來選。”他把人揪過來,“選個你沒看過的,我們一起看。”
沈朝文湊過去看了看,發現那些片子他基本沒看過。他正被小番茄甜得頭暈,胡亂一指:“這個吧。”
姜默湊過去一看,一個比較悶的愛情片。這種片子……好像不太适合跟弟弟一起看。
他搖頭:“你再選一個,看看費裏尼那個合集,選個喜歡的片名,趕緊。”
因為手裏這盒小番茄,沈朝文莫名想跟他擡杠,回了句:“我不,我就想看這個。”
“這是愛情片。”
“愛情片我不能看?”
姜默:“……咱倆看愛情片,你确定嗎?”
沈朝文虛榮道:“确定啊,我非常喜歡看愛情電影。”假的,他只愛看自然紀錄片和科幻大片。
口味清奇。姜默把電影點開:“行,我陪你看。”
對沈朝文而言,看愛情電影不是最痛苦的,痛苦的是跟姜默一起看。因為姜默要拉片,他們每看幾秒就要停一次,等姜默在他的本子上記錄。這樣看電影簡直是種痛苦的折磨,比吃很甜的小番茄還要痛苦。
這還能忍,但沈朝文對電影的劇情實在忍不了,有話想說,不吐不快。
“太奇怪了。”他評價道,“果然只是電影,一天不到就愛得死去活來神魂颠倒的,怎麽可能?”
姜默抿了口酒,答他:“不能用時間長短來判斷愛情吧,一輩子的愛情是愛情,一天的愛情就不是了?有很多人在一起一輩子,可能還抵不上他們一天。”
一輩子,比不過一天?
沈朝文仍在心裏懷疑這種感情的真實性。以他對感情有限的認知,在很短的時間裏愛上某個人是很奇怪的一件事。24小時足夠他們了解對方的優缺點嗎?足夠他們了解對方過去的經歷?足夠确認彼此是不是真心,确認這段感情的真實?他不相信24小時能做到這一切,不可能的,時間太短了,顯得感情有些倉促。
“我不信。”沈朝文答他,“這不現實。”
姜默道:“電影和小說裏的感情就要不現實才好看,你懂個屁。”
沈朝文還思考着,不響。姜默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麽,繼續放那部電影。他邊看邊喝那瓶元青花,看起來還挺惬意。沈朝文一盒小番茄吃了兩個小時都還沒吃完,還在埋頭苦幹。
等姜默那瓶酒喝完,他已經有些醉意了。沒辦法,說也說不聽的,一整瓶高度白酒,他全喝完了,居然還有意識。但他有些困了,沒一會兒倒在沈朝文腿上。腿比桌子舒服,這是常識,姜默想都不想就選擇了對自己來說更舒服的地方。
沈朝文不太自在地讓他抱着腰,老感覺這姿勢哪裏怪怪的,但又說不出來哪裏怪。怕姜默滑倒在地上,沈朝文沒有跟喝了酒的人一般見識,用手輕輕攬着他的頭,繼續播放那部黑白電影看,打算看着等,花開了再叫他。
姜默躺在他腿上看了會兒電影,突然很損地開始劇透:“最後男主回來找她了,他們在一個花店門口遇見,然後……”
太缺德了。沈朝文氣得拍他的頭:“醉了就睡覺!別說話!”
“後面真的不好看,拉低整部片子的水平,你還不如看我。”
“……”沈朝文冷笑,“你很好看嗎?”
姜默笑了笑:“我不好看,你好看。那我看你?”
說完他真的微微偏過頭,靠在他腿上,用一個很別扭的姿勢仰面看向沈朝文的臉。
沈朝文受不了那雙醉意搖晃的眼睛盯着自己看,不大自然地扭過頭去看那盆将開未開的花。
電影的配樂響起,慢悠悠的英文歌,一個女聲很溫柔地唱着。姜默眯着眼聽了會兒,聽困了,含含糊糊地對沈朝文道:“不行了,我睡幾分鐘,花開了你叫我。”
沈朝文點頭:“好。”
他抱着姜默的腦袋,無所事事地繼續看電影。
姜默在他腿上越睡越香。沈朝文看了會兒電影,突然被電影目前這個鏡頭震撼了……
男主角和女主角在陽臺依偎着,女角散着頭發,依偎在男主角的腿上
……和他們的姿勢一樣,重合度幾乎是百分之百。
沈朝文石化了。
誰能想到後面的劇情更精彩。
男主角順着女主角的後背的領口摸了進去,很暧昧地開始撫摸。摸還不夠,他又俯下身,吻她的耳朵,側臉,脖子……然後他們在陽臺上,脫掉了衣服,開始進行細致的不可描述行為。
沈朝文紅着臉地看着這段不可描述,又低頭看了看姜默的後腦勺,呆了幾秒,陷入沉思。
沉思後,沈朝文臉又紅了一個度。
最後他有些煩躁地關了電腦,抱着姜默的頭開始看那盆昙花,生自己的悶氣。
最煩的是姜默身上的味道。喝酒之前他還去廚房烤了曲奇給他媽媽明天吃,所以此刻他身上不止有淡淡的酒味,還摻雜着餅幹的味道,甜味壓住了酒味,還帶着人的體溫,他聞起來簡直像一塊剛烤出來的,噴香的小餅幹。
有些東西即使你不那麽愛吃,但聞的時候總會覺得……很可口。
這味道比糖漬小番茄還令人火大。沈朝文越聞越煩躁,但又不好把這個喝醉的人推開,左右為難。
他就懷着這種複雜的心情等來了真正的昙花一現。
等到原本蜷縮着的花瓣慢慢開始舒展時,沈朝文推了推姜默的腦袋,讓他起來一起看。
姜默迷迷糊糊地被他叫起來,揉着眼睛去看那盆花。他酒還沒完全醒,帶着殘存的醉意去看,發現面前的花半開着,正在靜悄悄地綻放。
見過花,但這是沈朝文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花是怎麽開出來的。姜默看癡了,撐着頭,認認真真地開始觀察這難得的“昙花一現”。
一朵花開的時候,原來是這樣的。
攝影機打開,靜默地記錄這一刻。他們都不說話,只是看,什麽都不做,只是等。姜默看花,沈朝文看他。姜默大概不知道沈朝文在看他,只是沉浸在昙花一現中,思考着什麽。而沈朝文忍不住想看姜默,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麽這樣做,只是覺得,比起這個人看向花的目光,周圍的一切都已經黯然失色。
看着看着,他好像什麽都忘了,又好像想起了很多事。身體有了一種微妙的變化,在陡然間變得深刻,具體。很多偶然,最終指向了一個必然,指向一個答案。一天,24小時足夠愛上一個人嗎?太多了,根本不需要那麽久,一秒鐘,一瞬間就夠了。沈朝文那一刻承認他是無知的,愛這種感覺和花開一樣,是自然現象,是天經地義,沒辦法被任何東西阻攔。
花完全開了。
姜默凝視着昙花,突然湊近,輕輕揪下一片花瓣,好奇地放進嘴裏,嘗了嘗。
沈朝文覺得好笑,又覺得他可愛:“你幹什麽?花會疼的。”
“有花堪折直須折,等了那麽久,我必須吃一口。”姜默一本正經地解釋自己的酒後行為,又揪下一片花瓣,遞到沈朝文嘴邊,興奮道,“味道不錯,你也嘗嘗。”
不敢用嘴接了。沈朝文用手接過那片白色的花瓣,很小心地放進嘴裏。他心中惶惶的,嚼碎那片花瓣,吃掉了這一晚珍貴的綻放。